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29章

尾魚

  昌東看向葉流西,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昌東下了車,大踏步向豁牙走去,豁牙跟沒看到他一樣,血紅了眼,脖子上條條青筋梗起:「快點,別他媽磨嘰!」

  昌東攥住他胳膊,大力把他拖到一邊:「是不是沒找到灰八的屍體?」

  豁牙僵了一下。

  「是不是?」

  豁牙抬眼看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頓了頓嘿嘿乾笑起來:「是,沒找到,三個人,都沒找到,昨晚留下的記號也沒了,血也沒有,棺材也沒有,也沒有那個挖開的土台,都沒有。」

  「看在大家一個鍋里撈過湯的份上,我勸你一句,趕緊走吧,再不走,下一個稀里糊塗沒的,就是咱們了……」

  他搡開昌東,一揚臉,面色重又兇悍:「收不完就算了!帶上命就行!」

  昌東退開幾步,看之前人氣最旺的大帳癱成一片狼藉,東西迅速裝車,四輛車,來時滿座,現在人數少了近一半。

  車子緩緩駛離,豁牙坐頭車,臨出營地時又剎住,撳下車窗,狠狠衝着營地吼了句:「老子這次做件好事,提醒各位,趕緊走,別他媽以為這兒是度假村!不然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完了一揮手,車子絕塵而去,沒再回頭。

  因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營地里有片刻安靜,過了會,孟今古納悶地看:「哎,老闆,是我看錯了嗎?他們人是不是少了好多啊?」

  昌東心裡有了打算,他大步回到車邊,讓葉流西上車,又吩咐肥唐:「馬上收拾東西,開車跟我走。」

  肥唐毫不遲疑,小跑着奔向自己的車。

  眼見第二撥人緊跟着拔營,孟今古真慌了,也顧不上和昌東一直不大對路,小跑着過來,硬扒住半開的車窗:「怎麼回事啊?前兩天又颳風又刮沙的,現在難得遇上個好天,怎麼都走了?」

  昌東說:「豁牙剛不是說的很清楚嗎,你有那個膽子,你留。」

  說着踩下油門,孟今古見車要加速,趕緊撤手,呆呆站在一邊,在車後視鏡里越去越遠。

  昌東舒了口氣。

  葉流西有點奇怪:「怎麼了?」

  「灰八他們的屍體不見了,棺材也不見了,或者說,昨晚我們到過的那個地方,整個兒不見了。」

  葉流西明白了:「你想讓人離開那個地方……他們會跟出來嗎?」

  「會,孟今古不喜歡擔責任,習慣搭夥做事,又好跟風,兩撥人都突然走了,他會走的。」

  ——

  不知道豁牙他們是往哪走的,昌東出了白龍堆之後,直接續上哈羅公路,走了一段搓板路之後,路面漸漸平穩。

  肥唐一路大氣都不敢喘,死盯前車,生怕一個走岔就和昌東失散——

  直到他突然發現,路邊出現了s235省道的里程碑。

  到省道了!

  肥唐激動地差點哭出來,暗色的省道路面在戈壁鹽鹼灘間延伸而去,白龍堆雅丹還在,但漸成一抹越來越淡的背景,肥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那待了兩天,而且囫圇着走出來了。

  他眼睛都有點濕,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又擤鼻涕,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近中午時,昌東停車,肥唐從手台里聽到他的聲音:「要撿戈壁玉嗎?這趟不能讓你空跑。」

  很多人把羅布之旅稱為「探險探寶集於一體」,說探寶是找古城遺蹟,那其實是開玩笑,更確切的,是指去戈壁灘上撿玉石。

  近些年戈壁玉熱銷,不少人專門開車進戈壁灘撿寶石,譬如寶石光、金絲玉、蛋白石,光網上總結出來的撿石路線就有十六七條之多,甚至還有口訣,什麼「xx村往南17公里,左拐3公里有瑪瑙,右拐2公里有化石」。

