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3章

尾魚

  昌東沉默了一下:「你提過要找嚮導,現在我答應了。」

  葉流西咯咯笑起來。

  「昌東,你已經廢了兩年,誰知道你這根獠牙還好不好使啊?這麼着吧,給你一個星期,要是能找着我,證明你有點腦子,咱們可以搭夥做點事,找不到的話,你繼續抱着你的皮影過日子吧。」

  ——

  葉流西掛了電話。

  她其實沒走遠,就窩在街尾停的一輛白色小麵包車上,副駕上隨意堆着她從回民街上打包來的吃食:綠豆糕、石榴汁、酸奶、還有用塑料袋裹着的十來串羊肉串。

  先不忙着吃,掰低車裡的後視鏡,拆了管新買的雜牌液體眼線筆,對着鏡面開始描眼線。

  手很穩,不抖,到眼梢尾時,本該一挑了事,但手卻習慣性地外滑。

  葉流西心裡一動,儘量只依手感去畫。

  鈎、挑、抹、轉、收,俄頃眼梢尾處掛出一隻小小的蠍子,蠍尾斜上掛,像丹鳳高挑的余勢,兩隻鰲肢呈攫取狀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給掐出來。

  葉流西喉嚨里發出「嗬」的一聲,甩下眼線筆,從帆布包里摸出小筆記本和筆,翻到最新一頁,咬下簽字筆的筆蓋,在本子上寫了句:蠍子畫得不錯。

  寫完了,本子一扔,抽出打包袋裡的羊肉串,不緊不慢地嚼起來。

  羊肉一涼,總有膻味,多少調料都壓不住,不像嘉峪關的羊,喝祁連雪水,吃戈壁草藥,皮酥肉嫩,佐着啤酒,一點腥膻氣都沒有。

  陸續有遊客出街口,三三兩兩從車前經過,葉流西漫不經心地看各色男女,最後一挑眉,又盯住了後視鏡里自己眼角邊的那隻蠍子。

  喃喃說了句:「真是迷一樣的女人。」

第3章

山茶

  找人這種事,其實不難,現在身份信息都是全國聯網:只要名是真名,姓是真姓,再有個警務系統的朋友,分分鐘搞定。

  昌東請小何幫忙,小何有個發小在市局,舉手之勞的事兒。

  那邊很快就給了回覆:全國各地,有五六個葉流西,但要麼是年紀不對,要麼是性別不對,沒有切合昌東描述的這一個,連打個擦邊球的都沒有。

  倒也在昌東的意料之中:找葉流西這件事,不會很容易,太容易了沒挑戰性;但也不會很難,畢竟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話都沒說清楚就給人設五關,正常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既然身份信息查不到,最有用的法子,應該是調監控,這不是普通警察的職權範圍,昌東也就沒再提。

  ——

  昌東進戲場這兩年,像一潭死水,社會關係清零,連門都很少出。

  然而這兩天,先是撂場,然後托他打聽人,死水冒了泡,也讓小何生出危機意識:從一開始,昌東就是「暫時」救場,臨時工,兩人的合作,說散就散。

  是時候要做兩手準備了,整個白天,小何都在托人找關係,電話甚至打去了有「皮影之鄉」之稱的渭南華縣,四處打聽有沒有能頂班的人。

  一天下來,焦頭爛額,有幾個備選,還不如昌東,要價居然都挺狠,小何抱着僥倖,決定去朝昌東探探口風:萬一是自己多想了,人家昌東其實沒這心思呢?

