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43章
尾魚
收了灰八的屍,是件大事,丁柳想給柳七報備,但信號全無,於是過來找昌東,問他:「明天能出去一趟嗎?到了外頭信號好的地方,我打電話,讓人來收八叔的屍。」
肥唐也趕緊附和:「如果有信號,我可以上網查一下篆字轉換器,就知道那棺材上寫的是什麼了。」
昌東默許,到了明天,這裡應該會再次恢復正常。
這一趟進來,多開了兩個棺,貌似有收穫,實則沒有太大進展。
——
大概是因為白天勞累,這一晚,兩邊都歇得早,昌東躺下了,卻睡不着,聽外頭風聲漸息。
這裡不颳風的時候,分外安靜,月色漸漸明上來,車裡都進了明澄澄的光。
隔簾也成了半透。
昌東看着帘子發呆,直到忽然意識到,簾身上正映着淡淡游移的綠色。
他動作極輕地坐起,慢慢將隔簾撥開些。
車窗外,不遠的地方,正有一抹幽碧色的鬼火,飄飄遊游往遠處去。
奇怪的是,它不是鬼火樣的一簇,偶爾會拉長,忽然又像被稀釋,光散得很開、很弱。
葉流西的聲音忽然傳來:「你幹什麼?」
大概是把她弄醒了,昌東噓了一聲,指了指窗外。
葉流西坐起來,看了會之後,低聲問他:「看看去?」
怕吵醒肥唐,兩人從撳下的車窗里鑽出來,穿上鞋子之後,沿着鬼火飄逝的方向一路跟過去。
跟着跟着,那叢鬼火忽然不見了。
葉流西猝然止步,好生失望:「怎麼會突然……」
話還沒落音,那叢鬼火又出現了,只是這次,頭大身子小,像是半空游曳的蝌蚪。
葉流西奇怪:「鬼火還能變形?」
昌東點頭:「可以,但……不是這麼變的。」
他屏住呼吸,疾步跟過去,快近前時,忽然冒出個念頭,揚手拍了過去。
那一叢鬼火立時不見了。
葉流西嚇了一跳:「你拍它……燒到了嗎?」
怎麼說也帶個「火」字呢。
昌東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是鬼火。」
鬼火說白了就是磷火,質量非常輕,所以老一輩說,遇到鬼火,不要說話,也不要走動,因為最輕微的空氣流動都會把鬼火給「吸」過來。
「那是什麼?」
「有點像……小咬。」
那是羅布泊的一種蚊蟲,夏日常見,體量非常小,翅膀張開都不到一毫米,從前的科考隊最煩這玩意兒,一旦遭遇,成群的小咬圍着人的耳孔、鼻孔、臉亂叮亂咬,一團黑霧樣嗡嗡嗡,抹了防蚊油都無濟於事。
但現在都快冬天了,而且,從來沒聽說過小咬還會發出鬼火一樣的光的。
鬼火又出現了,越飄越遠,向着司馬道的方向,漸成消淡的煙。
昌東忽然冒出個念頭。
這些小咬,是玉門關內飛出來的嗎?按照時間推算,異象要消失了,它們是不是在……飛回去?
第43章
荒村
跟葉流西一說,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就跟上去看看咯。
昌東覺得,自己的膽子都是被她硬生生逼出來的:「你有怕的東西嗎?」
「有啊,窮。」
倒也沒錯,有些時候,窮比鬼可怕。
兩人跟着小咬,時走時停,那一大群小咬,一直飄飄悠悠,忽東忽西,大多數時候,的確像焰狀的一簇鬼火。
昌東覺得,再這麼繞下去,待會回去,找路得費不少的勁……
正這麼想着,那群小咬忽然速度加快,像被什麼吸附,形狀如同急速飄逝拖着尾巴的彗星,還在被漸漸拉細。
葉流西催促他:「快。」
但腳程再快,還是比不上小咬的速度,最後停步時,仰頭看到的景象簡直神奇:一道細線,像染綠的弦,寸寸沒進半空的某一處。
一切歸於沉寂。
葉流西不甘心地又往前走了幾步,還伸手往前抓,好像這樣,就能抓住看不見的門把手。
末了沮喪地走回來。
昌東還在仰頭看半空:「像不像風眼,或者水眼?」
葉流西皺眉:「那又是什麼東西?」
她覺得昌東的想象力真豐富,什麼風頭水尾,都是她初聽茫然、繼而覺得真他媽貼合的詞兒。
昌東說:「你盛了一池子水,只最底下留了個放水孔,池水一開始像是沒動靜,越到後來,放得越快,到最後,你可以看見漩渦,漩渦的中心,就是那個水眼,水眼有多小,進去的水流就有多細。」
葉流西順着他的描述去想,覺得玉門關的大門或許就像個漸漸縮小的水眼,把門戶暫開時放出的一切又給收回去了。
她喃喃:「那怎麼辦啊?」
忽然生出強迫症,想伸手出去,死摳住那個什麼水眼,粗暴地撕扯開一個口子,供自己鑽進去。
昌東說:「記住這個位置,該來的總會再來的。」
