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31章

尾魚

  肥唐嘿嘿笑:「也沒有,好多是被人二三十塊錢收走的,但有一塊油性糯性都好,賣了九千……東哥,你們吃的和油還都夠用嗎?要不要給你們捎點?」

  葉流西果然沒猜錯,有甜頭賺的地方,肥唐一定會被絆住,昌東也不跟他客氣:「可以,到時候我折錢給你。」

  正事說完了,肥唐支支吾吾地還不掛。

  衛星電話資費不低,昌東提醒他長話短說:「你要是磨嘰個一兩小時,抵一塊九千的石頭了,雖然話費是我出,能不能給我省點?」

  肥唐嚇了一跳,語速頓時就快了:「是這樣的東哥,我這兩天在城裡,沒事就上網搜羅布泊鬼故事……」

  他沒法不好奇,畢竟自己曾經被拖拽過十多米遠,如今安全了,忍不住就想找同道: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這經歷只自己有嗎?

  搜出來很多,不少都是段子手編的,難得肥唐一篇篇都看下去了,非常牽強地捋出幾點總結:

  ——怪事發生的地點不確定,遍布羅布泊及周邊沙漠。

  ——一般都是風沙天出怪事。

  有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還在帖子下評論說:編,再編!你們寫的怪事,都是腦子裡進的沙。

  ——怪事都比較套路化,比如黑夜裡開車,尾隨着前頭的那輛,跟着跟着,並沒有見到岔路,而那輛車不見了;又比如一輛車跑荒野,開着開着,近側突兀地冒出另一輛來;再如紮營的時候明明把帳篷門拉好的,但起床的時候發現門被拉開了……

  只有一個人的經歷跟肥唐有點像,那個人在鹽鹼灘上紮營,晚上上廁所,被不知道什麼東西「推了一下」。

  點進那個帖子,時間是兩年多以前,題目是「好男兒走四方,七天橫穿死亡之海」,還是個熱帖,蓋了上千樓,一路圖文兼備,不少驢友追捧。

  有關詭異經歷的那一樓,打頭是這麼寫的:「說來慚愧,咱好歹也是精壯青年,體力居然還不如人家美女貨車司機,在帳篷里聽見車聲,伸出頭一看,佩服得五體投地,巾幗不讓鬚眉,孤身頂着風沙開夜車啊!不禁自慚形穢,準備撒泡尿緩解心情,哪知道這一路最恐怖的事就在這裡發生……」

  肥唐給昌東解釋:「這人路上看到有個美女司機拉貨,不過貨車慢,他就超車了。後來夜半紮營,那輛車又攆上來了。」

  昌東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一節:「然後呢?」

  「那人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女司機長得很漂亮,就偷拍了一張,但是怕被發現,只拍到背影。東哥,這要擱着從前,我肯定認不出,但是吧,那女司機的穿着打扮,跟灰八冊子上的那張西姐,很像……」

  明白了。

  圓領白T,下擺塞進牛仔褲,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藏式寬沿皮氈帽,相似的身形,貨車司機——這麼多巧合,沒誰了。

  ——

  和肥唐定下交接物資的時間地點之後,昌東把事情跟葉流西說了。

  葉流西也覺得是自己,她窩在帆布椅里看昌東:「所以呢?」

  昌東說:「我在逐步縮小範圍,想找出怪事發生時,有哪些共通的元素——之前是風、沙,現在可能還得加上你。」

  「我加上風和沙,就可以召喚出玉門關,地點不限,羅布泊範圍就可以,時間……多半是深夜,是這意思嗎?」

  也不是很確切,昌東猶豫了一下:這幾天,白龍堆的天氣雖然總體平和,但有兩個晚上,還是刮過風沙,然而都沒什麼異樣,安然度過。

  他說:「可能還缺些什麼,我們都回憶一下,怪事出現的當天,你身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

  葉流西冷笑:「我們這些天都在一起,我身上哪有發生什麼特別的……」

  她沒好氣地翹了個二郎腿。

  昌東目光下垂,正落在她翹起的腳踝上,那裡,白色膠帶紗布隱約可見。

  葉流西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頓了頓才說:「這也算?玉門關是蒼蠅嗎?聞到血腥味就往我身上撲?」

