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嫁 - 第6章

繞樑三日

  門內的婦人臉上一愣,快速上下打量一遍韓棠,服了一服道:「就是這裡,不過我家都尉不在,不知大人可有何事?」

  韓棠這才抬頭仔細望向門內的婦人,他見那婦人,臉盤圓潤,膚色微黑,目色清明,雖布裙荊釵,周身樸素卻應對合度想來應是府內的管事,遂說道:「在下是涼州巡察使,今日聽聞霍都尉剛從江北歸來,特來拜會。」

  門內的人大大吃了一驚,慌忙讓開身子迎韓棠入內:「不知大人駕到,失禮了,大人快請進。」

  韓棠入得院內,見裡面樸素異常,只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間堂屋,兩排廂房,剩下一個灶間和淨房一眼就看過來了,婦人一邊領着韓棠往裡走,一邊說道:「我們都尉是個女人家,不好用個男管事,我是都尉的奶娘,也就幫着她管管家事,讓大人見笑了。」

  韓棠客氣的應道:「您客氣了,不知怎麼稱呼?」

  婦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兩人說着話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引着韓棠入內,韓棠見進來就不曾看見這家裡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問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時回府?」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裡回:「晌午的時候軍營里來信說是她過江了,這都快申時了,怕是應該快進門了……」月娘說着忽然聲音漸小,右手還慢慢的舉了起來,那手勢似乎是在阻止韓棠說話,身子慢慢偏向門口的方向。

  月娘神態古怪,韓棠還來不及做何反應,就只見面前的婦人忽然一掃先前穩健的作風,猛的一轉身,腳底生風的跑了。

  「回來了!回來了!知書,識畫把燒好的熱水準備上了,快點!」只片刻的功夫,韓棠就只見那婦人以疾風火燎之勢衝出大門,呼喝之聲在小院裡裊裊散開,轉眼間他身旁的廂房裡同時衝出來兩個青衣小帽的小廝,小廝都差不多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門的廚房,他就被那麼晾在了那裡,沒人招呼他了。

  韓棠站在堂屋門口,進退不是乾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這一家人接下來到底會如何,巷子裡幽靜,韓棠忽然就聽見剛才那個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點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韓棠似乎都能看見婦人由吃驚轉為悽惶的神色,他沒聽見回話的人的聲音,一會的功夫,就只見敞開的大門處,剛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着一個人回來了。

  韓棠一下子無法怎麼形容他看見的那個人,那個人身量頗高,至少高出月娘一個頭去,月娘拖着她極為吃力,她半個身體掛在月娘身上,頭髮污穢,一綹一綹結在一起披散着,而且頭上臉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強看出是一身粗布短衫,不知經過怎麼個作踐法,衣服到處破裂,還一層套着一層的如硬鹼一樣的黑紅色的事物,像層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掛在身上,這人應該還有神智,被月娘拖着腳步踉蹌,卻也還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着她過來,眼裡含着水光,走動間串串水珠就滾落了滿臉,她顧着身上的人也騰不出手擦一把。路過韓棠的時候一陣血腥夾雜着惡臭險些熏得他當場吐了出來。

  最觸目驚心的是這人走過的地方,一步一個的血腳印,韓棠望見她的腳上一雙夏日裡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張紙一般,鞋幫處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滲出,不知是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血,一雙腳骯髒都沒法形容了,各種新舊的傷口,混着黑紅的污漬慘不忍睹,這人其實渾身上下都慘不忍睹,韓棠看她真是沒一個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們近旁的時候看見那人糾結的頭髮里有虱子在爬動,他一陣的噁心,終於轉過臉去不忍再看。

  兩個人進了一間廂房,隨後兩個小廝接力一樣一桶一桶的往裡面送熱水,又見着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帶出來,還有帶着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牆角直接燒掉了,再沒人搭理他,但不知為什麼看着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沒有離開,定定的站在那裡望着院子裡進行着的一切,在稍稍消停點以後他甚至自己走進了堂屋,沒人給他奉茶他就那麼干坐着,全沒離開的意思。

