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27章
尾魚
說是皮影人又不太確切,為了方便耍線,皮影人一般都不大,常見的30公分大小,他見過最大的是青海的牛皮娃娃,那也沒到一米。
但眼前的皮影人,幾乎和人等高,眉眼是陝西東路皮影風格,面目各有差異,軀幹和四肢卻簡單到粗糙,只有個大致的胚子形狀,關節處有綴結,可以搖擺活動,不過身後並沒有挑線用的皮影杆。
昌東翻檢了下,一共九個,都是男性,穿的是袍衫,頭上或戴帽或裹巾,腳上蹬皂靴——但因為身體是薄薄的「片」,衣服鞋帽卻是正常形制,所以塞穿進去,極其怪異。
葉流西都瘮得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衣冠冢嗎?」
昌東搖頭:「衣冠冢里,沒聽說過還要放皮影人的,而且還疊放了九個……再說了,這個真不像是棺材。」
如果不是外形和尺寸實在和棺材太像,他會覺得是個皮影戲箱。
風頭小下去了,詭異的哼唱聲漸漸消歇,豁牙大着膽子朝棺內張望了一下:忙活了這麼久,還死了人,不看一眼不死心。
大失所望。
他囁嚅着說了句:「那個……咱們是不是該回去?萬一再出事……」
這一下提醒了昌東,棺材這麼重,搬走不現實,放回原處又沒那個人力,而且這種穿衣戴帽的詭異皮影人,他也不想沾惹——他請葉流西幫他打手電照亮,自己掏出手機,把棺材內外以及皮影人都拍了下來。
拍完照片,昌東合上棺蓋。
豁牙長舒一口氣,呵斥剩下的幾個人:「還不走?等死呢?」
那幾個人早沒了主心骨,哆嗦着拔腿想跟上他,昌東厲聲喝了句:「給我站住!」
他指灰八幾個人的屍體:「這屍體就不管了?」
豁牙僵了一下,看手下幾個人的面色,覺得話說得不周全,自己很難服眾:「不是不管,現在人手不夠,讓弟兄們背死人回去,三更半夜的,誰有這個膽兒啊,留守的人還不知道出事了,總得回去合計一下,明兒再來收吧?」
馬上就有人響應:「是,是,明天車開進來再收吧。」
「趕緊回吧,這裡太他媽邪乎了。」
昌東冷笑:「那還有人呢?你們跑了兩個人,準備怎麼辦?」
「也天亮了再找,白龍堆的路跟迷宮似的,這麼黑咕隆冬的,弟兄們路也不熟,我總不能硬逼他們去。」
昌東走到豁牙身邊,手拍壓到他肩上,看似無意地說了句:「希望說到做到啊。」
豁牙甩脫他的手,齒縫裡迸出字來:「走!」
昌東冷眼看他離開,葉流西跟過來:「有必要這麼好心嗎,死了的要管,跑丟的也要管,人家是自家兄弟,都沒當回事呢。」
昌東回答:「動動嘴皮子,又累不着。」
他回頭,看向那三具並排的屍體,然後撿起地上的麻袋張開,蓋在他們的頭臉。
在葉流西和孔央的那張照片出現以前,他一直覺得「黑色山茶」是天災,孔央他們的屍體,已經被黃沙深埋,但說不準哪一次沙暴,又會被翻出來,暴屍荒野。
他希望那時,如果有人路過,即便嫌麻煩不想收屍,也至少給死者些許尊嚴,就像他現在做的這樣。
——
營地倒還安穩,沒什麼狀況發生,豁牙他們先到,沒立刻提灰八出事,只說工程太大,要趕夜工,他們先回來休息,明早再去換班。
昌東把肥唐叫出來。
肥唐心裡頭總覺得不太對,低聲問:「東哥,是不是出事了啊?」
昌東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豁牙帶回來那幾個人,跟我昨晚上一樣一樣的,眼神飄,冷不丁還會打擺子。」
昌東說:「是出事了,沒回來的,一半死了,一半失蹤。」
肥唐腦殼一涼,硬生生僵在了原地,昌東也不等他,過了會肥唐小跑着跟上來,上了車之後坐定,才發現小腿一直發抖。
葉流西正一張張翻看手機里的圖片,見肥唐過來,把手機遞給他:「能看出什麼,給我們講講。」
肥唐嗯了一聲,強自鎮定着點開第一張照片:「這個,是漢代畫像磚風格,這種風格的畫,墓室里見得多,跟祭祀的關係很大……」
翻了幾張,看到棺內的皮影人。
昌東問他:「這些人穿的衣服,也是漢朝的?」
肥唐仔細看了看,非常肯定:「不是,唐朝的。」
葉流西奇怪:「等會,我捋一下,你這意思是:我在現代無人區的雅丹土台里,發現了一個漢代畫像磚繪製風格的棺材箱子,然后里頭的皮影人,穿的是唐朝的衣服?」
肥唐急於在她面前表現自己:「西姐,這個我絕沒看錯,我來自西安,名字都叫肥唐——你看啊,這個袍子,圓領窄袖,長度到膝蓋下,不拖地,方便行走,這是受胡服影響,再看這張,這個人還把它穿成翻領,唐朝人愛趕時髦,常這麼穿,還有這個是戴渾脫帽,這個裹幞頭……朝代肯定沒錯。」
葉流西看向昌東:「我以為那歌唱的是漢朝的事,鬧半天是唐朝?」
也不對啊,唐朝盛行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繪畫嗎?
