潦草 - 第9章

賈行家

(續)那男人病了多年了。曾是個清秀溫和的人,有雙三十年前很金貴如今不那麼重要的會打家具、會修電器的巧手。據說腦血管出了毛病性情就跟着變,牆那邊常聽他摔東西、罵想象力驚人的髒話。女人每天早晚帶着他下樓鍛煉,鄰居依照本分安慰說好歹比一個人過強,她只嘆氣。

(再)這幾年男人漸漸好轉了,可以自己下樓,可以老老實實地站定和人打招呼。然後就在這麼個早上,突然死掉了。在街上看到女人,和平日一樣笑,立着說話,搖着頭說「太快了,哪怕落炕一個月讓我有個防備」。每天早上五六點鐘,我能聽到她的哭聲,像根細細的繩子從牆那邊拋過來。

#上海# 「我為什麼恨上海?」快二十年,她還不能踏上上海。去的時候和丈夫兩個人,帶着家中的積蓄,回來只有自己。他們穿着呢子大衣,在城隍廟前合影,害怕是最後一張,臉上寫着,分明是最後一張。然後在那家大醫院辦了住院,只有他們引進了先進的介入療法,找了個地下室的旅店。「我看到的上海,和你們旅遊、出差時的上海不一樣。」

(續)他們帶了部那時叫「大哥大」的電話,借來的,好讓丈夫在病床上一周給孩子打一次。科里的白大褂們知道,不時悄悄來借,過半天還回來,交話費的時候又疼又氣。她還要給上上下下的白大褂們的口袋裡塞信封。結果人是在一個手術事故上走的,那個愛打長途的博士生乾的,怎麼也找不到了,有個生面孔操着上海普通話向她解釋:這不能說就算事故。

(再)最後那天,說是搶救,其實是觀測。同病房家屬都撐起一面床單面向着他們,怕沾染這人人難逃的晦氣。護士叫了幾次,大夫來了,裝不認識她,戴着口罩,全神貫注地盯着儀器,看看表,自言自語了個時間,說「把白布單蓋上吧」,快步走了。她一輩子重視尊嚴和禮貌,此時哭叫說「你們救救他」。這座樓很高,她家鄉沒有這麼高的,窗外這個燈火通明的地方叫上海。

(又)她一年沒沾過床,睡污濁的病房和走廊,讓同來的人晚上回小旅館。旅館裡的幾個女人,北方人覺得她們高顴骨細眼睛,都長得一樣,女人問「你們那裡掙多少工資」,然後扁着嘴說:「太少了,我們一個月掙一千你信不信?」他們帶遺像回去,幾個女人圍過來看,說「啊呀啊呀挺年輕挺帥氣的嘛像那個演員,啊,鄭少秋……」一拍腦門,然後繼續打毛線,叮囑屋裡是不許燒香啊黃紙啊什麼的,不要吵吵鬧鬧。

夜間被憋醒過來,看護應了一聲。大夫說已經沒有藥了,沒有辦法,等明天查房吧,又揉着眼睛去了。右床還沒從麻醉里醒過來,家屬舉起引流袋子,看看刻度,單子下露出松垮垮的半個屁股和大腿。為什麼就不能掛個簾呢?左床不知是醒着還是說夢話,一直在呻吟,呼吸聲和臭氣仿佛就在面前。病人和健康人之間,存在「最深刻的差異」。

被淹沒在困境裡的人,覺得窒息,愛無意間走到窗前,抱着胳膊朝外看,外面只有個堆廢物的後院、停車場或有幾家小店鋪的街道,沒什麼景色。神色麻木地呆看很久,在別人眼裡是個頹唐的背影。我不知道他們想什麼,我想的是:要是能變成那個路過的人就好了。然而,誰知道他又面臨什麼呢。

本地新聞里說,日前有位市民盲目做抽脂手術,死在了小診所里。那是我的小學同學,二年級被市游泳隊選中後,每天游幾千米仰泳和蝶泳,吃牛肉,喝大量牛奶,一元一次方程以後不用再上算數課,最好成績是東南亞銅牌,過另一種生活。如今,我在本地小報的第六版上讀到她。