  陪女朋友吃了晚飯之後,小何趕去回民街,戲場不開戲,整條巷子都沒燈,看到別人家生意熱鬧,小何一肚子酸水。

  開門,穿過黑魆魆的戲場,看到後台盡頭處的洗手間亮燈,門虛掩,裡頭有嘩啦水聲。

  小何推門打招呼,說:「東哥……啊呀!」

  腳下一絆,忘了洗手間門口有高低台階,跌坐下去的時候手忙腳亂,想抓住點什麼,帶翻了門口的垃圾桶,一地狼藉。

  昌東皺着眉頭看他:「怎麼了?」

  小何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扶着腰笑得尷尬:「沒事,我自己抽瘋……」

  他見慣昌東佝僂着腰花白頭髮的老態,冷不丁看到洗手台前站着個身材挺拔穿黑色運動套裝的年輕男人,棒球帽遮得眼睛周圍都是陰影——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屋裡進了賊。

  昌東擰上水龍頭,抽了紙巾擦臉,眼皮垂着,並不看鏡子。

  小何打着哈哈,自己找話說:「東哥,你這一身,挺精神的……這麼晚了,想去哪啊?要不要我送你?我是有東西落這兒了,所以過來拿……」

  昌東把紙巾搓了,扔進翻倒的垃圾桶:「我有事出去。」

  小何下意識給他讓路,目送他走遠,才想起該問的話沒問。

  不知為什麼,反而鬆了口氣,蹲下身子去收拾倒翻的垃圾。

  正忙活着,身後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小何?」

  小何回頭:「啊?」

  昌東又回來了,走廊里沒燈,他帽檐壓得低,兩手揣在兜里,像個站起來的影子。

  「你找人救場吧。」

  ——

  習慣頂着別人的臉過活,忽然恢復原貌,像被扒了皮,從回民街到街口,短短几分鐘的路,昌東出了滿手心的汗,總覺得滿街的人都在看他。

  終於坐上出租車,吩咐司機去朱雀路古玩市場。

  司機顯然對地方很熟,嚼着口香糖把車掉頭,還跟他搭話:「去淘東西?古玩市場已經搬掉了,你不知道啊?」

  昌東沒說話,司機知趣地不再開口,一路把車開到目的地。

  朱雀路古玩市場有些年頭了,曾今風光一時,但這兩年,一來生意不好做,二來管理集中規範化,也就自然沒落下去,不過聽說逢周六有早市,鋪張報紙或者拿粉筆在地上畫個圈就算占上攤位了。

  今天不逢周六,也不逢早市。

  昌東付了車錢,往近旁的風華巷走,最後在一家小超市邊停下。

  超市的燈箱上亮四個字,「漢唐風韻」。

  裡頭貨架相隔,一分為二,左邊賣瓷器、青銅器、字畫、古書、古幣,右邊賣本地土雞蛋、陝西紅富士蘋果、各類炒貨,還兼貼手機膜。

  結賬櫃檯就一個,裡頭坐了個精瘦的男人,一雙小眼,才二十多歲的年紀,髮際線已然飆高,心眼太多的緣故。

  那是肥唐。

  據說他一生下來就精瘦如猴,他媽巴望着他能長胖,給他起個小名叫「胖頭」,後來《機器貓》熱播,又改叫「大雄」,他也很體諒母親的心思,把網名起叫「國寶級相撲手」,倒騰上古玩這行之後,又起了個業內諢號叫肥唐。

