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22章
尾魚
葉流西抬頭看過來的昌東:「怎麼回事啊?」
昌東在她身邊坐下,端起自己的湯碗喝了一口:「車轍印,還有我插的旗標……跟過來的。」
「那怎麼辦?」
「都過來了,難道趕人走嗎?白龍堆又不是我造的……」
話到一半,他怔了一下,再次轉頭。
又有車來了。
——
這輛好認,隔大老遠就看到小海盜旗在微弱的標杆燈光里迎沙飛舞。
昌東倒不驚訝,有孟今古當然會有肥唐,畢竟白天是他把兩人硬湊成堆的,這麼快就散夥的話說不過去。
肥唐沒好意思跟昌東打招呼,車子直直開過他和葉流西身邊,但也沒跟孟今古抱團,停在稍遠些的地方。
葉流西覺得肥唐孤零零的:「要麼把他收回來吧,跟着孟今古遭嫌,跟着我們也遭嫌,那不如跟着我們,一客不煩二主……」
她忽然住了口。
漸大的風裡,又傳來車聲。
靠,今天是白龍堆趕集嗎?
她想起身去看,昌東說了句:「別看了,明早有煎餅吃了。」
——
第三撥的頭車是輛陸風X9,後面跟三輛車,除了前一晚參與劫道的那兩輛外,還多了輛拉給養的皮卡。
又見灰八。
一時間,偌大空地,三撥人,二十多口,羅布泊鎮的人口密度0.13,人跡罕至的白龍堆,瞬間創下了密度新高。
灰八一下車就過來跟葉流西打招呼,沒等她問,他已經巴拉巴拉把話說完了:「做那事也沒大賺頭,我們臨時決定今年提早撤……可巧,路上遇到你們小兄弟了,就一起搭伴走……」
估計是早把話編好了。
這地扎不了營,孟今古那頭也做出了上車睡的決定,灰八的人卻更有因地制宜的變通智慧:他們把車圍在四邊,中間搭大帳,帳篷的立杆都拴在車身上,反而更結實。
搭完了,電燈拉起來,沒過多久,又是一片吆五喝六的鬥牌聲。
晚上十點多,風開始轉野,所有人進帳的進帳,上車的上車——白龍堆魔鬼城名不虛傳,風聲悽厲,無孔不入,哪怕是縮在這樣避風的地方,車窗都被撼得嗡嗡作響。
昌東一直留意灰八那邊大帳的動靜,終於看到畏縮了一晚上的肥唐攥着褲帶出來,急急往不遠處的土台背後跑。
他馬上下車跟了過去。
——
肥唐的尿撒得艱難,大風推得他立不定腳,沙粒子直往人臉上打。
他速戰速決,放完尿小跑着往帳篷跑,剛轉過拐角,被人迎面摁住腦門,一路硬推回來。
肥唐說:「別……別……哎……東哥……」
腳下沒跟上,仰跌下去,地塊堅硬,這一跤摔得生疼,肥唐也不是沒脾氣的,坐在地上越想越惱火:「幹什麼啊你,兩句話不說就上手,什麼人啊。」
昌東蹲下來:「你知不知道灰八是幹什麼的?」
肥唐梗着脖子沒吭氣。
昌東冷笑:「如果不是因為大家認識一場,你跟他爛一堆我都不會管——肥唐,路是自己選的,灰八身上背了案子,遲早玩完,你要想跟他一塊淹死,那你繼續。」
說完起身就走,才剛走了兩步,肥唐忽然撒潑了。
「我幹什麼了我,啊?我幹什麼了我?」
收音帶了點哭腔,昌東心裡一軟,邁不了步子了。
「你跟西姐兩個就是人精,知道我貪東西,就不說,一路看我作妖,我真偷了嗎,啊?我就是想想,又沒付諸行動,想想也犯罪?你看女人性感照片,沒想過把她睡了?想想就成強姦犯了?」
昌東說:「你有事說事,別扯我……」
肥唐越說越憋屈:「什麼叫我跟灰八混在一起,你沒吃過他煎餅,沒睡過他帳篷?怎麼我跟他有點關係就成了遲早玩完了?魯迅先生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的——我跟你說,魯迅先生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思想陰暗,自以為是!」
昌東:「……」
「我幹什麼了,」肥唐抹了把鼻涕,「我就是跟灰八交換了個號碼,跟他說我是做古玩的,以後他要有硬貨,可以聯繫我,然後我一聽說你要來白龍堆……」
白龍堆是公認的古絲綢之路最危險詭譎的路段,據說曾是古戰場,死人無數,但同時也是最容易發現古文物的地方,什麼開元通寶、布帛殘片、帽盔古劍,那都是隨便撿撿。
「反正灰八也拔營了,跟我們一個方向,我就想着,有人帶路,不如多叫點人撿,要是撿到個七七八八的,不比劫道強?誰知道你比人販子還狠……」
越說越氣,整個人往地上一躺,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樣:「當街就把我轉手了,有沒有考慮過人家的自尊?你沒看你當時那表情,就跟我是鼻涕似的,恨不得馬上甩出去……現在還跑來教訓人,就你聰明,就你牛,就你一身正氣……」
他拿手捶地,痛心疾首,只恨沒人圍觀,不能在多點人面前拆穿昌東的真面目。
昌東說:「……行了,你起來吧。」
肥唐不起:「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就……」