我中學班上有個女同學,說起來,真是言情小說里的人物命運:生得美,駝羔似的眼睛,言行舉止安靜,家境也好,住在省軍區的獨棟洋樓里。班上男生喜歡她的多,不敢喜歡的更多。畢業後,聽說得了白血病,有見過的,說長發已經都剃掉了,人也極瘦,但補充說「仍然很漂亮」。大概在我們高考那年死了,並沒有過男友,只是生命中的景象,想起時,也沒什麼動心,感觸近乎所謂「物哀」。

「回去吧」,大夫看完了片子說。像接受了一場晚春時候灑在地里的冰雹,他默默地領媽去街里買了幾身成衣,下飯店吃能吃得起的好東西。媽也像他一樣不動聲色,慢慢地、沒有任何笑容地嚼。他不敢看她,看她的時候想起從小養過的許多動物。三個月以後,伴隨着錄音機里的嗩吶聲,他把裝着媽的木匣子埋進自家地里。

青年人從縣政府借調省城要害機關,快要留下了,在此地的價值觀里,是第一等前途,連縣長都找他吃飯。又弄璋之喜,繁花着錦繡。要害機關繁忙拘謹,不敢請假,酒局後小睡一會兒,還是想冒險趁凌晨開車回家看看妻兒……事後,都說可惜,基本上是真誠的,可也同時是解悶的。幾年後,只有妻子和父母還記得他。再過些年,或許只有父母記得他了。

公共汽車莽撞地向右急轉過來,沒有減速,司機坐在高高的座位上目光迷離。兜在汽車懷抱里晃晃悠悠的自行車和傷亡只差半秒鐘或十幾厘米,騎車人神色如常,像老鬥牛士。夕陽下的十字路口如夢如幻,命與命賤如糞土。

樓道里有個孩子在按什麼按鈕,發出劣質玩具那種刺耳的音樂,剛停下,又帶着空曠的混響吵了起來。正是午睡時候,她終於怒不可遏,猛地拉開門,打算去訓斥一下這孩子的大人。門口空地上停着輛兒童電動車,上面坐着個瘦得只剩下個大腦袋的男孩兒,三四歲,衣襟下面甩出條導管,袋子掛在掛鈎上,裡面黏糊糊的體液。

我在手術室外看到那個小女孩兒,一隻眼睛上生着個巨大的恐怖腫物,剩下的五官很漂亮,在衣服破舊的母親肩上不停抽泣。大夫遠遠看了一眼,低聲說:「眼癌,沒什麼希望了。」過早離開的生命像是一個動機不明的訪客。

自然界裡最悽厲的聲音,是母親們哭她的孩子。

漏電的熱水器以接近光的速度殺死了他,手心和腳心各留下一個小小的洞。他以不相稱的年齡被盛在殯儀館的紙棺材裡,肚子高高地聳着,兩隻有點兒不好意思的大腳。人們排成隊順時針地看他最後一眼,覺得真是很可惜:這麼大,這麼大的一個胖子。

案發地點在背街上的居民樓門前,離我家幾百米。下午五點,年輕的女人走向一群玩耍的孩子,從口袋裡掏出刀,大一點兒的孩子驚叫着跑開了,她就開始殺那個被嚇傻的女孩兒,刀在幼小的脖子和前胸進出了五次。那個女孩兒的父母是在飯店打工的外地人。孩子在送醫院的途中死掉了。她被人當場捉住,據說一看笑容就是個瘋子。

在高速公路上,他目睹過各種愚蠢、慘烈的事故。烈日下,被撕開的長途汽車上散亂着哀嚎、昏迷中的呻吟,碎屑,煙塵,以及二十具殘破模糊的屍首。他看到那個隨車賣票的女孩坐在地上,上半身的衣服齊整,之下一片鮮艷的筋絡像凶暴的花叢,兩條腿齊根失去。他不停地眨眼,希望下一秒她能恢復原狀。

八幾年的大學生叫天之驕子,這個稱謂也不誇張,升學比例少,考上就是國家幹部,幹部兩個字意味着很多,不只是分配工作。鄰居家兒子考上所西南的大學,很榮耀。大三那年,學校打電話來說:「你兒子在校鬥毆,打傷了同學,跑了,到家沒有?」又過了一段,來電話,找到下落了:他是朝向和家相反的邊境,已在越境時被不知道哪邊的槍打死了。

