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46章
尾魚
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皺着眉頭看肥唐:「你看你能耐的,把人小姑娘打成什麼樣了。」
肥唐耳根發紅,拼命給自己找面子:「那……那我緊張,我膽又沒你大,黑咕隆咚的,忽然竄出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誰還分男女啊。」
都是道理,昌東不好說什麼。
院裡有好幾間屋,他吩咐高深守着院門,其它人打着手電,四處都檢查一遍。
除了荒廢和破,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昌東看了一圈,最後停在了灶房口。
灶房已經半塌,好大的鍋台,上頭壓滿土坯塊、茅蓋、破草蓆,正站着,葉流西也過來了,手電光和他照着的位置合在了一處。
她想過去,昌東拉住她:「再等等。」
果不其然,過了會,院門處傳來高深的聲音:「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
阿禾牽着薯條進來,後頭跟着老簽。
她一抬頭,先看到肥唐,狠狠剜他一眼,目光要是能撕人,肥唐估計已經在碎紙機里過一遍了。
然後走到昌東面前,問:「你真的是好人哦?」
昌東覺得她可愛里冒點傻氣,點頭說:「真是。」
阿禾猶豫了一下,頓了頓嘆了口氣,鬆開薯條的手,走到灶台邊跪伏下身子,把灶口處擋着的破爛家什給移開。
薯條着急,叫了聲:「禾姐!」
阿禾一旦有了主意,還挺執拗的,她身子探下去,聲音飄出來:「算了,人家連鐵皮車都有了,還貪我們這點東西嗎?」
——
灶台口有條地道往下,居然聯通着一個地窖,規模有一間教室那麼大,估計在高處隱蔽的地方開了通風口,所以下頭可以燃煤油燈。
地窖里收拾得挺有條理,靠牆邊都是地鋪,細數,住的應該不止阿禾這三個人,簡陋的櫥櫃裡放缺齒的碗碟,邊上有袋裝的米麵,地上散堆着蘿蔔辣椒,牆上釘掛着風乾的牛羊肉。
昌東注意到,櫥柜上擱了本書,紙頁泛黃,封面是光映照下的老樹虬枝,過去一看,居然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上冊。
再一翻,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的,1985年版。
阿禾說:「我爹的書,我也愛看,就是找不到下冊。市集上書少。現在世道不好……」
她掰手指頭:「最俏的是吃的、喝的,還有刀啊這種厲害傢伙,你們懂的。」
說着從櫥櫃底下抽出一摞蒲草編的墊子,依次分給大家:「沒凳子,將就着坐吧……你們打哪來啊,膽兒真大,敢走夜路。」
肥唐伸手去接,接了個空,阿禾誰都給了,明目張胆地不給他。
不給拉倒,肥唐鼻子裡嗤一聲:老子蹲着。
昌東示意了一下那本書:「你知道作者是誰嗎?」
「知道啊,封面上寫着呢。」
「見過他嗎?」
阿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怎麼可能,關外人呢。」
昌東的心跳得有點厲害:她們也說關內關外。
他指向那幾個多出的空地鋪:「還住了別人?」
「幾個叔伯,去市集了,好幾天了都……」
她有點擔心。
昌東儘量問得不經意:「你們村,就這麼點人?」
阿禾說:「什麼我們村啊,這一帶,十幾年前鬧了眼冢,滅門絕戶,早荒了。我們是躲災的,現在世道不好,太亂,我爹說,鬧過眼冢的地方,也不是不能待,雖然會有人架子……一路上,喏,大家結了伴……」
她指薯條還有老簽:「一共七八個人吧,到這兒,發現是個綠洲,現成的房子,有水有樹的,就住下了,不敢住地上,半夜人架子會出窩,那東西可凶了,嗅着人味就發瘋,我見過半米厚的牆,都被它們刨出洞的……」
葉流西問她:「人架子,是不是皮包骨頭,跟個骷髏架似的,能跑能跳,牙齒尖利?」
阿禾連連點頭:「是,我沒見過,聽我爹講的,說是動作很快,身上黏嗒嗒的,皮膚慘白,因為老不見光,吸人血可狠了,那種凶的,把人撕吃了都可能……我爹說,跟人架子遭遇上,要麼被弄死,要麼必須弄死它——它要是活着,絕對不放過你的。」
丁柳聽入了神:「要是我們早跑遠了,它們還怎麼『不放過』啊?」
阿禾答不上來,轉身去看老簽:「算命的,怎麼說來着?」
老簽不緊不慢的:「我是聽說,這玩意兒鼻子靈,嗅到你的味兒就能跟。還有啊,別讓它那粘液碰到,據說那東西有味道,幾天幾夜都不散,人鼻子聞不見,但是人架子能聞見,它要是在你這吃了虧,會糾結同伴,一起來報復……」
葉流西心裡咯噔一聲,轉頭看昌東:「我們車上……那東西洗了嗎?」
她記得,人架子爬車的時候,一路都留下了黏液拖痕。
昌東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成分,沒敢碰。」
阿禾聽出點端倪,頓時緊張起來,說話都有點口吃:「你們……車……車上,你們遇到了?」
高深問了句:「現在出去洗,來得及嗎?或者找點東西蓋蓋味。」
丁柳趕緊翻包:「我有香水,可以噴。」
阿禾頭皮發麻,耳朵邊亂嗡嗡的,語無倫次:「別,萬一出……出去,正遇上呢,反正現在在地下,等……等天亮吧,算命的,天亮前,人架子一定會回屍堆雅丹的,是不是?」
