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47章

尾魚

  漢武帝?

  葉流西心裡一動,適時咳嗽了兩聲,希望肥唐能機靈點,努力套點話出來。

  誰知阿禾先說話,語氣涼涼的:「沒點驅妖鎮魔的本事,能叫方士?別說出來讓人家笑了,你要真是方士,我們也不怕什麼眼冢、人架子了。」

  老簽慢吞吞地反駁:「你這話不對,方士要能根治這些怪東西,犯得着被流放嗎?還不就是因為花了漢武帝那麼多錢,到頭來還辦不成事,所以倒了霉了。」

  阿禾呸了一聲:「你們倒了霉還不夠,還害我們倒霉。」

  老簽說:「是豆腐就別笑豆腐乾了,你祖上不犯罪,你也不會待在這兒啊,說不定這會兒,正坐着飛機上天呢。」

  阿禾不說話了,肥唐越聽越糊塗,打斷說:「慢……慢着……漢武帝罷黜方士這事,不是因為求仙沒成功嗎?」

  他記得清楚,野史里,不止,正史里也有提及,漢武帝跟秦始皇一個毛病,就喜歡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不老,舉國之力,廣蓄方士,煉什麼靈丹妙藥。

  一直到晚年,諸多失敗的打擊之下,終於醒悟,還感嘆說:「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

  一怒之下,罷黜了所有方士。

  肥唐當時還覺得,漢武帝脾氣真不錯,被騙了那麼多年、那麼多錢,也只是「罷黜」了事,換了秦始皇,恐怕會把方士跟儒一起坑了。

  老簽說:「什麼求仙問道,你怎麼連點常識都不知道?秦始皇求了那麼久都沒求到,徐福開着大船去日本了,也沒帶回神仙來——前車之鑑,漢武帝會不得點教訓?他又不傻,怎麼可能再去求?」

  肥唐磕磕巴巴:「那……那他幹什麼了?」

  老簽說:「他平生最自得的幾件大事:攘夷拓土、北驅匈奴、張國臂掖、絕妖鬼於玉門……沒聽說過嗎?」

  昌東忽然說了句:「聽過是聽過,但是緣由不太清楚。」

  老簽有些得意,阿禾最煩聽他擺忽事,三句話沒說就嚷嚷他是「算命的」、「少說話多做事」,真是難得有聽眾——

  「陳阿嬌楚服的巫蠱之事是個由頭,漢武帝最痛恨這些鬼怪離奇的事,北驅匈奴,一大功德,漢武帝得意之餘,覺得應該更進一步,多做點前人做不到的大事,於是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那些魑魅魍魎害人,妖魔鬼怪害民,巫蠱邪術亂治,都應該給絕了。」

  「但那個時候,做這種事,不能大張旗鼓。一來百姓愚昧,各地敬鬼敬怪之風不絕,怕觸怒鬼怪,連地方官都敢違逆;二來皇帝也怕惹惱這玩意兒,引禍上身。」

  「所以假借求仙問道為名,廣集能人方士,為避耳目,還裝模作樣派船出海,也找什麼蓬萊仙人,又祭神請仙,其實都是障眼法。」

  「這麼國家級規模的大手筆,的確很有成效,但是問題也來了,大概是力有未逮,根治不了,有些是抓住了,殺不死;有些是殺死了,化歸原身,但假以時日,還能卷土再來。」

  「漢武帝大怒,他花了那麼多力氣,想立百世功業,是要永絕妖鬼的,可不是只求二三十年太平,所以他向方士下令說,要麼給他個解決方案,要麼統統殺了算了。」

  「這些方士,能驅妖鎮魔,當然不是泛泛之輩,其中有四處週遊的能人,上書漢武帝說,如同北驅匈奴一樣,未必要殺光,能把它們趕在某個地方,讓它們永遠回不來,也是可以的。漢武帝就問他,有這樣的地方嗎?」

  「他回答說,有啊,我四處週遊,發現過幾處奇怪的入口,明明是絕路,誰知道另有天日,只要把入口封死,簡直如同陰陽相隔,再也無關無涉了。」

  葉流西問了句:「所以就選了玉門關外?」

  她嫌躺着不得勁,趴在鋪上,以手支頤,蓋毯都退到了半腰,昌東覺得,再聽得興奮些,她大概就要竄出去了。

  老簽說:「是啊,漢武帝看妖鬼,大概跟看匈奴也沒兩樣。真是選的好地方,風大沙大,想討口吃的,都不容易。不過也幸虧是這地方,條件惡劣,有些妖比人還捱不住,先死的一批,就是離不開水的,緊跟着就是樹妖藤妖……」