  初冬時節白日裡的日頭短,約是過去了有一個時辰的樣子,日頭偏西的時候,黃昏的光線被染上一層金黃色,韓棠就是在這金燦燦的暖光中看見迎面跨步走進堂屋的霍時英。

  暮光之中霍時英一身灰白色的長袍,跨步邁進門檻對着韓棠拱手作揖行了一個大禮:「下官霍時英拜見大人。」

  韓棠從座椅上站起來,兩步跨上前伸手想虛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對方是個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來訕訕的說:「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請大人海涵。」

  霍時英直起身,韓棠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這人,面前這人,燕朝第一女性武官將領,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現在戰報上,都會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瀾,因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頭都會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為這個人,三年前已經賓天的先帝被彈劾過,現在的新帝被彈劾過,霍老將軍被彈劾過,現在的驃騎大將軍也正被彈劾着,所上總總皆不過因為她是個女子,燕朝的女子為官有違祖制,大逆不道,這幾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鱗,可就是這樣霍時英依然還是存在着,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儘管她的存在是多麼的不合理,這其中原委,實在是錯綜複雜,這裡面牽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種種干係,儘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彈劾着,但前後兩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視着,而且霍時英也遠在邊關,她本人和朝堂里的各種利益干係不大,還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戰功赫赫,從沒鬧出過能讓言官死諫的事,所以儘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護着,下有霍家挺着,她也一直就那麼存在着。

  說起來霍時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個男人,以她的資歷家世絕不會到現在還是一個小小的都尉這麼簡單,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是女人這一條是個太的尾巴,多方勢力妥協的結果就是這人被不斷的打壓,她多年積累的戰功多數都是在報上朝堂之前就被擱置了。

  這樣的一個女人意料之中的有着一張方正立體的面孔,如若這人長得如大宅門裡的小姐樣子,怕在軍營里也是混不下去,但這人也沒長成五大三粗的樣子,個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樣的身高,身材修長勻稱,小麥色的膚色,她的額頭非常飽滿,女子卻有着一對劍眉星目,鼻樑高挺,人中很長,到了下巴的地方卻又尖了起來,她這張臉若長在男人身上稍微有點偏陰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長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麼不合適,讓人看着最起碼不會覺得不舒服。

  韓棠一笑接着霍時英的話道:「我來的唐突,怎能怪你?」

  霍時英也笑,她頭髮還濕着,應是急着趕來,濕發就束了冠,帶着水汽的頭髮,被陽光薰染上了一層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漬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潔的皮膚,她笑容裡帶着點不好意思的味道,總算是帶出了那麼一點女人味,霍時英笑着伸手把韓棠請到了上座。

  這時月娘終於帶着小廝上來奉茶,兩人將將坐定,端起茶碗舉到嘴邊垂目喝茶,動作一致端是再規矩不過,可暗地裡,這兩人的眼角處卻又都在借着這個動作不落痕跡的打量着對方。

  霍時英眼裡的韓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穩,一身青布長衫隱隱發白,顯是舊衣,眉宇間又有剛毅之色不是個凡人,他還很白,尤其一雙端着茶碗的手,光潔修長,指甲圓潤飽滿,泛着健康的粉紅色,非常好看,霍時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雙特別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長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長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膚色要更瑩白如玉一般,韓棠的手指骨節分明,有力一些,沒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時英的眼神在韓棠的手上一掃而過,轉開了目光。

  而韓棠看霍時英的舉止衣着全是男人的做派,她這種做派不顯女兒家故意模仿的姿態,看得出是長年累月的慣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會讓人輕視,再他看來一個女人能修成這樣的姿態真正的是不容易。

  兩人前後放下茶碗還不等開口,月娘又帶着小廝端了兩個火盆進來放到他們的腳邊,月娘這會再不招呼韓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着小廝放下火盆轉身就把一張裹着肉片的油餅塞進霍時英的手裡:「知道剛才兩碗粥不墊肚子,你先吃着這個,灶上做着飯吶,你先墊點一會就吃飯了啊。」