母親和姐妹們一個接一個地瘋掉,她必須加緊逃離那宿命的村子。省城,上海,深圳,她越過了家族的那條年齡線,終於學會了忘掉往昔的微笑。如今,她把車停在村道外,除了更破落,這裡還是老樣子。她比自己希望的更鎮定,她的手指自信,呼吸緩慢。她不再壓抑這種戰勝的喜悅,開始飛快地甩掉全身衣服,在眾目睽睽下爬到村頭的楊樹上,放聲唱了起來。

逝者留下的社交賬號,發布過的內容,成了繁雜的遺產。上網久了,幾乎誰都記得幾個:忽然有一天,家裡人按照遺囑,登錄上來報喪,唏噓幾天,捨不得把那個不再亮的頭像刪去,漸漸也淡了,斷掉音訊的人,並不個個都知道或在意是為了什麼。在外企時,有個英國小伙兒回國時急病死了,多年後翻牆過去,見他母親年年聖誕都在Facebook上給中方同事留言。

在網易微博那幾年,長短不定,會聽說關注列表中的某個人去世。幾乎都是青年人,這一代青年大多是獨子獨女。有的猝然,半天前還留過言;有的已病了很久,某個姑娘直到最後也沒講過病情,只是竭力地與人逗趣,我記得她最後一條是說很想吃一樣東西。網易微博關閉後不提供備份,載着他們於網絡中沉沒了,使我只能忘掉她最後的願望。這是我更喜歡飯否的原因。

前幾天在網上看到的新聞。日本某家成人電影小公司在開拍前,找不到已經簽好合約的素人了。一打聽,那個女孩剛因為白血病突然惡化病故,她來拍這種片子,是為死前留下使用年輕身體的影像,願被世人看到,也算來過一趟。這種天真古怪,好像只有日本才有。

【前腔】許多重病的可怖處不是致命——人皆有死,是一點點兒剝盡權力,硬生生地隔在「正常」和「健康」之外,不許再去參與和經歷,只能老老實實地過病人的生活。能與之對敵的女人男人、女孩男孩,都絕不自憐,像海明威的硬漢,一寸寸地爭奪,歡愉地舔食晝夜煎熬間的最後一滴蜜,在永恆的無常降臨前,贏下眼前的剎那。

查房時,老婆婆講,早就知道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可兒子瞞着自己,也跟着裝不知道,讓他好過些。在走廊上,看見兒子正用手背抹眼淚。日日目睹她倆把這最後時日消耗在哄騙和過度治療里,在辦公室里說「這不是美德,這是愚昧、這是殘忍」,忍不住要去多嘴,科主任告誡:「不想想現在是什麼醫患關係麼?」

中間還有漫長的病程,醫學的能力是延續痛苦。每年都有一些中老年女患者想到這兒,慢慢地爬到住院處天台上。拖下去只是讓窮困雪上加霜而已。在家,會髒了房子,日後賣不上價錢。她們再也沒有其他的了,只好把自己的死亡當做給件東西送給家裡人。

「見多了,也不信命。手術效果非常好,準備以後宣傳用的,三天時間,十幾歲的小姑娘像打滑梯似的就沒了。走着來門診的患者,剛說兩句就送進了ICU,死前只夠查出來這病叫什麼,還覺得水平不錯,畢竟全國第四例。最近這個口腔潰瘍總不好,是癌,半個臉切掉了,太慘,阻止不了向喉嚨擴散。看她遭罪,自己的臉也跟着難受,看完什麼病,哪裡就跟着難受。」

(續)「病人說,就是叫人一棒子削到後腦勺,削懵了,能哭出來的都算是接受了。總問我,怎麼得的這病?我不知道,醫學沒到這個水平。他們可憐,我也可憐。醫大我們這個歲數的大夫,就有學生使喚了。我下了台兒得熬夜抄病志,隔兩天一個夜班,家屬和你吵,你都沒精神頭和他生氣,就想躺着。當初怎麼他媽的幹這個了?你問你怎麼得這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怎麼樣。」

她家在市區,到腫瘤醫院斜穿全城,不願意住病房,即使一周四次凌晨抽血,反正也睡不着。據說這樣的病人愛面子,恢復得不好。出租車司機是女的,聽了地方,問「你是什麼癌,哪年的」,她有點兒煩,覺得未免過分了,耐着性子答了,愛面子嘛。女司機說「那你是誰誰的病人,我也是她的病人,三年了,在家待着難受,死不了就出車唄」。

