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21章
尾魚
孟今古說的不全是實話。
大群里傳來的消息要嚴峻得多:據當地人說,好多年沒有過這麼差的天氣了,搜星信號不好,也有可能是羅布泊磁場的影響,多個gps出現失誤,有個五輛車組的車隊,沙塵暴里走着走着,發現押後的兩輛車都丟了,現在還沒聯繫上……
群里一片感嘆,都在懷念有「沙漠王」之稱的趙子允,趙老還在世的時候,被稱為羅布泊活地圖——現代探險對電子設備的依賴實在是太高了,一旦設備失靈,人人都成了睜眼瞎……
這樣的氣氛里,難得有人為昌東說了句話:昌東對方向的敏感度,確實是這些年來最好的……這種天氣還敢走、並且能走的人,除他沒誰了。
末了群里出了公告:安全第一,行程沒開始的話就取消,建議已經進羅布泊的車隊,要麼從南線返回,要麼就地找避風港,客戶不理解的話,儘量勸說,掙錢雖然重要,命更珍貴,誰都不想在羅布泊失蹤名單上添一筆吧?
孟今古有苦難言,他這趟帶的,是個雜誌外拍的小團隊,一共六個人,總監叫,為人極其挑剔,帶了個藝術家氣質濃厚的攝影師、一個跑腿小弟,一個兼管服裝的化妝師,還有兩個盤正條順的平面模特,說要出一輯主題是「樓蘭公主」的大片。
大概背後有金主捧,不怕花錢,所以這一趟給孟今古開出的酬金極其豐厚,合約里講明:我們不要去那些是遊客就能拍個到此一游照的地方,我們就是要去那些別人都沒去過的地方,出讓人驚掉下巴的大片。
孟今古滿口答應。
簽約的時候有疑慮:「聽說那裡天氣不是很好啊……」
孟今古心裡有數,這個時候的羅布泊,是一年中天氣最好最平順的時候,為了拔高自己,同時不讓合約黃掉,他故意誇大艱難險阻:「萬一遇到這種情況,別人是肯定走不了了,但找我就對了,你放心,大風沙里出的照片,那絕了,特效都做不出。」
想想也是,當即簽了字。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羅布泊變起臉來,也是讓人防不勝防,孟今古入行以來,沒遇過這麼糟的天氣,他嘗試着去和溝通。
說:「你不是說遇到什麼狀況,你都能走嗎?」
「但是風沙有點大……」
「大風沙里出的照片,不是效果絕了嗎?」
最狠的是把合約複印件扔到他面前,提醒他看違約條款:「不進去也行,雙倍賠付,我們說好了的。」
孟今古一狠心,答應繼續走,不就是颳大風嘛,刮起來又不會沒完沒了,指不定刮累了,風也停了呢。
不過為了心理安慰,他決定多買兩斤蘿蔔壓陣,真是老天開眼,居然在街面上見着昌東的車了。
昌東聽完了,沉吟了一下,問他:「那你會去拜祭余公嗎?樓蘭去不去?小河呢?還有太陽墓?」
孟今古覺得有門,馬上點頭:「去,去,一個點我們都不會漏。」
昌東點頭:「那挺好。」
孟今古喜形於色——
「可惜我不去,我往上,是走白龍堆,沒法順路,不過我這個朋友想去,」昌東把肥唐推過來,「你們可以搭個伙,互相照應一下。」
——
回到賓館,葉流西剛洗完,正披着濕漉漉的頭髮整理行李,看到只昌東一個人回來,有點奇怪:「肥唐呢?」
昌東翻理洗澡要用的東西,順便跟她說了一下。
葉流西有點不忍心:「你就這麼把肥唐給扔了?」
那個小瘦猴兒,一路西來,出錢出力,有心貪她的獸首瑪瑙,摸都沒摸上兩下,整一個吃力不討好,讓人唏噓。
昌東說:「什麼叫扔了?孟今古想多拼點車有個照應,我就把肥唐推薦給他;肥唐想逛景點,我就把他推薦給孟今古。兩個人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嗎?」