他撿了些沙土疙瘩塊,在最後停步的地方堆出一個箭頭,葉流西也去撿土塊幫他擺,擺到中途,忽然想到什麼,問他:「真的找到關門,你會進嗎?」
她進沒什麼疑問,她幾乎百分百篤定自己是關內人了。
但對昌東,她有些過意不去:拿着一張孔央的照片,把他一路支使來,但截至目前,發現的一切,都只對她有意義。
她沒那麼貪心,很想把發現的東西分點給他,但不知道怎麼分。
昌東撣了撣手上的沙土:「進。」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沒聽過那句老話嗎,黎明之前最黑,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往往離結果不遠了。」
「找到孔央,你就回去了吧?」
昌東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
葉流西「哦」了一聲,把手上最後一塊土疙瘩塊擺到箭頭上:「這樣也好。」
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昌東挺有用的不是嗎,腦子轉得快,做事靠譜,身手也不差,關鍵是,跟她配合得挺默契,這樣的人難找,天上掉下來的,調教不來。
到時候,她再想辦法把他留下來,在哪討生活不是討啊,大不了開工資,沒錢就先賒着,要麼威逼恐嚇,他不識相的話,一棍子敲傻算了,拿根繩子拴着,這樣擺攤就不寂寞了,他傻不愣登的,可能還更聽話……
她忍不住想笑。
昌東奇怪地看她:「你笑什麼?」
葉流西說:「沒什麼,為你以後的新生活……感到高興。」
昌東說:「看你的臉,就知道我的新生活不怎麼樣了。」
——
回去找路用了很久,加上沿路要作標記,回到營地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葉流西回車上補覺,昌東沒什麼睡意,索性開做早餐,有足夠的時間,就可以熬粥,守着鍋,等水沸,也等米香,他喜歡那個出味的過程,就像很喜歡看葉流西熬湯:世事奇妙,米粒生硬,肉骨腥臊,但有時間,有火候,有耐心,就可以守到酥軟糯香。
粥正沸時,有人過來,昌東沒抬頭,但知道是丁柳。
「有事?」
丁柳說:「我看到你們早上回來。」
昌東沒說什麼,回來的時候快天亮了,有人醒得早也不奇怪。
「東哥,拿了我乾爹的錢,背地裡不該搞什么小動作吧?誰知道你們晚上出去,是不是在藏私啊。」
昌東揭開鍋蓋,拿湯勺攪了攪粥湯:「你今天不是要出去打電話嗎?朝你乾爹告狀好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頓了頓掉頭就走,回到車上,大力關上車門。
高深正吃早餐,不知道她怎麼的又氣不順了:「小柳兒,吃餅乾嗎?」
又餅乾!
人家會做面熬粥,他啃餅乾;人家會飆車甩尾,他不會;人家車裡改裝得可以睡覺,他就只會讓她蜷車座;人家那麼有性格,是,昌東不正眼看她,她也不高興,但總比高深這麼處處賠小心的樣子更像個男人。
丁柳說:「我今天要出去給乾爹打電話,您吃完了嗎?吃完了能送我出去嗎?」
「您」和「能」字,都加重語氣。
高深愣了一下,尷尬地攥起手裡吃了一半的餅乾袋,頓了頓伸手抹了抹嘴角,說:「現在好了,可以走了。」
丁柳更來氣了:真他媽窩囊,連發脾氣都不會。
——
肥唐做了個獨自一人被拋棄在白龍堆的噩夢,迷迷糊糊中聽到車聲,還以為是噩夢成真,硬生生嚇醒了,扒着車窗一看,才知道是丁柳他們離開了。
肥唐悻悻的:他今兒也要出去找信號上網啊,都不說搭個伴,一點團隊意識都沒有。
葉流西還在睡覺,昌東不想吵她,讓肥唐開自己的越野車出去。
走了這麼多人,營地安靜地像是沒人居住,粥老早好了,昌東把鍋窩在火石和灰燼里保溫,另起了個小火台,放上骨碟,微火融着烤骨膠。
骨膠都是用他刻皮子時鑿雕下的邊角料熬製的,皮影上了顏色之後,要再塗一遍骨膠鎖色,這樣色澤才鮮亮。
他拿了筆刷,就着刻好的紋絡,細細刷膠,丁州初教他做皮影時,說,這事兒可磨人的性子了,你別嫌煩,對人有好處的。
是有好處,他從前的性子,也沒這麼穩,都是一刀一筆里出來的,鑿刻刻鑿,塑人,也塑己。
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老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