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26章
尾魚
走了約莫半個來小時,到達目的地。
風大,昌東帶葉流西避在臨近的土台後,探頭去看,大致數了數,連灰八在內,九個人。
土台群里燈光亂晃,一切都粗糙,但井井有條:幾柄鐵杴頂上綁了撳開的手電,挨靠在不同位置,把場子照得雪亮,灰八是監工,安排了兩個人爬到高處放哨,剩下的三人一組,分了兩組,輪流幹活。
一時間,除了風聲,只剩下鐵杴劈砍土台的聲音,以及灰八時不時的呵斥:「慢!慢點,別把棺材面劃拉壞了,沒看到有小畫兒嗎?有畫就是藝術品,值錢!」
昌東看得分明:那個所謂的棺材,位置在土台半腰,深嵌進去,得一點點往外鑿挖。
葉流西有點奇怪:「這不叫棺材吧,棺材應該是埋在地底下的,這算是地上了吧?」
沒錯,離地差不多半人高,都算不上「入土為安」。
昌東低聲說:「還有,這個棺材面真的就是木板,這跟當地的墓葬習慣不太一樣……」
就拿小河墓地來說,棺木大多裹牛皮,專家解釋說,是現場宰殺活牛,然後剝皮包裹棺木,下葬之後,牛皮因為乾燥,會不斷收縮,而沙子又會把血以及所有水分吸乾,這樣可以儘量完好地保存屍體——古人迫於惡劣的環境想出這個法子,但的確實用,後來發掘墓地的西方探險家都對此頗為讚嘆。
這棺材沒有做類似的保護措施,是否說明下葬者並不十分上心呢。
昌東覺得灰八可能會空歡喜一場。
挖棺的進展不太樂觀,都換了三四組人了,連灰八都操杴上陣,忙到夜半,也只把土台半腰處挖出一個狹長的凹口,露出約莫三分之二的棺身——那棺材插在土台里,像嘴裡橫亘的舌頭。
豁牙拎着繩圈過來:「八爺,拉縴吧。」
灰八也顧不上藝術品的棺材面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套上,人呢,都過來,拉!」
電池蓄力不足,電筒光有些暗下去了,一通忙活之後,棺材被五花大綁,兩邊各站四個人,圈繩上肩,拉縴一樣,悶吼着:「一、二、三,走起!」
灰八則繼續鏟挖以作輔助:看哪頭有鬆動,就往哪頭加兩鏟。
也不知道算是他運氣好還是不好:過了幾分鐘,棺材嵌在土台里的末端突然鬆動,又加上被大力拽拉,幾乎是滑脫出來——站在最前頭的兩個人避之不及,被重重撞飛出去,腦袋正撞上斜對面的土台。
棺材轟一聲落地,沙塵四起,旋即被大風吹散。
一時間亂了套,嚷嚷什麼的都有,混亂中,有人說了句:「八爺,人不行了,頭都撞這樣了……」
剛還活生生的,忽然間連折兩個,昌東心裡有點不忍,葉流西說了句:「這可不是好兆頭,還沒開棺呢。」
灰八大吼:「都別嚷嚷,先把人抬到邊上去。」
他的話向來有威懾力,頓了頓,豁牙領頭,帶人把兩個同伴抬到一邊,其它人在旁看着,想到不久前還同吃同住,臉色都有些複雜。
灰八說:「我這人,講義氣,沒說的!陳三和馬蜂為咱開了路,這棺材裡的東西,他們分一半!」
大家默立了會,豁牙領頭炸鍋:「八爺,這不合適吧,多給點就行了,他們分這麼多,兄弟們只能嚼渣子啦。」
其它人也紛紛不滿:
——是啊是啊,人都不行了,給再多他們也享受不到了……
——便宜了家裡的婆娘,最後還不是便宜別的漢子了?那還不如兄弟們分多點。
灰八看手下的情緒從剛剛的恐慌復又昂揚,滿意地和豁牙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怎麼分回頭再說吧,先開棺。」
幾個人呼啦一下子,又圍到了棺材邊,剩下那兩具被撂在一邊還沒死透的屍體,在大風裡慢慢變涼。
雖然早知道灰八不是什麼好貨,但這種赤裸裸的翻臉無情在眼前上演,昌東還是止不住心寒。
豁牙忽然大叫:「八……八爺!這不是棺材吧,根本沒上釘啊。」
其它人也陸續吵嚷開了。
「看這邊!有合頁!我爺家有個舊箱子就是這種的,一掀就開了。」
「是像箱子,但這形狀,是個棺材啊……」
……
灰八罵:「這麼多屁話,掀開看看就知道了。」
他手搭到棺材蓋上。
就在這個時候,風忽然大起來,那些聽慣了的怪聲里,隱隱好像有聲音傳來,仔細聽,是低低的哼唱。
灰八皺眉:「你們聽到沒有?」
那哼唱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灰八聽了好大一會,才依稀辨出幾個字來:「玉門關……進關……」
昌東也凝神去聽,但那聲音被風攪得太散,他只模糊聽到句「你金屋藏嬌」……
葉流西笑起來:「我看這事,跟我有點關係。」
她越過昌東,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
灰八冷不丁見到土台背後有人出現,嚇得渾身汗毛倒豎,再看清來的是葉流西和昌東,一顆心頓時跳如擂鼓。
他不知道葉流西為什麼會上冊子,但看她做派,覺得確實不是好惹的人,所以一直本着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原則——她現在深夜裡突然出現,眼角處還畫着那麼鬼魅的一隻蠍子,似笑非笑,像是變了身。
灰八乾笑:「西姐……不帶你這麼唱歌嚇人的……」
葉流西說:「聽清楚了,是我在唱嗎?」