  他似乎覺得跑了偏,又把話題扯回來:「總之吧,皇帝一道令下,就有了一次全國規模的『西出玉門』……」

  昌東說了句:「把妖鬼送進來也就算了,為什麼人也留下了呢?」

  老簽冷笑了兩聲:「你這腦子,看來是當不了皇帝了,皇帝殺個人,為絕後患還要斬草除根呢,把妖鬼送進來,任它自生自滅嗎?萬一反而壯大了呢?」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方士也得進來?」

  「是啊,萬一有差錯,得靠他們補救啊,管他樂不樂意,強制送進來,還有那些巫蠱世家,所以得有羽林衛一路看押,這些人要有人伺候,那些各地流放的犯人首當其衝,包括上門女婿……」

  丁柳原本一直聽着,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上門女婿又怎麼了?」

  肥唐回了句:「漢朝的時候,上門女婿是下等人,商人也是,這樣的人,也可能被謫邊的。」

  丁柳哦了一聲,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身邊的高深。

  葉流西嘆氣:「這些方士,也是倒了霉了,出了力,最後落個跟流放差不多的下場。」

  老簽說:「誰說不是呢,漢武帝估計也挺歉疚的,賞賜了無數財帛,但再多的金銀珠寶,跟陪葬品也沒差別,皇帝看這兒,就跟看個墳墓沒兩樣吧,更糟的是,關內這窮山惡水的,連人都沒有,你拿着金銀珠寶有什麼用呢?價值連城,也不如一米一飯。」

  他聲音漸息,似乎有了點睡意:「反正啊,就進來了唄……也別抱怨了,眼冢興風作浪的地方,是鬧人架子,但是沒別的怪東西啊,現在是什麼世道?你去別處看看,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靜默中,阿禾小聲說了句:「關外沒妖鬼呢,我在市集上看過小電影,關外人到了晚上都敢出門,點好多電燈,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樣。」

  老簽說:「出關一步血流干,三歲娃娃都會唱的歌呢,別惦記關外了,從來沒人出得去過。」

第47章

荒村

  肥唐一肚子想問的,什麼眼冢、市集、小電影,但看老簽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又怕問多了惹人懷疑,只好不吭氣了。

  葉流西被關內關外攪得頭疼,想好好睡覺,腦子裡一忽兒跳出來那首歌,一忽兒又是方士守着丹爐,爐火熏熏的畫面,翻來覆去間,聽到昌東低聲問:「又煩了?」

  葉流西說:「不煩,管它關內關外,我只要有吃有喝有鋪位,做人該做的事就行了……」

  她轉頭看他:「你在煩?」

  昌東看粗糙不平的昏黑窖頂:「也不煩,煩又解決不了事情,只是在等。」

  事情早有結果,像機場行李的傳輸帶,不管旅客如何心焦,始終慢慢吞吞,還沒把結果送到他面前。

  葉流西閉上眼睛。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的,又夢到破舊的屋子,木頭門被風掀地撞來撞去,篝火旁,掉落一隻鬆了帶的膠鞋,角落的水缸豁口處,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走進夢裡去了,倚着門,百無聊賴地看這一切,忍不住想打哈欠,還想發牢騷:來來回回都是這一場,能不能換個場景?

  別人做夢,像連續劇,有起承轉合,她的夢,從來都只這一個單調的畫面,下次再做這個夢,她應該帶着線團和棒針進來織毛衣……

  她被自己的想法給笑醒了。

  睜開眼,發現阿禾已經起了,正蹲在米袋旁,拿手往盆里抓米,抓了幾把,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又抓多了些。