(續)有個司機長得老,說:「大姐其實我比你小,我媳婦是腦瘤,一年都沒醒過來,我過去是大胖子,開了幾個買賣。我陪她在省醫院頂層住了一年,幾乎沒下過樓,我抬她坐飛機上北京只能買頭等艙,那藥一支一萬,兩天一支,把幾個買賣都花沒了,就想她醒過來能和我說句話啊。她死了,然後我媽也死了,我覺得一輩子該做的事就這麼做完了。」

(再)腫瘤醫院是個大工地,買藥容易,愁吃飯。過去只有家小飯鋪專攬病人生意,做漂着肥膘和血沫的砂鍋,腥而咸,難吃得嚇人,跑堂的火氣比管核磁共振排隊的護士還大。她和三四個陌生人擠進張簡易桌子,點的兩樣簡單吃食,半個小時也沒來,假髮里全是汗,小聲問,挨了服務員幾個白眼,以前她很習慣這類粗野,現在突然哀傷於人為什麼要無端殘忍。

(又)新樓有食堂了,也不好吃,但誰指望好吃呢,起碼寬敞、有座位。行動自如的病人常自己來,買一份飯,胡亂咽下,再像上班一樣回樓上的病房。她見一對母女對着兩碗麵條垂淚,女兒說「媽這是啥地方啊,都是要死的病,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天天憋屈也憋屈死了」,忍不住插嘴說,「姑娘你錯了,到這裡心裡才好受點兒,外面全是健康人心裡會更難受」。

醫生說:不是壞人,壞人不會去登記捐獻造血幹細胞,但登記也就是心血來潮,一時善心發作,也許是失戀了吧。配型也成功了,病人也做了清髓化療,忽然就不幹了,也不解釋,就是連電話都不接了。也不好埋怨什麼,只能放棄,關燈,回家。不要隨隨便便給人希望,那可能是最殘忍的事情。

「堅決不說王菲壞話。父親過世當天,老人家在床上掙扎了五六個鐘頭,一直不願合眼。我問爸爸:『給你聽《金剛經》好不?聽完就走吧。』老人家一直聽完王菲口白念誦的全本《金剛經》,長達數十分鐘,氣息漸止。氣絕時,才到三十一品,可心臟不停跳動,一直到念完最後一句,電圖上的波紋,才終於完全停止。謝謝她送老父一程。」(來自《知乎》一位用戶)

以下八則抄錄自@沒大耳朵:

潮汕地區的小四合院,我們叫「下山虎」,遇到颱風天,得拿麻繩和石頭墜着,怕屋頂被刮跑。有一年沒墜好,廁所吹走了。小時候去朋友家,家裡有衰老長輩的,都會安排住在「下山虎」的偏房裡。房間一般放着做粿的磨具、未折的紙錢、祭拜用的提籃、散落的藥片、披着的蚊帳和滿是污垢的口杯,房間裡散發着一種陳腐香甜的氣味。我以前覺得這是綜合的老人的味道,現在發現其實是生命逐漸消失的味道,像水果的酒氣。

(續)外婆快不行了,昨天上午我媽說已經搬到老房子客廳了。我們那裡,老人家是不能在病床或床上去世的,在意識不清楚了之後,就給換上乾淨衣服,在客廳鋪好床褥,沒有醫生護士,也沒有儀器吊瓶,兒孫跪一圈,等待他們離去。我趕回來跪下握着她的手,告訴她我回來了。她手緊了一下,流了一滴眼淚,我難過了一陣,把手鬆開給別人,大家都該有難過告別的機會。

(再)還要請一個「會看」的人過來看看還能有多久。這人不是醫院的專職醫生,可以是專門操辦喪禮的人,也可以是略懂陰陽的鄉村醫師。昨天上午開始從隔壁村請人,這個醫生以對磨嘰的病人家屬不留情面著稱。因為檔期太緊張,到昨晚才過來。看了幾分鐘,說最多堅持到明天晚上。把他送走,大家開始四處打聽應該給他多少錢,這是沒有確定數字的。只能靠心意,或者別人的經驗。我們家卻沒有能靠心意就能保證不得罪人的財力和大方。

(又)我媽跟大家宣布,按照習俗,我們兒女不能叫「姨」(我們這裡習慣管媽叫「姨」)了,應該叫「母」,又對我們說「你們也不要叫『嫲』了,改叫『祖母』」。我們答應了。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還是跪着她面前小聲叫「嫲」,估計也看不清楚我了,別讓她以為錯躺到哪個愛咬文嚼字的家裡。