話音未落,整個人突然像一發貼地的噴氣式炮彈,呼啦一下子,滑出去十幾米遠,然後停在遠處,一動不動。
第23章
皮影棺
這一下猝不及防,昌東懵了有一兩秒。
他謹慎地朝肥唐的方向走了幾步:「肥唐?」
頓了頓,肥唐終於有動靜了,他抖抖索索從地上爬起來,牙齒打戰的聲音隔這麼大老遠都能聽到。
和昌東對視了幾秒之後,他的鼻翼劇烈地擴張收縮,再然後,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東哥,有鬼,有鬼啊……」
——
昌東一路半拖半拽,把半癱的肥唐拖回營地,肥唐嚇得有點神志不清,一時哭一時笑,中途還拼命往昌東身上爬,乾嚎說:「不能挨地,腳不能挨地啊……」
這陣仗,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灰八他們莫名其妙地把肥唐迎進大帳,昌東嫌他沉,剛進帳就把他扔到地上——肥唐不敢挨着地,手腳並用,渾身哆嗦着爬到氈子上坐着,腿不敢伸長,拼命往身邊盤,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抬眼看,周圍好多人啊,葉流西進來了,孟今古和那個Simon也湊過來看熱鬧,至於灰八手下的人,早把他圍了個密實,七嘴八舌問他:「出什麼事了啊?」
有人就好,這讓他有安全感。
昌東在他面前蹲下來,豎起食指,說:「看我手指。」
肥唐盯着看,昌東手指晃到東,他就看到東,晃到西,他就看到西。
這麼反覆幾次之後,昌東說:「挺好,沒傻。」
說完遞給他一張紙巾,肥唐接過來,狠狠擤鼻涕,邊上有人遞上熱水,他咕嚕喝完,胸腔處終於熱起來——這熱向冷冰冰的四肢發散。
昌東說:「現在我問你話,別多想,照實答。剛剛你躺在地上,正說着話,忽然滑出去十多米遠,是你自己滑的嗎?」
圍着的人有聽明白的,臉上微微詫異,也有沒聽明白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說:這地滑嗎,我沒覺得啊。
肥唐拼命搖頭。
「那是被推的,還是拽的?」
肥唐聲音打顫:「拽,拽的。」
「看清誰拽的了嗎?」
肥唐聲調都變了:「沒,沒有,當時那裡就我們兩個,周圍沒別人。」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再遲鈍的人都能聽出事情不大對,灰八小聲嘀咕了句:「見鬼了。」
昌東繼續往下問:「感覺是什麼東西拽的?手嗎?」
事情發生得太快,肥唐說不清楚。
「拽的哪?」
肥唐咽了口唾沫,伸手指自己的右腳。
昌東低頭去看,又把他褲腳掀開,周圍有人倒吸涼氣:他腳踝上,確實有一道勒痕。
經過這番對答,肥唐緩過來了些,終於能說句全頭全尾的話了:「東哥,這地方邪乎得很,能不能別住了,咱們趕緊開車走吧,啊?」
說完,求助似地看周圍的人,想博個響應。
灰八有點懷疑:「是不是真的啊?」
他在羅布泊待的時日不算少,邪門事兒聽了不少,但那確實都是故事——這肥唐嘴上沒毛,咋咋呼呼,總覺得他話里估計誇張的成分多。
昌東說:「這樣,我建議大家……」
他站起身,面向眾人:「白龍堆這個地方,的確不適合紮營,這兩天天氣持續不好,又出了這麼奇怪的事——我覺得,寧可信其有吧,百公里外有個鹽田縣城,可以住人,大家辛苦一點,多開個兩小時路,睡到賓館裡不好嗎?」
沒有預想中的響應。
灰八頭一個就嫌麻煩:「這太麻煩了吧,剛安頓下來,這一拔營一收拾又要一兩個小時,黑咕隆咚的風沙天,平時兩小時的路,要開四小時不止,到了鹽田,天都快亮了,還折騰個人仰馬翻,照我說,管它娘的,先將就一夜吧。」
他的手下也紛紛附和:
——哪那麼邪乎,真有鬼,早把你弄死了,還拽着你玩?
——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了嘛……
——大不了放夜尿別出門,往礦泉水瓶里尿唄……
看來是說不動灰八,昌東看向孟今古。
孟今古冷笑:「別,我先問你,讓我們去鹽田,你去嗎?」
昌東一時語塞。
「你不去,讓我們去,這有點那什麼吧?再說了,現場就你們兩,沒第三個人看到……」
他摁掰過肥唐的肩膀:衣服後幅確實蹭磨得厲害。
「……發生了什麼,還不是隨你說?誰知道是不是你把他拖了十幾米,然後回來唬人?」
昌東說:「我是真的覺得這裡不太對……」
孟今古鼻子裡嗤一聲:「照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怕淹死也不能不喝水啊。帶線想平安,靠的是經驗閱歷,不是靠感覺,你覺得不對……你直覺要是准,當年山茶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