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42章

尾魚

  再走了一段,又一個沙土土台遙遙在望。

  昌東停車,吩咐葉流西和肥唐:「你們下車吧。」

  肥唐不明所以,推開門就跳了下去,葉流西問昌東:「你行嗎?」

  「行。」

  「安全帶系好了?」

  昌東笑:「放心吧,沒事的。」

  葉流西說:「要是真沒事,就不會讓我下車了。」

  她開門下車,退開兩步,衝着車子招了招手。

  昌東環視了一下周遭的地勢,慢慢將安全帶又收緊了些:好久不做玩家了,有些手生。

  丁柳在後頭看到葉流西她們下車,還以為又到地方了,剛想讓高深也停,忽然看到昌東的車瞬間加速,疾馳而去,在距離一個土台極近處驀地大漂移橫掃,車屁股後頭沙土如濃煙翻滾,車身掃出一個大扇形,重重撞塌土台一爿。

  丁柳還以為是車禍,失聲叫了出來,高深看了她一眼,說:「沒事,他那車是改裝過的,估計故意這麼撞的。」

  果然,一片煙塵里,她看到昌東推開車門下來,一直拿手掃開面前的土灰。

  丁柳鬆了口氣,過了會斜眼看高深:「那你能這麼玩嗎?」

  高深說:「小柳兒,這是一行歸一行,人不能樣樣會……」

  丁柳冷笑一聲:「那就是不能唄。」

  ——

  沙塵落定,沙台半塌,可能是撞的角度刁,那口皮影棺,居然有大半滑落了出來。

  還是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畫,但這一次,畫的不是披枷進關了。

  棺身上,明顯的宮樓殿宇,一個帝王裝扮的人掩面而泣,兩盞幽幽宮燈,細骨伶仃,隔着一面拉起的幕布,有個宮裝的女子也在低頭拭淚。

  葉流西拉肥唐過來:「這畫的是什麼?」

  肥唐說不出:「這個……一男一女,在哭,這個男的應該是皇帝,這是……在給妃子賜罪吧?」

  如果沒有那道幕布,倒也還像。

  昌東搖頭:「不對,這是漢武帝,在給李夫人招魂。」

  皮影濫觴於此,哪怕對皮影稍知皮毛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昌東示意棺面:「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死了之後,他鬱鬱寡歡,有術士招來李夫人魂魄,但言明只能隔着幕布相見,這幅圖,講的就是這件事。」

  說着湊近棺面:「這裡還有字。」

  六個字,古體,肥唐認得這形制:「這是小篆,漢初時通用的,這是……」

  第一個字如同水流,第二和第四個字不認識。

  他只能認得第三、第五和第六個字,因為和現代的字體寫法幾乎一致。

  xx骨x東魂。

第42章

荒村

  認不出來就算了,葉流西不在乎,不就是幾個字嘛。

  棺材半脫半歪,不方便開棺,昌東招呼肥唐:「幫我搬一下。」

  認不出篆字,肥唐覺得自己價值大跌,如同股票k線,隨時等待機會抬頭,所以搬得分外賣力,連額頭上都青筋暴起——

  只是搬着搬着,忽然覺得不對勁。

  天暗了。

  不是黑,是暗,半天上雲頭翻滾,都被染成了老薑黃的沙色。

  肥唐雙腿發顫,想起自己上車前的承諾,吞咽了口唾沫強行穩住。

  倒是丁柳,咯咯笑着跑過來,說:「我操,牛逼啊。」

  她拿出手機拍視頻,又轉回來自拍,對着鏡頭說:「沒見過吧。」

  如果有網絡,她怕是會直播。

  這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肥唐又是嫉妒又是自慚形穢,用力撐了下棺材角。

  昌東抬頭看天,說了句:「看來任何時候,它們都不喜歡這棺材被打開。」

  葉流西將袖口挽了挽:「放下,我來吧。」

  她走到近前,手攀上棺沿,深吁了口氣,猛然掀開。

  應該沒大的異樣,肥唐看到,她只是皺了下眉頭。

  他搶在前頭飛奔過去,只低頭看一眼,馬上大吼:「明!明朝!」

  絕對不會錯,他昨晚還在看《民間服飾》呢。

  他指給大家看:「看見沒,網巾,明代成年男人用來約發的;直身衣,跟道袍似的;還有這個,穿的皮札子,絕對的!」

  其實不用他強調,沒人想過懷疑。

  葉流西只覺得好笑:「這是唐宋元明清都要來一遍嗎?」

  丁柳給棺內拍了張照,預備着回去給柳七看:「我乾爹說,你們上次開了唐棺,這次又是明朝的嗎?怎麼連點陪葬的東西都沒有?」

  昌東說:「我們叫它皮影棺,只是順口,這不是棺材,只是像而已。」

  他低頭翻檢了一下皮影人的數量,又是九個,除了服飾裝扮,和那個唐棺,並沒有太大不同。

  昌東蓋上棺蓋:「那個神棍說,鬼駝隊的故事,傳了幾百年,看來還不確切——也許自漢之後,各個朝代都有,或者說,玉門關內外,一直留有一條道,互通有無。」

  一列駝隊,九個人,看似不少,但轉念一想,前後兩千餘年,關內關外,如果真的兩個世界,這駝隊,不啻於一根懸絲,一脈弱流,哪怕前仆後繼,又能輸送多少東西?