  昌東既然說了不讓他「空跑」,必然是把他帶到了好地方,肥唐喜出望外,連連點頭:「撿!撿!」

  他手忙腳亂倒空了一個手提包,挎在肩上就衝下了路基。

  ——

  昌東下了車。

  天尤其藍,大朵的白雲壓得很低,遠處黑褐色的戈壁山色澤分明,像視覺衝擊力極強的油畫,橫亘於一片無人的死寂之中。

  昌東倚住車身,指遠處肥唐歡欣雀躍的身影:「肥唐夠貪的啊,我心說他能撿個一兩塊,賺個萬八千就可以了,結果他背了那麼大一個包。」

  葉流西坐到地上,舒展了一下腿和手臂,在車上窩得時間太久,渾身不舒服。

  昌東看到她腳上的白色紗布:「傷口怎麼樣了?」

  「還行吧,早上我又換了一次,沒再流血了,但也沒好的跡象,傷口還是濕漉漉的。」

  「正常,養着吧。」

  葉流西抬頭看他:「現在出來了——我就問你,你還回去嗎?」

  昌東不動聲色:「你呢,你回去嗎?」

  葉流西笑:「當然回,別忘了,我哼過那首歌,也開過那口消失的棺材,白龍堆不管發生多麼可怕的事,在我看來,都是在引我回家,倒是你,連孔央的影子都沒找到……」

  她忽然想到什麼,糾正自己的說法:「也不對,你只搜找了一小片區域,也許繼續找,會有收穫的。」

  昌東搖頭:「未必。」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

  昌東在她身邊坐下,車側有影子,恰罩住上身,腿卻伸在外頭,太陽直曬——兩個人都是一半陰涼,一半燙熱,一半晦暗,一半明亮。

  「一直以來,羅布泊盛行很多恐怖故事,但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套路:神秘的失蹤,夜晚行車時忽然發現多了一輛,在絕不該有人的地方發現了村子,下次再去,再也找不到了……網上一搜,到處都是。也有人給出各種解釋,說得最多的是平行世界,那時候我不信。」

  「現在信了?」

  昌東斟酌着該怎麼切入。

  「你覺不覺得,我們進入白龍堆之後,兩天風沙、兩天和外界失聯,又發生了很多解釋不了的怪事,其實是因為,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白龍堆,姑且把它稱為2號。」

  他用手在地上畫了個圈:「這是我們的營地及周邊就近,它沒有發生改變,1號和2號白龍堆,都是可以和它完美銜接的外圍環境。」

  說完美銜接也不確切,應該叫粗暴銜接,他第一次查看車轍時,曾經發現自己的胎印在距離營地一公里處忽然斷掉——那裡或許就是接縫處。

  「我們進白龍堆的當晚,起了沙暴,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所有人、整個營地,已經身處2號白龍堆。」

  「但今天早上,天氣晴好,不知道因為什麼,我們又回到了1號。所以2號環境中發生的一切:被挖開的雅丹、裝着皮影人的棺材、灰八的屍體以及地上的血……都不見了。」

  「孔央被嵌進黃土壟堆里的屍體如果真實存在,那一定也是在詭異的2號環境裡,但我想不通的是,那個2號白龍堆,為什麼會出現?」

  葉流西沉吟了一會:「你忽略了一件事,詭異的並不是白龍堆。」

  「為什麼?」

  「你太把自己局限在白龍堆里了,怪事不是在白龍堆才出現的。你還記得嗎,我們在灰八營地住的第一晚,見到了鬼火和大帳上的皮影人,那時候,我們距離白龍堆……還遠得很呢。」

第30章

皮影棺

  肥唐撿了一手提包的戈壁玉,最初他還仔細分辨,看顏色看油性看裂紋,後來突然想到:昌東和葉流西都不撿,單他撿,他可不能忘乎所以,在這慢吞吞挑揀,拿客氣當福氣。

  於是抓緊時間,眉毛鬍子一把抓,只要是好看的、顏色不錯的,管它是不是,都摟進袋子裡,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拎包回到車邊,他也大致猜到彼此的合夥到此為止了:逛了無人區,揀回一條命,還能發一筆小財,也不算一場空忙。