他進洗手間,裡頭新浴的半溫味道不散,沐浴露的香味之間,總覺得縈繞女子身上的氣息,昌東忽然覺得尷尬,想退出去,反顯得不磊落……
猶豫了一下,才把門關上。
——
昌東給肥唐指的那條明道,說是鎮上有路直通哈密,指的就是哈羅公路。
這路有一半的里程是就地取材,拿鹽土壓平了堆積成的,車速倒還湊合,但怕水,有的路段特脆弱,一泡尿都能泚出個窪坑來。
業內常講的「龍城雅丹」,是個大概念,嚴格意義上說,以哈羅公路為分界,左邊是龍城,右邊是白龍堆。龍城因為靠近樓蘭、余公幕、土垠,造訪的人相對多些,車轍子都能軋出路來。
白龍堆則更偏、更兇險,也更蒼涼,古籍上提到這裡,都說是鬼怪出沒之地——很多過哈羅公路的人能輕易拍到白龍堆的照片,但那其實都是在邊緣,進入中心腹地的人寥寥無幾。
從孔央的那張照片判斷,昌東更傾向於白龍堆才是目的地。
路上,他給葉流西打預防針:「那裡風力很大,說『雅丹群』是小看它了,完全是個雅丹城,聽說不好紮營,我也沒住過,據說是比龍城可怕多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葉流西說:「早知道,把那個孟什麼還有肥唐都帶上唄,人多,好歹壯個膽。」
昌東看了她一眼:「我們要做的事,雖然大家沒說開,但心裡都清楚不是什麼好事——真好意思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拽上?」
葉流西說:「你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好意思。」
——
日暮時分,車子緩緩駛入白龍堆腹地,昌東沿路都插下旗標,以免找不到出來的路——風還沒起,四周安靜到死寂。
這裡的土台,有的覆蓋鹽鹼土層,有的直接披着晶鹽,還有些成分是白膏泥,土台高大,蜿蜒曲伸,每一道少說也有百米之長,真像是蜷伏着的巨大龍身。
照例,昌東把車在一處背風的大土台前停下,這土台有十來米高,像一堵結實而又厚重的牆。
葉流西帶着望遠鏡,爬到高處看了會風景,整個白龍堆在暗下去的暮色里泛森白的冷光,天空連鳥都沒飛過一隻。
而觸目所及,土台的形狀雖然怪異,但並沒有任何一座上嵌了人。
也許是進得還不夠深?
昌東試圖紮營,但這裡的鹽鹼地層太硬,帳篷的地釘打不進去,他試了兩次放棄,抬頭招呼葉流西:「下來吧,晚上要睡車裡了……先做飯。」
葉流西應了一聲,轉身朝土台下走,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驀地回頭。
地上一行滴滴拉拉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她腳邊。
她蹲下身,掀開褲筒去看,果然又滲血了。
葉流西皺了皺眉頭,她上來的時候已經很小心了,幾乎沒有用到傷的這隻腳,居然還是流血了。
她瞄了一眼土台下的昌東:他正撿拾地上的土石塊,試圖搭出一個簡易的火台。
算了,不跟他說了,否則他又要怪她有腳傷還爬上爬下……待會自己處理一下好了。
她小心地爬下土台。
暮色更重了,光亮完全隱沒下去的時候,那些被土台洇乾的血跡,忽然滋滋翻沸了兩聲。
第22章
皮影棺
葉流西頭一次拿礦泉水煮排骨湯。
昌東從附近撿了幾截枯斷的胡楊木當柴火,借葉流西的刀劈短劈細,湯煮沸很容易,肉要煮爛卻很難——反正這種地方信號全無,也沒別的消遣,兩個人分坐左右守着鍋,給火台里添柴。
怕中途起風,昌東在火台前圍了擋風板,想火大,就多加兩根柴,想火小,就撤兩根,水很快翻沸,帶出肉香,小鍋蓋被蒸汽拱推得支棱響。
