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10章
尾魚
隔着有些距離,只能看到剪影,她入定般坐在那段坍塌的夯土圍牆上,身後的胡楊像猙獰多刺的骨爪。
「昌東,我這人做事不勉強,早前我就說過,想追就追,愛做不做。」
「不過我提醒你一句,凡事有機緣。孔央的照片出現在我這,一定不是巧合。你要是覺得撇開我也能給你朋友收屍,是不是太樂觀了?」
「難道我還圖你什麼?覺得我圖你,也要先看自己有沒有那價值啊——錢你已經賠得差不多了,人又沒勁,做事神神叨叨,聽說至今你都不願意看自己的臉,頂着別人的皮才敢直起腰板。」
「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回去刻皮影吧,祝你拿個金刀獎。」
她坐姿的剪影囂張,連聽筒里傳來的呼吸都帶挑釁。
昌東沒吭聲,頓了會才開口:「你也算是半個生意人,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合作了就翻臉,不大好吧?萬一我現在改主意了呢?」
第10章
山茶
肥唐生怕昌東真的被葉流西給殺了。
那樣的話,一來說明葉流西很不好惹,借他個膽子他都不敢再對獸首瑪瑙起心思了;二來昌東一死,進戈壁撿漏的夢就破了,這一趟,可就徹底跑空了。
所以泡了袋速溶咖啡,硬撐着不睡覺,等昌東回來。
半夜十二點過,門響,昌東進來,順手把拎着的塑料袋扔在茶几上。
塑料袋有點分量,肥唐眼睛發直,脫口而出:「我操,錢啊。」
半塑料袋的錢,卷的、疊的、揉成團的、一百的、五十的、還有五塊的——難怪有分量,居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鋼鏰。
昌東說:「葉流西給的,進戈壁用錢的地方多,這是她那份,定了明早十點出發。」
肥唐拿手撥拉了一下塑料袋裡的錢,發覺自己看走眼了:「這麼窮酸啊?」
紙幣團起來占空間,乍一看給人滿袋是錢的假象,撥拉了之後才發現,裡頭票額最多的是十塊二十塊。
這可不像是手裡握着獸首瑪瑙的人啊。
昌東嗯了一聲:「你要現在閒着,就理一下。」
葉流西把錢袋拎給他的時候,說:「我這個人,不占人便宜,我知道進戈壁要費錢,既然搭夥去,我會給錢的。」
那架勢,昌東還以為給的是金磚,就着車燈看到鋼鏰和毛票,真心感動了一下:大概都是賣瓜、賣燒烤、還有夜半接送小姐們積攢下的零碎,實打實血汗錢。
有那麼一剎那,都不想要了:他即便變賣家產成了窮光蛋,這一年來小何給他打的分成酬勞,拉拉雜雜還有十來萬呢,這一路夠用了,不缺這三瓜兩棗。
不過還是接了,她給得那麼驕傲,一臉「我也占一份」的囂張,不忍心不接。
數錢這事,肥唐喜歡,現代人流行養萌寵,今天貓明天狗後天電子小精靈——都沒他專一持久,他的萌寵是錢,不管是他卡里的,還是別人包里的,他都往死里萌,往死里寵。
他把鋼鏰壘成堆,紙幣按票額歸類,手指利落地翻張:「東哥,你說大家一起搭夥,我是不是該選一天專門擺桌酒,給葉流西賠個罪什麼的?畢竟上次有點不愉快……打好關係,才能處得和諧啊。」
昌東從行李包里翻檢出洗澡用的乾淨衣服:「你離她遠一點吧,這種人,一會人話一會鬼話,翻臉比翻書快,處不熟的。」
肥唐頭都沒抬:「那不跟我一樣嗎,我們忽悠人買贗品,也是往死里吹。」
昌東都進洗手間了,又退出來:「肥唐?」
「啊?」
「做個性格測試。有一天半夜,你做噩夢醒來,發現自己脖子上勒着繩,被吊在荒郊野地的一棵樹上,而且還失憶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你會是什麼反應?」
肥唐腦補了一下,後背颼颼冒涼氣,舌頭都擼不利索了:「你這不嚇人嘛,是我得嚇尿了吧……我得喊救命……不是,打110……對,打110,我是受害者,必須給我賠償,哎東哥,這說明我啥性格啊?」
昌東回答:「說明你這點膽子,就別惦記人家的獸首瑪瑙了。」
肥唐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直到昌東關了門,洗手間裡水聲響起,他才反應過來——
他有跟昌東提過「獸首瑪瑙」嗎?什麼時候說漏嘴的?媽的,這嘴沒把邊的,早晚壞事。
他繼續把錢數完。
總計3742塊3毛。
——
昌東打開花灑蓬頭,水量調到最大,腦袋伸進去,後腦承水流的重,直到流下來的水把口鼻都給蒙封住,才仰頭抹了把臉上的水。
現在回想,葉流西的話如果是真的,那麼最讓人心驚的,不是這件事,也不是那個詭異的夢,而是她的反應——
她翻出手電,照了照四周,又照了照包里,然後背起包,找工謀生去了。
失憶的人,僅僅是失憶,不會失去性情、智商和行事習慣。
什麼人被搶劫時會習以為常?被搶過十次的。