不消她提醒,灰八剛說完,就發現是自己想錯了:那聲音起初幽咽,後來就如同天邊蕩蕩疊疊的海潮——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干,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灰八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個個面色煞白,連豁牙都雙腿發抖,灰八咽了口唾沫,忽然發怒,吼着:「什麼玩意兒裝神弄鬼!」
說着,揮起手裡的鐵杴,向着黑暗處狠狠扔了過去,鐵杴頭鋒利,加上他使的力大,杴頭居然有寸許斜插進鹽鹼土裡,但站不住,顫巍巍地要倒。
灰八臉上戾氣橫生:「西姐,我一路對你客氣,可不是怕你,給個明白話吧,你是不是來截貨的?凡事有先來後到,我這裡見了血死了人,叫我讓給你,我心裡可不痛快。」
葉流西笑笑:「想多了,我就是看看熱鬧。」
灰八有點不相信,但既然她作態,他也就絕不翻臉:「那感情好,不過我也不是不上道的人,萬一真是滿箱的好東西,西姐,見者有份,你多挑兩件都行……」
他俯下身,伸手將棺蓋用力掀起……
葉流西還沒來得及看清棺材裡有什麼,忽然聽到有人驚呼,又聽到破空有聲,她迅速回頭——
有什麼東西橫舞而來,末了咣啷一聲,砸在不遠處的土台上。
是那柄灰八丟出去的鐵杴。
豁牙頭一個跳起來:「誰!誰在那?弟兄們抄傢伙,別他媽被人算計了……」
一聲悶響,是剛剛被掀起的棺蓋又落下去了。
這一聲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灰八還保持着剛剛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衣服灌滿了風,頭頂的一撮頭髮被吹得搖擺不定。
豁牙壯着膽子過去,半蹲下身子去看他:「八……八爺?」
微弱的光照下,灰八圓睜着眼睛,脖頸上有血線絲絲滲出。
第27章
皮影棺
豁牙嚇地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腳並用着往後騰挪,又一陣風過,灰八的屍體終於倒下去。
片刻的死寂之後,一干人完全亂了套,有人打擺子一樣哆嗦,也有人突然崩潰,沒命般往外跑,豁牙這才反應過來,大吼:「別跑,回來!大家得待在一起!」
喊破了嗓子,還是跑掉了兩個。
昌東手足發涼,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有人死在眼前——山茶那次,雖然慘重,到底是天災,瞬間失去意識,沒有見到鮮血淋漓。
他有點反胃,下意識退開兩步,聽到葉流西對豁牙他們說話:「你,還有你,過來把人抬走。」
豁牙愣了下,居然照辦了。
葉流西朝昌東要了強力手電,先過去看那柄飛過來的鐵杴:因為用得勤,鐵杴的月牙弧尖鋒利到發亮,想想也是,連鹽鹼地都能插,斷喉確實也就是分秒之間。
但怪的是,鐵杴又不是飛刀,以灰八剛剛俯身的那個角度,想從幾米外揮過來一把鐵杴,還要準確割喉……這他媽誰能做得到?
是那個夜半拖拽肥唐的東西嗎?它似乎不想讓人開棺,現在它去哪了,是一擊而退呢,還是窺伺着準備再次出手?
葉流西站起身,一時有點怔忪,直到昌東招呼她過去看棺材上的畫。
這畫比肥唐轉的那張照片要完整多了,畫上是長長的行進隊列,大多數人都披枷,騎在馬上的士兵兇悍地揮舞長鞭,似乎是嫌隊伍行進得太慢。
所有人,都向着一個高大的關門而去。
這就是玉門關嗎?
昌東的注意力不全在畫上,他忍不住問葉流西:「你對死人這種事,一點都不在意嗎?」
「在意有什麼用,他已經死了啊。」
昌東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這種反應,以前應該不止一次見過死人的場面。」
可能吧,但眼下,她更關心棺材上的畫:「這畫的……是玉門關嗎?」
昌東說:「有很大可能是,剛剛那首歌謠,提到『金屋藏嬌』,這是關於漢武帝的典故,而且玉門關本身也是漢武帝通西域、建河西四郡的時候設立的,肥唐又說這畫是漢代畫像磚風格——感覺畫的是漢朝的時候,流放了一批罪犯的事。」
再具體的,昌東也說不出了:「可以去問肥唐,他對古玩相關的歷史,還都挺了解的。」
葉流西屈起手指叩了叩棺蓋,板材挺厚實,不像瓜那樣,敲敲皮就能知道內里虛實。
她沉吟了一下:「那首歌謠,我之前也哼過,這棺蓋,我應該能打開。」
昌東下意識瞥了一眼灰八的屍體:已經被放在前兩具屍體旁邊了,片刻之前氣焰還各有高低,現在一樣長短,一樣披天枕地。
葉流西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沒事,我吊在繩套里都沒死,將來真要死,也會死得很特別——被鐵杴削喉這種事,我不大能接受。」
她站起身,一隻手掰住棺蓋邊緣。
風又大了,眼角邊的那隻蠍子在她的亂發里呼之欲出,昌東的心跳得厲害,直覺她不該出事,又害怕會再有狀況。
葉流西反而不在意:「昌東,猜猜看,這棺材裡,到底是金銀財寶呢,還是孔央的屍體呢,還是一掀開……躺着另一個我呢?我比較喜歡最後一個,那樣會很刺激。」
她用力,一手掀開棺蓋。
觸目所及,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很好,我果然能開棺。
第二個念頭是:這灰八,死得也太不值了。
——
昌東也沒想到,棺材裡疊放的,居然會是皮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