  然後向外走,步子細碎,大概要給大家做早飯。

  關內物資不豐富,白吃白住人家的,有點過意不去,更何況,她們這一來,多的可不是一張兩張嘴。

  葉流西欠起身子去推昌東,昌東醒得很快,但意識沒跟上,半個人浸在疲憊昏沉里,問她:「幹嘛?」

  聲音渾厚低沉,帶不清醒的一線沙啞,葉流西忽然聽愣了,下意識說了句:「你再說一遍。」

  她不管,反正好聽的,自己喜歡的,就要再來一遍。

  昌東清醒了,他揉着眼睛,有些疲憊地坐起來:「怎麼了?」

  葉流西嘆氣。

  感覺不一樣了,最妙是不經意,不提防,忽然擊中,又求不來。

  她伸出手:「車鑰匙,車裡不是有吃的嗎?拿些出來,阿禾煮飯去了,咱們不能盡吃她們的。」

  昌東嗯了一聲,掀開蓋毯起身:「我去吧。」

  ——

  通鋪有個好處,醒了一兩個,稍有動靜,都不用嚷嚷,其它的也就全醒了。

  而醒過來之後,沒人願意待在地底下,昌東只疊了個蓋毯的功夫,抬頭一看,周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除了他,居然沒人理鋪,都是掀了被窩就走,而邊上,葉流西的毯子,裹壘得像個花卷。

  昌東多看了兩眼,她眼一翻:「怎麼着?」

  沒怎麼。

  他說:「上去吧,下頭悶。」

  剛起身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回頭看時,葉流西正伸手把他的毯子拽歪一角:她老早看他疊那麼方正不順眼了,就等着他走。

  一抬頭,才知道被抓了個正着,葉流西腆着臉皮,說:「這樣有凌亂美。」

  昌東不追求凌亂美,他想過去理,葉流西動作好快,手一張,拿身體擋住。

  從她肩側看過去,自己的蓋毯,本來疊得像個豆腐塊,現在像豆腐塊成了精,正跳樓尋死。

  昌東心裡貓抓一樣,強迫症上來沒辦法,毯子沒疊正,感覺像穿了條屁股上有洞的褲子。

  葉流西只裝不知道,連推帶搡:「別磨蹭了,大家都上去了,還要做飯呢……」

  昌東跟她商量:「流西,最多這樣,我幫你一起疊了……」

  葉流西搖頭,又憋不住,自己在那樂,笑到去擦眼睛,昌東看了她一會,覺得她像個漂亮的二傻子。

  他說:「還笑,東西笑掉了知道嗎?」

  葉流西低頭去看:「什麼?」

  昌東踩住入口的腳蹬往上爬:「肉。」

  葉流西低頭看看自己身材,仰頭說:「怪不得我覺得自己瘦了。」

  ——

  上到地面,院子裡滿眼的人,有刷牙的,有擦臉的,阿禾在門邊搭了個簡易的灶台,柴火正旺,鍋里的粥沸開,薯條在邊上幫忙切土豆,切好了扔進鍋里,再撒點鹽下去。

  這是什麼吃法?昌東還沒嘗上,已經覺得嘴裡味道怪怪的了。

  天氣不大好,老簽叼着煙袋砸吧嘴,說:「今天怕是要起沙暴啊。」

  語氣里,有一種奇怪的焦灼。

  戈壁灘上刮沙塵暴不是常事嗎,昌東正想說什麼,阿禾忽然吼了句:「幹什麼,火都燒不起來了!」

  接話的是肥唐,吼得比阿禾還大聲:「我就從邊上走一下,火就燒不起來了?它就這麼怕我?」

  昌東又是好笑又是頭疼,頓了頓招呼肥唐:「過來,幫我去車上搬點東西。」

  他帶着肥唐穿過院子。

  肥唐怒氣沖沖:「關內人,都什麼素質,我是打她了,但她也打我了啊,東哥我跟你說……」

  他突然住嘴。

  院外,昌東的車子歪向一側,四個輪胎,有兩個軟塌了,湊近看,應該是被硬生生啃破的,車身上,遍布粘液風乾後的手印腳印,都不知道被多少只人架子爬過攀過。

  ——

  車子如此悲慘,昌東居然想笑。

  他剛進西北走線時,結識一位前輩,那人比他大了四五歲,開陸地巡洋艦,對車子寵得不是一星半點,曾經大言不慚說:「車子就是男人的老婆,女朋友都只能排第二。」

  同為男人,擇偶眼光各異,昌東覺得,車子跟老婆,還是不能比的。

  所以現在車子半廢,他也只是端了碗米粥,邊喝邊繞着看,周圍一圈人,端碗的端碗、嚼烤饢的嚼烤饢,葉流西腋下夾着刀,正撕開一袋榨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