葉流西如果對整件事並不慌張,那只能說明,在她失去的記憶里,她經歷過更離奇的事。
——
肥唐的網租車約了在柳園提車,那之前,他只能搭昌東的車。
行程並不趕,昌東甚至繞了路,走了些兇險的地形,有意識地利用進戈壁前的時間試車:畢竟兩年沒開了,車和人都會鈍,提早發現漏洞還有機會修補。
葉流西開着車,大多數時間綴後,有時超車。
她一超車,肥唐就特不服:「東哥,就她這破麵包車,能進戈壁?」
他自己租的車,其實也不過三萬塊,就因為多了個四驅標,氣焰陡漲。
昌東沒把話說死:「理論上走不了,遇到『拆釘路』會全癱,但凡事沒絕對,都說跑川藏要越野,有人開拖拉機也一路走下來了。」
一路上,葉流西不跟他們同吃。
昌東和肥唐中午會下館子,即便不鋪張,也會有葷有素有菜有湯,葉流西不,她買兩饅頭,一袋榨菜,向店裡打杯熱水就能湊活一頓,有時坐車裡吃,有時邊吃邊軋馬路看風景。
昌東有點過意不去,想順帶叫上她,無非多雙筷子的事——猶豫再三,還是算了。
出發之前,他就給這趟龍城之行定了性:搭夥要鬆散,跟葉流西保持距離,他就是個帶路的,肥唐如何求財,葉流西如何裝神弄鬼,他做到心裡有數就行,儘量別被卷帶。
古話說,酒肉朋友,叫上她一起上桌吃飯,難免吃出交情。
有一次,葉流西進店裡打熱水,離開的時候經過他們的餐桌,桌上有宮保雞丁、干煸牛肉絲、炒鳳尾、三鮮豆腐湯。
紅紅黃黃綠綠,鮮鮮香香。
看到葉流西拎的那角實心大餅,昌東忽然覺得點得有些奢侈。
肥唐熱情招呼葉流西:「西姐,要麼一起吃吧,我們這有肉。」
昌東覺得肥唐不會說話,尤其加了那句「我們這有肉」,明顯的高人一等心理,葉流西大概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果然。
葉流西說:「吃這麼多,還有肉,也沒見長得比我美啊。」
出了門,她坐到街對面的小花台邊,掰下塊角餅,裹着榨菜絲細嚼慢咽。
肥唐氣得牙痒痒的:「東哥,我跟你說,我這人,一向惜老憐貧,但她都窮成那樣了,我怎麼還那麼煩她呢?」
昌東說:「因為她窮且囂張吧。」
……
她也不跟他們同住,這倒不奇怪,反正她車裡有床,但奇怪的是,有天晚上肥唐出去買夜宵,回來跟他說,葉流西不在車裡。
昌東留了心,到柳園那晚,他陪肥唐去驗車,回旅館的時候,恰好看到葉流西從小門出來。
昌東找了個藉口下車,讓肥唐先回,自己遠遠跟着。
看得出來,她對路也不熟,幾次停下來看路牌,最後找到了,拐進一條亮燈的後巷。
巷子裡污水遍地,高處的通風管冒油煙,垃圾桶一個挨一個,昌東過去的時候,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正幫葉流西套上一次性的塑料大圍裙,嘴裡叨叨個不停:「這盆肉,還有菜,混在一起剁餡,醬油鹽蔥姜都要擱,一共八十塊錢,要剁精細點啊,不能粗。」
葉流西說:「我知道了。」
那女人走了之後,她袖子一挽,俯身從盆里拎了塊大肉扔到半人高的樹樁砧板上,兩把剁刀拿起來,蹭蹭刀口互磨,然後開工。
一時間,篤篤剁聲不絕於耳。
這種剁刀為了斬肉方便,大多是鐵刀,刀片重,男人使起來都吃力,更別提左右開弓了,她倒是駕輕就熟,剁了一會之後,手臂內掄,刀片一翻,扒拉過來一堆白菜根葉,又繼續。
昌東走過去,倚着門看了會,說:「你晚上出來做工啊?」
葉流西嚇了一跳,刀聲頓停,回頭看到是他,眉頭皺起來:「你怎麼來了?」
「在這條街上吃飯,路過,正好看見。」
葉流西往剁餡里加油鹽:「是啊,給了錢之後,手頭不大寬裕——人不能沒錢,沒錢會心慌,所以得掙點。」
不就給了3000多嗎?
「臨時找的?」
「隨便一問,有能做的活就接唄。」
昌東想起她剁餡時的動作:「你是不是身上帶功夫?」
葉流西點頭,空出手來指自己:「到處都是優點,我自己看我都喜歡。」
昌東真是沒話去接,頓了會才問:「你晚上做工,不影響白天開車嗎?」
葉流西瞥了他一眼:「影響嗎?我哪次開慢了?」
「那不耽誤你,我回去了。」
葉流西慢悠悠說了句:「又去刻皮子啊?」
昌東人都在門外了,聽她語氣不對,又轉回來:「刻皮子怎麼了?」
她把刀鋒上粘的肉餡抹下:「不怎麼,我就是覺得,你這個年紀,正是吃喝嫖賭好時光,整天在那刻牛皮,有意思嗎?」
「有意思,我就想拿個金刀獎。」
「哦,那回去吧,不耽誤你沖獎。」
昌東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轉身問她:「晚上去我那洗澡嗎?」
葉流西反應過來:「什麼?」
昌東示意了一下她以及砧板周圍:「你渾身……都是這種味兒……」
葉流西低下頭,聞了聞身上,這種味兒是什麼味兒?生肉、白菜、蔥、姜、油雜糅的味兒。
她回了句:「我沒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