肥唐沒聽明白:「什麼歌?」
昌東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致把事情講了一下:這種情勢下,隱瞞真相,讓人以為一切太平,無異於幫凶。
肥唐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他拿手死掐自己腰側的肉,逼着自己冷靜:不能慫,他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有用,有價值才會被看重。
他一遍遍想着那首歌謠,電光石火間,有個念頭閃過。
「西姐,這個歌,有點奇怪啊。」
葉流西看他:「怪在哪?」
「如果說罪犯是流放到玉門關外的,這不符合史實。漢武帝的時候置郡,玉門關外叫西域,皇帝對關外一無所知,才會派張騫出使。」
「流放罪犯,是流放到邊疆做苦工受罪的,想起來了再召回來,怎麼可能趕出關呢?關外當時都是匈奴,漢武帝又不傻,白白把這麼多人趕出去給匈奴使喚,不是給對方增加勞動力嗎?」
有點道理,葉流西點頭:「你繼續說。」
得她認可,肥唐振奮:「『出關一步血流干』,這可以理解,漢代認為玉門關外是兇險之地,出去了就沒命了,但後頭又說,『哪管我進關淚潸潸』,說明他也不想進關……」
讓肥唐這麼一說,昌東也反應過來。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干,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這首歌謠,初聽順溜,細琢磨自相矛盾:出關沒命,進關又淚如雨下,「哪管」兩個字,憤慨之情溢於言表,說明絕不是感動落的淚。
不想出關,也不想進關,到底在恨什麼呢?這是想上天嗎?
第28章
皮影棺
肥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只要是自己想到的,而眼前這兩位沒想到,他就覺得很有成就感。
沒別的事了,肥唐想回大帳,昌東說:「還回去幹什麼?豁牙那群人,你還是離他們遠點吧。」
肥唐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話,可昌東只說「離他們遠點」,沒明確說「過來和我們一起吧」。
他當然可以順勢再粘上昌東,但那只是將就,為長遠計,被人請回來才有價值。
「沒事,萬一他們有什麼別的想法,我人在那,也好打聽消息。」
他下車走了。
昌東問葉流西:「覺不覺得,肥唐這兩天有點怪?」
葉流西蜷躺進后座,把睡袋蓋在身上,她不喜歡鑽進睡袋裡,覺得人進去了像蠶被繭裹住,束手束腳,萬一出狀況,逃跑都不方便。
「誰不怪?你不怪嗎?還不讓他有點怪?」
昌東失笑,順手關掉車內燈。
前座的空間比后座侷促,他身長腿長,蜷着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轉:穿着怪異的皮影人,流了那麼多血的灰八,還有葉流西那句「過來把人抬走」。
「流西?」
葉流西頓了一會兒才說話:「我跟你很熟嗎?」
昌東說:「叫你葉流西的話,每次都要說三個字,太累了。」
葉流西居然覺得這個理由並不牽強,就像「昌東」這名字,叫起來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話,想說給你參考一下……我覺得你不像是長在正常社會環境裡的。」
葉流西翻了個身,朝向他的方向,儘管並不能看到他。
車裡很靜,兩個人的呼吸聲,沉穩的和輕柔的,在看不見的地方觸碰,又歸於沉寂。
「我從小到大,接觸過性格不同的異性,有文靜溫柔的,也有大方潑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這些人,不管個性多獨特,一舉一動,都還是在一個框架里,不會出格。」
「拿那旗鎮那件事來說,整治下藥的嫖客,把對方脫光了挨凍,我不少異性朋友也做得出來,甚至會拳打腳踢——但沒有人會窗戶大敞一走了之,因為這樣很可能導致對方喪命,法律意識就是一個框架,但你沒有,或者說,你有,但你無所謂。」
「你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敦煌那次,我付錢請你幫我解決麻煩,你直接要跟對方打;灰八隱瞞真相,你說要『打到他說』,這同樣不是我熟悉的準則框架——還記得喬美娜跟豁牙起衝突嗎,一開始罵得不可開交,然後要報警,我不敢說這流程規範,但至少正常。」
「現代社會,解決問題有很多種方式,動手最直接,也最後患無窮,但對你來說,這甚至不是選擇,而是第一反應。」
葉流西靜靜聽着。
「還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嚇傻了,只有你若無其事說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膽,也不能對死人無動於衷。」
正常社會環境裡長大的人,不會有她那樣的性格,但又不能說她和社會脫節。
……
昌東漸漸睡去,頓入黑甜的那一刻,腦子還縈繞着那首歌謠。
——出關一步血流干……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到底是要出關還是進關呢?
……
黎明時分,他陡然睜開眼睛。
車窗外平靜極了,沒有風,晨曦漸漸泛起,少有的好天氣。
——
葉流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筆尖劃抹紙面。
她艱難地睜開眼,勉力撐起身子:昌東低着頭,正拿筆在冊子上畫畫。
葉流西躺回去,有點不耐煩:「你不困嗎?一大早的,畫什麼皮影啊。」
只要他是那個姿勢,她就總覺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