  他把葉流西叫到一邊:「記不記得你的那個照相機?」

  記得,海鷗牌,八十年代通用,現在已經是老古董。

  「我們用的東西,更新換代快,幾年前還用摁鍵的手機,現在差不多都是觸屏智能,一是有這個需要,二是物資水平極大豐富,可以滿足這需要。但是關內如果真的有人、不產物資、大部分依賴補給的話,情形會不同。」

  物資貧瘠的年代,什麼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碗砸碎了都捨不得扔,要找箍碗匠鑽眼、釘鐵扒,油泥抹平了裂縫之後,又能穩穩噹噹舀水盛湯。

  葉流西說:「你覺得關內有人?」

  昌東回答:「不止有人,是有個世界。」

  不是很太平,有點亂,法紀不行,也許弱肉強食。

  物資匱乏,推開一戶人家的門,可能會有時代的錯亂感:老式明清的雕花床上,貼本世紀金曲歌手的海報,50年代的搪瓷茶缸邊,擺80年代的老相機。

  那條駝道,是吸附在關外社會身上的細血管,一點點帶進關外的變遷,只是這變遷無法普及,把關內世界滲透得扭曲離奇。

  葉流西皺眉:「那些當初進關的人,活了這麼久嗎?」

  昌東說:「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早就死了,不過有男有女,足以繁衍。」

  大概是兩人私聊的時間有點長了,丁柳和高深明顯不耐煩,肥唐也朝這頭探頭探腦——

  終於逮着個昌東看他的機會:「東哥,剩下的那些……你還撞嗎?」

  昌東抬頭看天,離日落還有很久,但這頭頂的天色,跟暮色也差不多了。

  葉流西也抬頭看天:「能撞一個是一個吧……我去給你鎮車。」

  ——

  撞完第二個,雲頭幾乎成了黃黑色,團團滾滾,丁柳到此時才有了幾分怯意,也沒了拍照的興頭,不自覺地朝高深身邊縮,高深打開強力手電,光柱照不了太遠,偶爾晃神,覺得雲頭像擠眉弄眼的扭曲臉面。

  他頭皮有點發麻,朝昌東大叫:「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昌東正半蹲在皮影棺前,伸手拂撥開棺身積堆的浮沙:「七爺跟你們怎麼說的?帶你們出來,本來也不是遊山玩水的。」

  高深閉嘴了,柳七確實交代過:跟緊點,別大驚小怪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有好處就撈,實在扛不住就撤。

  但丁柳私下跟他說了:「要撤你撤,我才不會扛不住事讓乾爹笑話。」

  棺面上又是一幅,這次是在丹房,爐火熊熊,丹爐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帝王模樣,可能還是漢武帝,另一個是個老道,手持浮塵,也不知道在跟皇帝講什麼。

  肥唐搶着說話:「這個我知道,漢武帝跟秦始皇一樣,喜歡求長生,這是在煉丹。不過漢武帝可比秦始皇腦子靈光多了,最後自己醒悟了,還親口承認自己是被那些方士騙了,說自己是『向時愚昧,為方士所欺』呢。」

  開棺。

  不用肥唐說,葉流西都看出是異族服飾,肥唐也認不出來,猜測說,中國有幾個朝代,河西是失守的,比如宋朝,那個時候,這周圍不是回鶻就是吐蕃西夏,鬼駝隊想出入不引人注目,得換少數民族衣服吧。

  這倒側面佐證了,昌東說的是對的,鬼駝隊一代又一代,混跡在不同時世的人群之中,採購置物、錢來錢往,一如普通客商。

  變故發生在第三次去撞沙土土台的時候,有葉流西鎮車也不管用了——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擱這個時區應該是艷陽高照,周圍卻濃黑如墨,車子橫飈到一半,車身驀地側歪,像是被什麼頂起,一邊的車輪驟然騰空。

  昌東沉聲說了句:「抓緊。」

  葉流西一把抓住防撞杆,再看前方地面,頭皮一陣麻,車子側了40度角不止,她掌心出汗,滿心等着拿身體去承受車子倒翻的那一震——哪知道耳邊轟鳴聲不止,車子就這樣側着只憑邊輪開了出去,然後在空地處轟然旋身拗正。

  葉流西耳邊嗡嗡的,有些口乾舌燥,遠處,肥唐和丁柳他們都呆呆的,她覺得自己也有點呆:「你剛用兩個輪子開的車?」

  昌東嗯了一聲。

  葉流西想問,能不能再來一次。

  那一瞬間,失去重心,像是有電流從頭皮一路延過脖頸、脊柱,又像是魂被甩脫出去,覺得好刺激。

  昌東指了下前方:「你看。」

  車燈的盡頭處,是一米多高的沙堆,堆面上,越野車輪胎的側印清晰可見。

  葉流西反應過來:「剛才是……」

  「沙子突然堆頂,把車架空,跑得慢點,大概要翻車……我們還是別開棺了。」

  一來,的確危險,他們已經很運氣了,灰八可是連棺蓋都沒打開,就被削了喉。

  二來,雖然這皮影棺跟傳統意義上的「棺材」相去甚遠,但那皮影人,的確曾經像常人一樣,穿衣戴帽、進關出關、做買賣睡覺,如今被沙土掩埋,逝者有尊嚴,他也不想擾人安寧。

  葉流西嗯了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