  「也算。」

  ——

  想讓葉流西出點血容易,又很難。

  容易的是她一口就答應了。

  難的是,她不願意往自己身上下刀,又嫌把舊傷的傷口撐裂了太疼:「要不你氣我吧,氣吐血了不疼。」

  昌東沒理她,急救箱拎出來,翻出一次性抽血針頭和針管:「手拿過來。」

  葉流西沒話說了,左手伸過來:「快點。」

  昌東執起她的手看,她皮膚白淨,血管比較細,屬於不容易扎針的類型,在手背上輕拍了兩下也不見明顯,葉流西好像也猜到了:「昌東,你要是敢戳了又戳,我就……」

  昌東伸手環住她腕,用力一攥,她手背上的主血管因為血液末梢流動暫阻,立時稍稍凸起。

  「右手握左腕,像我這樣攥住,讓你松你再松,不然戳了又戳,都是你自找的。」

  葉流西攥住手腕,嘆了口氣:「昌東,你挺煩的。」

  昌東低下頭,拿酒精棉球擦了擦她手背,仔細找准入針點,動作儘量輕地下針:「你不說我也知道……好了。」

  針頭很細,像被輕蟄了一下,並不很疼,葉流西鬆手,看自己的血慢慢被針管抽入。

  他抽得不多,很快拔針,拿了乾淨的棉球讓她摁住針口,葉流西看那小半管血:「這樣血的味道不好散出去吧?你可以煮一煮。」

  「前兩次你煮了?」

  「沒……不過血滴到地上了。」

  昌東摁了下推閥,針頭沁出幾滴血,滴到了地上。

  兩個人盯着地上看,血很快被鹽鹼地面洇干,不遠處,掌勺撐着「傘」,左走右走,總也擺脫不了腳踝上的套繩,嘴裡一直低聲喃喃:「埋了……一眨眼,八爺就被埋了……」

  葉流西有點無聊:「玉門關都沒了幾千幾百年了,怎麼可能……」

  血跡處,忽然滋滋翻沸了一下。

  葉流西一下子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翻沸之後,再無動靜,葉流西回過味來,覺得興許是血液和鹽鹼的化學反應也說不定,正想建議昌東要麼也放點血試試,昌東忽然「噓」了一聲,兩手撐地,上身儘量壓低,跪伏了下去,目不轉睛,盯着血跡周圍看。

  到底看什麼?葉流西百思不得其解,幾次俯下身去看,都不得要領,最後一次時,昌東抬頭,似乎是嫌她搗亂,伸手抓住她手腕,帶着她往下。

  葉流西只好也趴跪了下去。

  還是看不出什麼,她學着昌東那樣側着頭,臉頰幾乎貼到地面:「看什麼?」

  昌東轉頭,她頭髮半長,這麼一趴伏,好多都貼了地,他想也沒想,順手幫她把頭髮順到耳後……

  葉流西側頭看他。

  昌東手一頓,指腹擦着她耳廓縮回:「……頭髮拖下來了,弄髒的話沒水洗。」

  他手攏起,指腹末梢微微發燙。

  葉流西說:「你到底看什麼?」

  昌東伸手覆住她發頂,幫她把頭轉了個角度。

  看到了,現在沒風,但血跡旁側有一些沙粒,正在笨拙地翻動,像是被螞蟻吃力地頂起——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幅度太細小,也難得他能察覺到。

  葉流西屏住呼吸,生怕是自己的喘息帶動起了沙子:「這是什麼?」

  「再看。」

  過了會,沙粒不再遲滯,有了輕微的旋動,像最微型的龍捲風,倏忽繞起,又驀地落下,但顯然的,這動靜的範圍像看不見的漣漪,悄然延開。

  昌東低聲說:「風是自然現象,冷熱不均,空氣流動,現代人都知道,但古人不這麼認為。」

  「羅布泊里有個很老的說法,叫『風頭水尾』,他們認為,水和風都是活的,水在這裡斷流乾涸,是因為到了『水尾』;而風在哪裡最肆虐,哪裡就是『風頭』,風的源頭,源源不絕。」

  「流西,我們現在可能看到風頭了。」

  不是因為有風、沙還有她就能召喚出玉門關,而是因為她的血滋養出了風頭。

  風頭就在他們眼前壯大、生長,自幾顆沙粒開始,漸漸燎原成肆虐百公里的沙暴。

  而和她息息相關的玉門關城,將在這沙暴里顯形。

  第一陣風開始撲面。

  昌東拉着葉流西從地上站起來。

  當地人說,羅布泊的365天裡,有200天在颳大風。

  昌東進出羅布泊多次,遭遇沙暴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暴在眼前,活生生地長起來。」

  葉流西回答:「我也是……吧。」

第32章

司馬道

  風沙越來越大了。

  昌東把帳篷收起,所有人進到車子裡,掌勺的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昌東翻出強力手電、面罩、夜視風鏡、都是事先按三人份備好的,還有兩件軟殼防風衣,黑色。

  葉流西戴好面罩和風鏡,把軟殼拈起了看:「哪件牌子好一點?」

  「袖子上有臂袋的那件……」

  她拿過來穿上。

  昌東看了她一眼,葉流西真是挺顛覆他的認知的:從前帶隊,他挺煩那些先己後人的人。

  但對她,他好像都習慣了。

  葉流西拿圈繩把頭髮攏起,示意了一下掌勺:「他呢?帶還是不帶?」

  「留下吧,車上比較安全。」

  葉流西想了想:「要麼帶上吧,如果這趟出去能發現皮影棺和灰八的屍體,也許他現場受點刺激,能說出點新東西。」

  昌東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樣挺殘忍的。

  葉流西總有歪理:「反正他都傻了,再嚇傻點也沒差別,說不定歪打正着,負負得正,又嚇正常了呢。」

  ——

  下了車,昌東帶路,葉流西綁了掌勺的雙手,拿繩子牽着跟在後頭。

  掌勺的比較喜歡昌東,他話不多,也從來不對人講重話,葉流西不一樣,她沒什麼耐心,稍有違逆,一瞪二罵三踹,掌勺的被踹了兩次之後,老實得跟圈養的雞似的。

  昌東努力回憶那一晚跟蹤灰八時走過的路線,且走且停,手電一遍遍在沿路的土台半腰處逡巡:如果沒記錯,灰八他們當日,是循着記號走的。

  又一次手電光過去,昌東忽然看到一個刷在土台上的紅漆箭頭。

  他心裡一跳,脫口說了句:「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