  月娘堵在霍時英身前,霍時英手裡忽然就被塞了一張餅,她有點發愣的抬頭望着月娘,月娘虎着臉,眼角卻還紅着,霍時英只好接了過來。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時英頗為尷尬的舉着手裡的油餅,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實還真的是餓,其實她剛才進門的那樣子不是因為受傷了,她是被餓的,她帶着的幾個男人橫穿了幾乎半個中原,羌人入關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所過的城鎮糧食無不暴漲,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們幾個人又身無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還貼的到處都是,他們幾個躲躲藏藏的一路走來掘草根,挖樹皮,就差要飯了,最後從江對岸殺過來的時候,真是用盡了力氣,還好回來被月娘按在澡盆里灌了兩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緩過來了一些。

  霍時英臉有點紅,把油餅放在身邊的小茶几上對韓棠苦笑着說:「讓韓大人見笑了。」

  韓棠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好幾次別人對他說見笑了,可他卻一次都不覺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着霍時英那個潑辣的奶娘,眼神有些複雜的感慨,沒說話,朝着霍時英笑了一下,扭過頭看向了別處。

  兩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冷,霍時英正要找點什麼來說,她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見門口一暗,月娘又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月娘這次進來很忙誇張的,一手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長針,一手還抄着一瓶燒酒,上來就往霍時英跟前一蹲,抓過她腳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時英這下真的是怒了,瞪着眼喝道:「幹什麼?」

  月娘卻是一點也不怕她,抬着頭就跟她吼:「幹什麼?你的腳要爛掉了,我不趕緊把你的膿瘡擠掉,你真想等着腳爛掉了是不?」

  霍時英恨不得一腳把月娘踹出去,雖然她能那麼干,可她干不出來,氣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掙吧着她腳上的那隻鞋,這回算是丟臉丟大發了。

  一邊的韓棠要是這還看不出來月娘是在趕人,送客的話那他覺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驚奇一個管家的奶娘竟然能夠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韓棠站起來,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時英拱手道:「霍都尉將將回府,我就來叨擾,實在是失禮了,在下改日再來,這就告辭了。」

  霍時英使勁掙出自己的腳,趿拉着鞋子狼狽的站起來,慌忙攔住韓棠:「韓大人!」

  霍時英攔住韓棠,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只好訕訕的收回手道:「對不住了,韓大人。」

  韓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沒什麼,霍都尉我們改日再約好了。」

  霍時英直把韓棠一直送出院門外,最後深深作了一揖:「韓大人,在下管教無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給您賠罪。」

  韓棠笑着虛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禮了。」霍時英起身是他忽然朝着她眨了眨眼,隨後含笑着蹬車而去。

  霍時英被韓棠弄的一愣,一直看着他的馬車遠去,最後也是搖着頭笑了一笑,回身進了院子,韓棠此人也頗有點意思。

  霍時英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師椅里一靠,伸着腳老實的讓月娘鼓搗,她吃着油餅灌了一口茶說:「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就敢那麼干?」

  月娘一針扎破霍時英腳上的一個膿瘡,利索的把裡面的膿血擠出來,嘴裡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誰吶,你都那樣了,誰都不能耽誤了你歇着,再說他一個涼州巡察使霍家還得罪的起。」

  霍時英垂着眼皮看月娘,這女人一輩子就圍着她爹和她兩人轉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里的水多深,她也不會懂她一個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頭上了,韓棠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她,她連自己的內宅都管不好,估計韓棠以後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個折扣。霍時英也不想跟月娘說什麼,月娘也確實被她放縱的有些不像話,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規規矩矩的,那她們之間就沒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會忽然問道:「你當初在盧龍寨走的時候怎麼不給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着頭反問她:「吃的?啥吃的?你爹來的時候趕狗一樣的催,我們也沒吃早飯啊!」