老簽還沒來得及回答,昌東忽然問了句:「什麼叫屍堆雅丹?」
他語氣有點怪,和平時不同,葉流西驀地想到什麼,心裡一沉。
阿禾說:「人架子,起先都是人啊,就像蜘蛛吃食似的,先被縛在網上——人架子起先,都是被嵌在屍堆雅丹上的,慢慢的血被吸乾,人也被裹進去,跟埋了沒差別,但十個當中有一個,會重新……鑽出來。」
第46章
荒村
昌東腦子有點亂。
看阿禾時,居然看不真切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張嘴,開開合合,好像沒停的時候。
「哪還能認得人,就認得血和肉了,也不知道疼……我爹說,它們刨屋,手指頭都磨禿了,也不會停。」
「不知道能不能殺絕了……人家可以生吧……」
「為什麼不能生?人架子有男女啊,也會發情……」
昌東說:「地下太悶了,我出去透口氣。」
阿禾好像勸了,高深也說話了,都在說外頭不安全,自己答了什麼,昌東不記得了,就記得推開灶口的隔擋,呼吸到外頭的空氣,那空氣涼到發冷。
他在院子裡站着,高處樹影婆娑,進戈壁以來,植物都低矮,空氣中沒有水,只能巴巴往地上湊——所以看到高大的樹木,總覺得親切,回民街上就有好多樹,戲場的後院也有,綠蔭如傘,遮攀住屋檐,樹隙里漏下熙來攘往的人聲,那時候總嫌吵……
身後有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葉流西。
昌東指了指樹影:「早上早點起的話,不知道有沒有鳥,應該會有……」
葉流西說:「如果正面遭遇,你下不了手的話,要我幫忙嗎?」
昌東沉默了一會,說:「不用,我自己會解決。」
「那如果,我在你之前遇到了她,你是希望我帶她來給你呢,還是我自己處理了,事後抽個機會告訴你一聲就好?」
昌東回頭看她。
葉流西笑笑:「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情願男朋友最後記得的,是我漂亮時的樣子,我可不想他以後對我的回憶里,總跳出一張人架子的臉。」
昌東說:「還沒想好。」
「那你自己考慮,想把事情託付給我,就說一聲……我去給你的車子蓋蓋味。」
她晃晃手裡的香水瓶,徑直往外走,門外黑洞洞的,昌東怕她出事,緊走了幾步跟過去。
伴隨着嘶嘶的噴壓聲,空氣里已經彌散開甜香,像蜜桃味,是丁柳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味道。
葉流西問他:「香嗎?」
她噴得毫不吝嗇,噴漆式的大開大合,每次都摁到底。
昌東從前陪孔央買過香水,那些妝容精緻的推銷員,手法熟練,舉着香水瓶,只往半空噴一點點,然後拿一張小巧的試香卡,在空氣里兜住若有若無的味道,遞過來說:「聞聞看,香嗎。」
昌東覺得,自己的嗅覺大概是被大漠風沙磨得粗礪了,每次也聞不出什麼,尤其孔央偏愛味道很淡的香水,說是喜歡似有還無的感覺。
似有還無,這太強求他的鼻子了,但孔央很耐心,提醒說:「我抹在頸後啊,這裡有脈搏跳動,叫揮發點……」
昌東有時,特意蹭磨吻她頸後,情動時,真的覺得鼻端有暗香浮動。
那麼務求精緻的女孩子,在他面前美得一絲不苟,他看不到的時候,就美給自己看:顏色的搭配、上下衣裳的搭配、甚至香水味的搭配……
忽然之間,變成了深夜裡猙獰慘白的人架子,身上滲着粘液,齒縫裡殘留血肉……
昌東說:「流西,如果孔央真的出事,而你在我之前遇到……我想託付給你。」
香水瓶快空了,葉流西正噴出最後一下,霧化的液滴在夜色里泛了很短時間的白,然後往下落得不見。
她一口答應,說:「好啊。」
——
回到地窖,底下已經在準備就寢了,阿禾把空鋪位讓出來,讓幾個人自行安排,又捻着煤油燈側的小齒輪,慢慢把棉芯調低,只留那麼一丁點不妨礙睡覺的亮。
老簽這才挨過來,裝着是在幫忙理東西,覷了個空子,壓低聲音說她:「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就這麼放進來……」
阿禾斜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能開鐵皮車的都是什麼人,真能攀上關係,對我們只有好處。我看他們人不壞,你也該客氣點。」
……
鋪位都是兩兩拼,兩張地席並排,一張靠牆,一張靠外。
按理說可以男女分開,但高深和丁柳似乎沒打算和外人拼,丁柳睡了靠牆的一張,高深就很自然地選了她邊上那張。
剩下的……
肥唐琢磨着,葉流西身邊,怎麼也輪不到自己躺,於是默默和老簽拼鋪去了。
他睡不慣地席,躺下了怎麼都不舒服,翻了個身,不自在,又翻了個身,正對上老簽的一張老臉。
老簽還沒睡,四目相對,想起阿禾說的,要對人客氣點,於是說了句:「小兄弟很生猛啊。」
鋪位挨得都不遠,聲音稍大,誰都能聽見,不遠處,阿禾鼻子裡哼了一聲,葉流西忍不住想笑。
肥唐打着哈哈,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頓了頓寒暄說:「簽先生是算命的啊?」
老簽說:「我不姓簽,還有,別聽小丫頭亂叫,漢武帝那會兒,我們這樣的人,都被尊稱為『方術之士』呢,什麼算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