  但他沒想到的是,昌東和葉流西要再折回白龍堆。

  肥唐心裡直冒涼氣:「東哥,你不怕啊?這次咱們是運氣好,要是……」

  不敢想,會打哆嗦。

  但也知道這兩人主意大,自己說話沒分量。

  他眼巴巴目送兩人開車離開,要麼說同患難容易生出感情呢,心裡居然怪不是滋味的。

  車子開出十來米遠,忽然又停下了,葉流西從車窗里伸出手臂,向他招了招。

  肥唐把包扔在當地,小跑着攆過去。

  葉流西遞給他一個衛星電話:「戈壁玉哈密就有渠道脫手,我估摸着呢,你如果從這上得了甜頭,短期內不會離開的,還會再來撿。」

  肥唐臉頰發熱,他的確牢牢記下了附近的那個省道里程碑數,就是為了下次再來。

  「保持聯繫吧,哪天請你幫個忙送個物資什麼的,」她似笑非笑,「不會不來吧?」

  肥唐攥緊衛星電話:「不會,只要我沒走,肯定來。」

  葉流西笑起來:「不用怕,真請你幫忙的話,送到入口就行。」

  ——

  近傍晚時分,兩個人重新回到白龍堆。

  沒人,沒風,安靜沉寂得像月球表面。

  孟今古營地收拾得很乾淨,塑料袋都沒有留下一個,但這環保意識並不惠及他人——豁牙的地頭像垃圾場,全是沒帶走的廢料。

  昌東把垃圾收攏了燒掉,黑煙騰騰地直竄到高處,在無人區,垃圾如果不能帶出去,這麼做也算差強人意。

  晚飯隨便吃了點,攏了篝火,紮下帳篷,雖然地釘還是打不進,但因為沒風,不怕被吹走,可以用自身的重量壓住,或者在邊角鎮幾塊石頭——睡在車裡實在是太難受了,昌東每天早上起來,都覺得腰酸背痛,像是被誰打了一頓。

  睡前這段時光,昌東又拿皮影出來消遣。

  葉流西都懶得打擊他了,如同勸昌東的那句「趕不走肥唐就試着愛上他」,既然昌東油鹽不進,並不吃她冷嘲熱諷,她就改變策略,試着發掘一下皮影的過人之處。

  萬一來日重新擺攤賣瓜,兼耍皮影,說不定收入還會翻番。

  她把他戲箱裡的東西樣樣揀出來看。

  昌東仔細刻皮,偶爾目光旁落,看到她翻揀的東西,會給她講講。

  「那是皮料,世上決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料子,有白淨灰暗、細膩粗糙的分別,我們拿好料子刻才子佳人,不好的刻武將、丑角,最次的刻砌末,就是道具……」

  葉流西冷笑:「刻個皮都看人下料,勢利眼。」

  「你刻一個細皮嫩肉的長工,也不像啊。」

  葉流西哼一聲,又拿起一本紙頁都泛黃的冊子。

  「那是起稿,你刻人也好,動物也好,得想好它能怎麼活動,能動的地方就是綴結的地方,所以頭、四肢都得單獨起稿,就像你想刻蠍子,不能一氣呵成地畫,得先分後合……」

  葉流西找茬:「就是非得大卸八塊唄,心真狠……」

  最後實在無碴可找,只能托着腮,看昌東刻皮。

  三千多刀的皮影人,每一刀都刻板,並沒有太多花槍,過程也單調,葉流西喜歡看他吹散皮子的碎屑——每次都是略低下頭,指腹習慣性地在皮面上輕輕拂過,吹得很小心,仔仔細細。

  葉流西覺得他沒準真的能得金刀獎,以如珠如寶的態度去做事,鮮少不成功的。

  「昌東,你是真的很喜歡刻皮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