  霍時英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火大的問:「行,那我問你,你把我那舊衣服,破被褥也帶走幹啥?」

  月娘特別有理,特別理所當然的回:「我當然要帶走啊,我不帶走,打起仗來你還會顧得上?別看那都是舊的東西,可舊的貼身穿着,用着舒服,大戶人家在房裡都撿舊的貼身的穿,綾羅綢緞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門戶里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我沒跟你說這個。」霍時英被月娘嘮叨的頗不耐煩:「我問你我那縫在枕頭裡的二百兩銀票吶?」霍時英懶得跟月娘爭論她從小在軍營了跟一幫糙老爺們混,跟她說的那些習慣沾不上邊,乾脆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月娘聽了卻是愣了一下,然後翻了霍時英一個白眼,特別看不得她上不了台面的說道:「你還能有點出息嗎?堂堂一個王府的郡主弄着二百兩銀票還跟個農婦一樣縫枕頭裡。我跟你收着了,就在你屋裡,還在你睡覺的枕頭裡,沒動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時英小家子氣,嗔怪着倒了霍時英一腳燒酒,然後拿着白布三兩下把她那隻腳包了起來,霍時英低着頭看着,也不吭聲,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從生下來就被你的出身,世間的規矩拘着你一世,雖然她說起來是王府里的郡主,但她的出身並不高,她的母親是個沒被抬舉過的,連妾室都算不上,她母親的娘家是個小商戶,祖上三代經營一個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見了這家的閨女,一頂轎子抬進了王府,還沒來得及被抬舉就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產死了,此後霍時英在還不明白的事理的時候就被霍真帶到了邊關,這二十多年裡,她的存在,霍真對她的栽培,王府一鐘鼎之家,裡面溝坎縱橫,她已經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里不是霍真一個人說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雖是掌權的可上面還有一個老太太,下面還有王妃和一幫哥哥姐姐,首先第一個老太太就不待見她,她從來都覺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現在沒人動她那是她離得遠,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個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個一官半職談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無恆產,現在她府里的開銷,身邊用的人都是霍真供着,那是因為她現在還有用,等將來她沒用了在那個王府里,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着一點軍餉,也是為將來留的一點傍身錢,而這些月娘卻是都不懂的,她的眼裡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這一點方寸之地。

  霍時英由着月娘去折騰,腦袋往後一靠,歪在太師椅里就要睡着了。

  後來她迷迷糊糊的聽見月娘又在那裡嘮叨,似乎是她爹一會要來吃晚飯,讓她到床上去睡什麼的,她哼了一聲不想動,再後來又感覺腰裡和腦袋下被塞了東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層蓋得,就徹底的睡了過去。

  霍時英再醒過來是被院子裡的一陣喧譁鬧吵醒的,她坐起來,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喉嚨乾的難受,自己到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外面還是鬧鬧哄哄的,她端着茶碗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院子裡各房已經掌燈,光線有些暗,院門大開着,兩盞燈籠在一旁引路,她爹霍真正好走到門口,月娘已經站在了那裡,向着霍真蹲了一個福道:「王爺,您來了。」