  但肉這玩意兒,從來青睞那些不要它的人。

  昌東跟肥唐打過幾次交道,不大喜歡這人,關係也是泛泛,而且出事後,已經很久不見——

  他猶豫着怎麼進去打這個招呼。

  ——

  肥唐正忙。

  他瞪着眼鼓着腮,額頭上青筋暴起,拼命晃着手裡的一個純銅龜殼卦具,咣啷聲不絕於耳——末了一聲「着」,龜殼一倒,跌出六枚乾隆通寶的卦錢來。

  肥唐趴近櫃檯,眯着眼一枚枚卦錢看過,心裡掂算着爻數,喜得眉開眼笑,大叫:「沒錯,出門往西,大富貴!」

  橫豎店裡沒客人,他樂顛顛推開門探出頭,看向門西。

  昌東下意識想低頭,又覺得太欲蓋彌彰,僵立了兩秒之後,肥唐認出他來了:「東……東哥?」

  昌東尷尬地嗯了一聲。

  肥唐反應過來,趕緊把他往店裡讓:「東哥,這得小兩年沒見了吧?你說你站門口乾嘛,我還以為是變……」

  他把後半截話咽下去:大晚上的,一身黑,還戴壓那麼低的帽子,鬼祟地站人家門口,真像罪案片裡那種變態。

  昌東說:「想請你幫個忙。」

  「東哥客氣了,什麼事啊?」

  早兩年,肥唐生意好,交了不少富貴朋友,這些人有錢,嫌只征服錢沒勁,於是又想征服高原沙漠戈壁灘——就是因為這個跟昌東認識的,關係談不上熱絡。

  而今表現得這麼熱情,完全是好奇心起:臥槽你帶隊死了人啊,一死十幾個,都上電視新聞了,你這兩年怎麼過的?居然還有臉露頭?

  昌東說:「以前聽你提過,你有個朋友,電腦玩得很溜?」

  ——

  肥唐跟朋友通了電話,對方表示是小活,正好有時間,直接過來就行。

  反正也到關門的時候了,肥唐關了店,招呼昌東:「我朋友住得近,走兩條街就到了,咱走走吧。」

  路上,本來還想敲打昌東,問問他這兩年的情況,但昌東話少,答得都讓人沒法往下接,再加上微信群「古玩同道」里正聊得熱火朝天,肥唐很快轉移了注意力。

  聊了一會,神氣活現,對着手機大放厥詞:「今天我收了塊硬貨,知道是什麼嗎,和氏璧!」

  昌東看了他一眼。

  肥唐察覺到了,嘿嘿乾笑:「東哥我是扯呢,這小子說前兩天有人去他那賣獸首瑪瑙杯,我不得壓他一頭啊?」

  他放語音對話給昌東聽。

  果然,群里七嘴八舌,有人說今天收到了清明上河圖,有人說兩萬塊買下了王羲之的蘭亭序。

  那個被眾人群懟的「這小子」也說話了,氣急敗壞,吼:「騙你們我是個鳥!我他媽看得清清楚楚的!店裡的老師傅也看了,人家幾十年沒走過眼!」

  昌東說:「說得挺像回事的。」

  肥唐嗤了一聲:「獸首瑪瑙是我大陝博鎮館之寶,免費票都看不着——東哥,獸首瑪瑙要丟了,新聞還不翻天啊……到了。」

  ——

  肥唐的朋友跟他一般瘦,叫齊劉海,人如其名:髮型蓬亂,卻留着齊整的劉海,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忙活了一會,調出那天的街口視頻給昌東:「你慢慢看,找到那女的比較清晰的臉就行,其它的交給我。」

  昌東看得仔細,這得一個個認人,又不能快進,齊劉海估摸着一時半會出不了結果,去找肥唐聊天打發時間。

  扯東扯西,順便也吐槽昌東:「你這朋友真沒禮貌,我算是幫他,笑都沒對我笑一下。」

  肥唐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昌東,壓低聲音:「十幾條人命壓身上,擱你你也笑不出來。」

  齊劉海頓時來了興致。

  肥唐繪聲繪色:「兩年前他帶隊,選錯紮營地,人都讓沙暴活埋了,自己女人也賠進去了……哎你搜視頻,死者家屬堵上門,打得他孫子似的,現在網上還有。」

  齊劉海趕緊掏出手機,搜了關鍵字,翻了幾頁之後,還真有,肥唐配合地遞過耳機線,兩人心有靈犀,一人耳朵里塞一隻耳機,點擊播放。

  路人拍的視頻,渣像素,畫面抖,但還是可以認出跪在地上的是昌東,有幾個中年男女拉扯着他,嚎啕大哭着拿拳頭砸他,揪他的頭髮,上腳踹。

  齊劉海雙眼放光:「打這麼帶勁啊!」

  肥唐看得專注,順手拈過一袋開了口的薯片,嚼得咯吱咯吱:「往後看,還有拿磚頭砸的,你想啊,這是人命,聽說那之後,他連門都不敢出……」

  面前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我找到了。」

  肥唐一驚,閃電般拽下耳機,順勢推了齊劉海一記——忙中出錯,耳機線被帶松,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