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28章

尾魚

  昌東把冊子遞給她。

  葉流西嘆氣:早知道不吭聲了,不吭聲,還能多睡會。

  她懶懶接過來,只睜開一隻眼睛看畫:「什麼?」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繪的極簡疆域圖,細細幾筆迤邐開的線條是分界輪廓線,東邊寫「西漢」,「幾」字形的黃河邊角處,同心圓標出長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邊寫「西域」,交界線上,矗立一座高大的關城。

  葉流西喃喃:「又不是沒去過玉門關遺址,就是個黃土台子,畫這麼認真幹嘛?」

  昌東俯身過來,在冊子上畫了條箭頭線,從「西漢」打向「西域」,說:「這是出關。」

  是啊。

  他又畫了個反向的箭頭,從「西域」打向「西漢」:「這是進關。」

  葉流西斜乜他:「有問題嗎?」

  「我們都有點先入為主,一直以來,我們生活在內地,想當然地覺得,出關是往外走,進關是往裡來——但是,如果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已經以關外為盤距地,那麼,以自我為參照,他們口中的出關和進關,跟我們是正好反過來的。」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心裡驀地一動。

  她坐起來,細看冊子上的圖。

  昌東說:「這樣的話,那首歌謠就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畫,也能匹配了。」

  那歌謠,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憶畫上那段往事。

  他們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被逼迫着披枷出了玉門關,東返無望,久而久之,只能把異域當家。

  出關一步血流干:我再也不能出關回到大漢了,回去就沒命了。

  哪管我進關淚潸潸: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不想進來,但皇帝只顧自己風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淚流滿面。

  這樣一想,玉門關好像是個牢獄啊。

  但肥唐不是說了嗎,流放犯人,沒有流放到邊界之外的,而且漢武帝治下,疆域不可謂不廣,他幹嘛巴巴的,在玉門關外建一個牢獄呢?

  ——

  走了灰八,來了豁牙,風格果然不同:太陽都老高了,還沒有開灶的意思。

  倒是孟今古營地一片歡騰:今天天氣太好了,這種光線,絕對能出大片。

  連今天這一輯的主題都想好了,盛世樓蘭。

  他催孟今古去找昌東取經:「你不是說你那朋友對白龍堆很了解嗎?問問他哪裡景觀最好,我們過去取景。」

  孟今古滿心不情願,又不好回絕,磨磨蹭蹭到昌東面前,還沒來得及說話,營地那頭忽然有人暴跳如雷。

  昌東覺得奇怪,這倒正好給了孟今古開口的機會:「那個攝影師老錢,脾氣可暴躁了,動不動就罵助理,打光不對也罵,機子沒調好也罵,藝術家都這樣,難伺候。」

  但今天這難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連摔鍋的聲音都出來了。

  昌東說:「過去看看吧。」

  他知道孟今古只是聽差,真正拿主意的是:正好過去勸勸他,營地外不安全,不適合外拍。

  剛到跟前,就看到拼命拉住老錢,跟他對峙的居然是喬美娜,手臂張着,護住身後的攝影助理,那助理二十出頭,個子不高,長得老實巴交的,一臉苦相。

  另一個模特和化妝師站在邊上左右為難,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場明確,自家營地,不好站隊。

  喬美娜很不客氣:「有事沖我來,別怪小馮。我讓他幫忙的。」

  老錢吼:「你懂個屁!長臉不長腦子,你知道那機器多少錢嗎?」

  昌東看老錢長得粗壯,卻跟喬美娜一個姑娘家赤眉白眼,覺得有點好笑,對說:「別攔着他,你鬆開,他不敢打人。」

  又看喬美娜:「怎麼了啊?」

  喬美娜眼圈一紅。

  事情得從昨兒跟豁牙吵架說起,她雖然被葉流西說得不吭聲了,但是心裡頭憤恨難平,老錢脾氣不好,所以她臨睡前去找小馮,問他有沒有什麼設備可以夜拍——萬一豁牙狗改不了吃屎,拍下來也是個證據,現在治不了他,出了白龍堆也不遲啊。

  小馮是公司這一趟配給老錢的助理,多的是機會開老錢的幾箱器材,他想在美女面前討表現,答應找找看。

  一番倒騰,夜拍的設備沒有,倒是讓他翻出一台形狀挺新奇的攝像機,小馮沒操作過,心裡好奇,玩了兩把又放回去了。

  還以為是小事,沒想到早上老錢檢查器材時發現了,立馬炸鍋。

  有昌東這個外人在,老錢脾氣已經壓下去不少:「要是普通機子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小氣的人,這種超高速攝像機,價錢海了去了,能拍子彈穿牆,懂嗎?我留着是拿來拍特效大片的,你用來拍沙子!這種沙暴天,機子壞了怎麼辦?卡沙怎麼辦?」

  小馮差點哭出來:「錢老師,對不起,我就是抬起來試了下機子,很快就關了,我以為沒拍到東西……前後最多幾秒鐘。」

  老錢冷笑:「你不知道什麼叫超高速攝像機啊,哪怕一秒鐘,轉換成標準視頻都要好幾分鐘。」

  昌東心裡一動:「錢老師,一秒鐘能轉成這麼久?」

  老錢見他剛還對自己不屑,現在態度有轉變,心裡有幾分自得:「要不能叫超高速嗎,說白了就是拿速度換時間,一秒鐘,你可能什麼都沒看見,但是人家相機已經噠噠噠拍了幾千上萬張了,轉換出來,那就是一段長視頻——只要是鏡頭裡的,蛛絲馬跡,一丁點都不放過。」