  她這會倒是規矩了,霍時英捧着茶碗站在堂屋的台階上,喝了一口,就那麼看着。

  霍真一路走過來,月娘就跟個亂撲騰的老母雞一樣圍着他驚慌的轉圈圈:「王爺,你這是怎麼了?」

  「這頭怎麼了。打仗了?」

  「這傷的厲害嗎?頭暈嗎?」

  霍真走到跟前,霍時英終於看清霍真的腦袋上圍了一圈白布,額角的地方還有點血跡滲出來,看樣子是見血了。

  父女倆打了個照面,霍真想說點什麼,霍時英就那麼看着他,也沒有上前請安的意思,最後霍真扭頭跟月娘說:「一點小傷,不礙事。」敷衍了她一句,抬腿進了堂屋。

  霍時英站在外面沒進去,光聽着月娘在裡面圍着她爹撲騰:「王爺,要緊不,頭疼不?」

  「看過大夫沒?」

  「大夫怎麼說的?要不要忌口啊?」

  「不礙事,你別在這亂轉,擺飯吧。」

  霍時英聽着霍真說了一句,裡面一下子安靜了,緊接着月娘掀了門帘,出來招呼着擺上飯,她才又走了進去。

  屋裡房間四角都已經掌上燈,月娘帶着兩個小廝擺上飯菜,打發兩個小廝出去了,她留下站在霍真後面伺候。

  霍時英走過去坐在霍真的對面,一桌子雞鴨魚肉都是霍時英愛吃的,霍時英面前一晚米飯,霍真前面一壺酒,一盞小酒杯。

  什麼規矩禮儀在在霍時英這裡全沒有,端起飯碗就開始吃,月娘從瓦罐里盛出兩碗飄着黃油的雞湯,一碗先遞給霍真,盛出第二碗才擺在霍時英的面前,霍時英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你也坐下吃吧。」

  月娘扭捏着看霍真的臉色,霍真點點頭,她才挨着他坐了下去。

  霍真喝酒,霍時英吃飯,月娘就是坐下了也沒真的就吃上了,不時給霍真夾菜,倒酒。

  桌上一桌雞鴨魚肉,做法樸實,味重,油厚填的飽肚子還抗餓,霍時英最喜歡這樣吃,父女倆誰都不說話,擰着一股勁,霍時英吃了個半飽才開口跟霍真說話:「我那些從盧龍寨撤出來的兵,回來了多少。」

  霍真這時也喝好酒了,月娘看着他的眼色趕緊把酒壺酒盅撤掉,又給他添了一碗飯,他接過來才回霍時英:「回來了一千六百多個,林青已經全部從新編收了。」

  「嗯。」霍時英抱着飯碗回了一聲。

  霍真夾了一口菜又接着說道:「你在盧龍寨破敵軍兩萬的事情我已經讓人報上朝廷了,看看這次能不能往上給你升一級,你先在家裡歇幾天,等等看兵部的意思,要是這次能順利的話,你領那一萬騎兵營也就名正言順了。」

  霍真在說話,霍時英也是照樣吃,她咽下嘴裡的東西才問道:「我要的人還在給我找嗎?」

  霍真道:「還在找,這次一路退過來搜帶了三千死囚,涼州那邊的軍奴找了有一千多也帶來了,揚州這邊我再給你找找,看能不能再湊五千人給你。」

  霍時英嘴裡扒拉着說:「還不夠,差遠了。」

  霍真手裡一頓看向霍時英,見她一直眼睛都不抬,說道:「我再想想辦法吧。」

  「嗯,要快。」霍時英嘴裡應着,終於沒抬頭看了霍真一眼問道:「你頭怎麼弄的?」

  霍真端着飯碗混不在意的說:「下午跟你裴伯伯打了一架。」

  「哦?裴太守?你怎麼着他了?」霍時英問的漫不經心。

  霍真拿着碗筷的兩隻手頓在桌沿上,語氣里頗有些無奈:「前些年朝廷一直在西疆連年動兵,兩年前到是終於一戰定邊關了,但那一仗卻也把國庫掏空了,朝廷只管往揚州增兵,派下來的糧草卻杯水車薪,我要不從涼州,冀州,兗州三洲一路搶豪族搶過來百萬擔糧食,這會揚州軍內怕是早就譁變了。」

  霍時英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對面的霍真愣了一下,霍時英在涼州被衝上岸走了兩天就明白了當時霍真為什麼一定要她在盧龍寨堅守三天了,他用這三天的時間當了一回劫匪,涼州地面上的所有豪族士紳都被涼州軍鏟地皮一樣的搜颳了一遍,這邊邊關一動兵,涼州軍馬上就放出要撤退的消息,那些豪族當然聽見風聲就拖家攜口的跑了,他們前腳一跑霍真後腳就端了人家的錢倉,米庫。他這一路下去三洲被他搶了一個遍,涼州軍一戰未打,跑的最快搶的最多,他們做了羌人的先鋒先把自己人搶了,三洲各州府兵馬倒是據城死戰了幾場,對涼州軍是咬着牙根的恨,民意也怨氣衝天。