(五)我抑鬱症的、跟我外婆互相恨了一輩子、前段時間自殺未遂的舅媽跪在她面前,說:「嫲啊,你變做神保佑我吧,把我身上這個不好的東西帶走吧,讓我能好好操持這個家。」舅媽在外婆每一次睜眼都握着她的手,催促她,「有什麼話都交代吧,大家都來了,內孫外孫都到了」。我生平第一次和她的惡毒保持一致,真的,可以走了。走吧。

(六)中午十二點半,她像嗆到什麼東西,我把她抱起來,給她順背,她在我懷裡走了。外公走了進來,被他的女兒們趕走了,這邊的風俗,離世的時候,另一半不能在。我們把現場布置好,隨着各自的心情大小聲地哭了一通。回去看外公,他坐在門口,讓我去吃飯。

(七)從家裡回來,外婆已經按照喪禮的流程梳洗布置好。主持喪禮的人讓我們按照子女媳婦女婿內外孫和男女分別用不同姿勢跪拜,他可以隨便安排訓斥悲傷中的家人:「這個時候你為什麼哭?」「這個時候你怎麼能叫『爸』不叫『我父』啊?」「好,趕緊哭起來哭起來。」然後再跪成一圈,並指揮我的舅媽和姨媽們:「好了,哭起來。」並訓斥:「怎麼哭得還沒有貓大聲?別哭了,收,快收,都起來。收。」

(八)外婆入木,全程游離的舅媽唯一一句話是:「今夜的風真利。」在滿場必須隨哭隨停的人里,唯一面無表情四顧茫然的我舅媽看起來倒像一個真正悲傷的人。

#向死# 出生與死亡,是兩件平凡而要緊的事兒,能從容地走正規程序是幸運。守着監控的儀表一晝夜、一星期或一個月以後,看那條線落下來。大夫問還救麼,答曰別遭罪了。自己家穿壽衣的居多,趁着柔軟,墊在後背下,一拽,就上來了。看護極願意攬這生意。擦擦洗洗,各種小儀式進行完畢。請家裡人過來看一眼,很知心似的說:眼淚不能落在上面。

(續)靈車網點分布市區,電話里說要多少錢的紙棺,信教不信,二十分鐘內就到了。大醫院的住院處入口總停着那麼一兩輛刷着黑道的麵包車。除非暴斃,家屬沒法接受現實的,否則壞結果也是結果,而且對多數人說不上有多壞。去城東的火葬場還是城西的,看哪兒方便。「留個家屬跟車走」,拉上門,匯進車流。除了死者,各自長出一口氣。

(再)這是在活人中的最後夜晚,他們正躺在走廊上等送行的人辦手續。還有幾個隨同的無關者,眼睛沒處放,往收發室的牆上看,掛着水牌子,登記了死者姓名、年齡、死因。這塊水牌子是篇小說,人們會下意識地留心那些年紀輕的、死於意外的、無主的或屍身不全的,猜測後面的事情。

(又)東西兩家殯儀館,西面存屍地上一層、地下三層,東面的是地上三層。貴的是里外間方廳,居中是木殼玻璃門的冰棺,每天幾百元,低檔的就是電視裡演的蒸籠式的停屍櫃。都有套餐,近年來政府干預,價格不再胡要,逐漸降下來了,比較死得起。選擇完畢,填好單子,就被推進單獨陳列或集中擺放的冷櫃裡。

(五)經公安機關收殮來的無主死屍運到殯儀館,殯儀館算事業單位,推不掉,下午塞爐子裡燒掉,堆到後院裡,久而久之是個慘白的煤渣山。我見過,一陣風搜颳起細碎的灰,每個人都能呼吸到一點兒他們。

(六)殯,真講究的不多,怯玩鬧的不少,北中國以天津為翹楚。南方還有更豪放的,搭棚開十幾桌麻將、壘台子唱網絡神曲,紅事白事恐怕只能從有無喜字兒上分。多數是靜悄悄的,幾台車,拉花圈紙人紙馬,有人打幡兒戴孝即可。老三篇都背過,風俗移得很徹底,沒有當大事一說,都是革命同志。告別大概二十分鐘。繞一圈,鮮花叢中依稀有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