  「我能看看嗎?」

  老錢愣了一下:「看機子?」

  「不是,小馮拍的,可以轉成標準視頻讓我看一下嗎,麻煩您了。」

  ——

  轉視頻倒不麻煩,老錢器材都有,軟件畢備,就是小馮明明是胡拍,轉換出來真是有損他超高速攝像機的威名。

  把電腦屏幕讓出來給昌東的時候,老錢還忍不住絮絮叨叨:「他都是胡拍,晚上光也不好,你看全是糊的,要是技術好光照好,你都能看到沙粒在空中怎麼個飛法……」

  確實是糊的,畫質也渣,昌東只能看到明暗的轉移,深色從兩邊慢慢往中間合攏,聚成濃重的一道之後,又從中間往兩邊緩緩發散,末了定格成一片模糊的黑。

  整個過程時長3分多鐘,期間,孟今古他們都來看過,瞥了幾眼就放棄了——黑乎乎的一片,到處都是噪點,想不通昌東為什麼能這麼無聊,堅持着從頭坐到尾。

  昌東心頭髮冷。

  如果一切都是幾秒鐘內發生的,那麼就很容易解釋了:

  ——肥唐躺在地上撒着潑,什麼都沒看見,忽然被拽飛出去十幾米遠;

  ——喬美娜的車門莫名其妙被打開;

  ——鐵杴忽然從遠處橫舞而來,割斷了灰八的喉嚨……

  他和葉流西提起時,總說「那個東西」,覺得它像只看不見但活動自如的手。

  這手,就是白龍堆隨處可見的風和沙嗎?

第29章

皮影棺

  昌東顧不上和說什麼,直接回來找葉流西。

  她果然對什麼都是一副「我可以接受」的態度:「就是風沙作怪?」

  昌東從車上拿了個風瓶下來,是個細頸的空啤酒瓶子。

  他把它正放在葉流西面前,然後隨手推倒:「颳風,倒了瓶子,很正常。」

  再來一次,正放,然後掉了個頭,瓶口朝下,顫巍巍倒立起來:「颳風,把瓶子吹成這樣,你覺得是見了鬼。」

  葉流西嗯了一聲,昌東沒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確實是想說:見了鬼了。

  「其實都是風,只不過跟我們常規的認知有差異,我們覺得風就是把大掃帚,嘩一下掃過來。等風過去了,樹都該往一個方向折腰。」

  「但這兩天在白龍堆,起的風極不正常,大風裡有捲風、小股風、以及快速出沒的亂流,沙粒沒有自行運動的能力,它們只能被風卷帶,迅速聚合成類似觸手,就像……」

  昌東想起關於玉門關的那個傳說:

  ——有那麼大一個城,玉門關,都被風吹化了,成了沙子。

  ——整個沙城都被吹上了天,在沙暴里,重新集結成城。

  ——有人說,你在深夜沙暴里隱約看到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和這兩天一再遭遇的「觸手」一樣,如果被吹上天的黃沙要重新集結成城,一定要有各個方向的作用力,這樣才能相抵相依、達成平衡,塑出飛翹的檐角、弧形的門洞、平直的城牆……

  否則那些沙子,就只是隨着大風向而動的沙子。

  葉流西催他:「就像什麼?」

  昌東回過神來,正想說話,忽然聽到遠處傳來車聲。

  他下意識掃了一眼營地。

  所有的車子都在。

  ——

  再過了會,車聲越來越清晰,來路騰起煙塵,確實是有車來了。

  孟今古樂了:「呦,這兩天白龍堆可真熱鬧啊。」

  話音剛落,一輛大切諾基狂飆進來,開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探出半個身子,激動地一直朝營地揮手,聲音洪亮:「哎呀媽,可找着友軍了。」

  豁牙他們聽到動靜也出來了,看見有新人進來,心叫糟糕,灰八他們的屍體還沒收拾呢。

  肥唐是知道端倪的,心裡有點懵,不明白這輛吉普什麼來路,看昌東時,昌東略點了點頭,示意看看再說。

  只有孟今古心無旁騖,大笑着迎上去:「歡迎歡迎,打哪來啊?」

  「東北的。」

  那人話匣子開了就住不了:「我們自駕游,三輛大切,跟gps走的,也沒請嚮導……本來都不敢進白龍堆,後來看到車轍子,我心說跟着走走看唄,所以開進來探路……感謝兄弟啊,旗標都插上了,老貼心了……」

  車轍子?旗標?

  昌東的心忽然猛跳,抬眼看,豁牙正悄無聲息往帳篷後溜,邊走邊打手勢示意幾個手下趕緊跟上。

  ——

  沒過多久,另兩輛切諾基就跟進來了,豁牙的大帳幾乎沒人,昌東這頭又不熱情——孟今古的營地儼然成了外聯中心,新來的女驢友已經拉着喬美娜她們探討起乾燥環境裡的護膚心得了。

  昌東試了gps和衛星電話,搜星都已經恢復正常,他留葉流西和肥唐在原地,自己開車出去了一趟。

  沒有走很遠,就看見了自己進來時沿路插的最後一根旗標,依然抵死在一處土台的凹處,杆身略彎,但上下都牢靠。

  又在周圍找了找,前一天看到的那些彎折的車轍、兩道碾入土台下的詭異胎印,都沒了。

  回到營地,豁牙那群人已經回來了,居然正在拔營,動作粗暴,大掀大翻,揚起的土塵甚至波及孟今古營地。

  東北驢友加入之後,喬美娜覺得己方人多,氣焰明顯高漲:「喂!能不能小點動靜?有點素質行嗎?」

  豁牙跟沒聽見一樣,只是嘶啞着嗓子吼:「快!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