  「你還要搶揚州?」霍時英問他。霍時英一下子想到的太多了,這個時代能成為讀書人非常的不容易,朝廷的官員基本都出自各地氏族的子弟,霍真搶了三洲得罪了至少朝廷里三成的官員,而揚州地處江淮一帶自古就是出文人的地方,每年科考大舉之年全國考中的考生十之七八都是出自這裡,霍真要是再把江淮也搶了,那他算是把整個朝廷的官員都得罪完了。這本不是應該霍真幹的事,這應該是坐在龍椅上皇帝幹的事,可皇帝不能這麼幹,他要這麼幹國家就要亂了,可國家沒有錢,還要打仗,霍真就只能替皇帝幹了,那麼他幹了以後又會怎樣?他是皇帝的替罪羊,無論他這次在對羌人的這場戰爭中立了多大的功,百官都會踩死他。霍真這算是舍己成人了,他這麼做可能下場會非常悽慘,但他也會在在史書上留下一筆,霍時英看着霍真的眼神充滿驚訝,她可從沒在她父親身上看出有名臣忠義的氣魄來。

  頂着霍時英驚愕的目光霍真卻輕鬆的笑了,他也扒拉着碗裡的飯菜道:「揚州肯定是要搶的,能不能把羌人趕出去這裡是關鍵,你裴伯伯這人我還是知道的,他這人少年時就是一個激進的人,這些年官場磨掉了他的銳氣,但血性還是在的,今天他要是跟我客客氣氣的,那這事還真不好辦,但他今天砸了我一硯台,明天他就該設宴請我了。」霍真邊說着還狡猾的笑了起來。

  這邊霍時英卻心情沉重,自見面起第一次開口叫了霍真一聲爹:「爹,那霍家怎麼辦?」

  霍時英看着她無所謂的笑笑:「我們家也給他們家守了五代的國門了,到我這一代就算了吧,後世子孫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下去了,皇上顧着一些舊情想必也不會為難霍家,再說你大哥是他姐夫,你二哥身體又不行,繼承了爵位最多就是能守成,沒有什麼威脅,而且你只要能在朝堂上立足,霍家就不會垮掉。

  霍時英心裡發沉,對面坐着的是她爹,他就是再荒唐也是她爹,這人前前後後都想到了,卻是沒說他自己會如何,她悶頭拔了幾口飯道:「今天我這來了個人,說是涼州的巡察使,叫韓棠,我這當時有點事沒說成幾句話他就走了。」

  「嗯。

我聽唐世章說了,他來了揚州好幾天了我沒顧得上應付他,今天他跑到太守府去正好趕上我正跟你裴伯伯鬧着,唐世章就把他支到你這來了,這人不簡單,你老師把他支到你這裡也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他搭上關係的意思,以後你回了京里也好有個進退。」

  霍時英想着下午的情景,心下想這麼個照面怕是有些糟糕,她沒跟霍真說下午月娘的事情,岔開話問道:「這人什麼來歷?怎麼個不簡單法?」

  霍真平時飲食很有節制,這時已經吃好,月娘給他拿來手巾,他擦擦嘴笑道:「韓棠這人啊,說起來我本應該和他有些淵源的。」

  霍時英的抬頭看他,霍真邊擦着手邊跟她說:「這人出身涼州,十八歲高中嘉熙二十三年二甲進士,現任光祿寺卿,他今年才二十七,好傢夥!從三品的官職,不得了吧?可你要知道他爹是誰就不會覺得不得了了。」

  「他爹是誰?」霍時英應景的問了自己爹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