昌東尤其喜歡這聲音,有一種急不可耐又進退無門的感覺。
葉流西專心加柴,有一句沒一搭地跟昌東說話。
「你說今天晚上,還會有皮影人出現嗎?」
昌東回答:「有也不稀奇啊。」
他的女朋友被嵌在未知的黃土壟台里,而她是從吊着的繩套里醒過來的,遇到再多怪事好像都合情合理。
「如果這一趟根本找不到孔央怎麼辦?」
「兩年了,有心理準備。只不過人死了,不把她安葬,總覺得事情沒做完,」昌東掀開鍋蓋,拿勺子撇去髒沫,「你呢,這趟如果沒收穫,可就又回到原點了。」
葉流西冷笑:「我又不着急,急的是害我的人。」
「為什麼說有人害你?」
葉流西掰折手裡的木段,一截截往火里扔,跟拋着玩似的:「難道我會自己跑去上吊?我這種人會去尋死?當然是有人把我吊上去的。」
「我那時候昏迷,想殺我多容易,一刀就行,不殺,就是想讓我活着。」
「也可以讓我活得一無所知,清場就行,偏偏留下個包,包里放一些讓人起疑的東西,明擺着想讓我去找——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才追查嗎?我故意的,不緊不慢打閒工,我就想看看,對方會不會先沉不住氣。」
她吁了口氣。
對方一點端倪都沒露,真他媽千年王八萬年龜的性子。
「通過孔央的照片知道山茶事件,然後找到你,現在又到了這,難道不是一步一步,往人設定好的圈套里走嗎?」她聳聳肩,「所以我說,如果真的一無所獲,急的也不是我,應該是背後的人。他把我當蠢雞,當然會不斷往我面前撒米作餌,我先吃着唄。」
「如果走到最後,發現結局很兇險呢?」
葉流西揭開鍋蓋,麻利地給山藥去皮,然後直接塊塊砍落進鍋:「兇險就兇險唄,都死過一次了,現在是拿借來的命看風景……你不也一樣嗎?」
昌東不說話了,細細一想,覺得自己還沒她透徹灑脫,但這灑脫里有蹊蹺:什麼樣的環境,會生出她這樣的性格呢?
起風了,這裡的風一慣起得怪,當地人叫「風頭」,大風憑空冒頭,肆虐一陣再縮脖子回去。
葉流西抓緊時間舀湯:「吃吧,別一會鍋被風颳走了。山藥生吃都行,死不了人……」
昌東接過塑料湯碗,吹了吹,正要低頭去喝,忽然又放下。
他俯下身去雙手撐地,耳朵貼地聽了會,然後站起來撣了撣手,向來路走了幾步。
有車來了。
——
這聲響,來得還不止一輛。
先到的是車燈光,大老遠打過來閃人的眼,昌東避到一邊,光近的時候,音樂聲也近,歌手撕扯着嗓子吼「你到底愛不愛我」,用力太猛,昌東都替他累。
頭車到近前,駕駛座上的人撳下車窗,語氣不無挑釁:「呦,昌東,這麼巧啊,又見面了。」
孟今古。
後頭跟着的那兩輛不用說了,估計是外拍隊的人,昌東一聲不吭地退回去。
他選的地方位置好,土台合圍,能最大限度避風,孟今古他們顯然也看中了,三輛車開過來,就停在不遠處,大聲嚷嚷着下車紮營。
什麼總監、模特、攝影師,都是干力氣活指望不上的,孟今古一力承擔,抱着摺疊帳篷經過時,忽然看到葉流西,眼前一亮:「呦,有美女啊。」
他把東西都騰到左臂里摟着,右手在褲子邊擦了擦,然後伸過來:「跑這條線的,都是朋友。認識一下吧,我叫孟今古,叫我金屬就行。」
葉流西一向對自來熟的人沒什麼好感,她雙手捧着塑料湯碗,不冷不熱答:「我沒手。」
孟今古聲音低沉:「沒手,真的是個挺獨特的名字。」
葉流西仰頭喝了口湯,盯着孟今古看了會,腮幫子一鼓,頭一偏,吐了塊湯骨頭出來。
再不知情識趣就有點蠢了,孟今古訕訕的:「美女真是……挺有個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