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49章
尾魚
肥唐摟投了兩把火之後,實在忍不住,偷偷來問葉流西:「西姐,我東哥……到底是怎麼了啊?」
葉流西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昌東,他一直坐在孔央的屍首旁,一動不動,背影里透着蒼涼暮氣。
她說:「別管他,你們都別管,也別去吵他。」
再等了會,估計撲火的速度比不上投,底下的空氣也更易消耗,灶口裡終於傳來老簽嗆咳的聲音:「別……別,我們出來了。」
過了會,灶口的擋板從里打開,高深手一伸,拖雞仔一樣,把最前頭的老簽硬拽出來。
——
火光下,老簽、阿禾、薯條,跟前一晚一無二致,瑟縮地挨站着,薯條的嘴角邊還有巧克力醬,估計是拆了巧克力吃。
葉流西想笑,她坐在板凳上,胳膊拄着刀柄,權當是扶手:「說說看,怎麼想的,啊?當時都怎麼想的?」
老簽沒吭聲,薯條有點害怕,一直往阿禾身後縮,阿禾又窘又愧,死死咬住嘴唇。
葉流西說:「不說啊?」
她忽然欠身,一把抓住阿禾盤着的髮髻,把她的臉摁向火堆里。
阿禾尖聲驚叫,肥唐嚇了一跳,居然下意識拽抱住阿禾,大叫:「西姐,不能這樣吧?」
踢兩腳踹兩腳他都能接受,但這燒人的臉,太殘忍了啊!
混亂中,老簽大叫:「不關她們的事,我的主意!」
葉流西變抓為推,把阿禾往邊上一搡,又坐回凳子上:「那說說,怎麼想的啊?」
阿禾癱在地上,滿臉的淚,不敢哭出聲,老簽嘴唇囁嚅着:「世……世道不好,丫頭的叔伯,走好多天了,估計是出了事,我們東……東西不多,都不知道怎麼捱下去……」
「你們的東西,都是市集上緊……緊俏的,車身上那些玩意兒,更……更搶手,我就想着……」
葉流西打斷他:「胃口不小,但就憑你們,就算吞了這些東西,守得住嗎?沒那個能耐,抱着個寶,是福是禍都難說吧。」
不知道老簽是什麼想法,肥唐在邊上,忽然面紅耳赤,想起自己惦記過獸首瑪瑙,一陣心虛。
「不是說人架子半夜才出窩嗎?」
老簽瑟縮了一下:「是沒錯,人架子不喜歡白天,但是有大沙暴的時候,沙子把天都遮了,它們也可能會跟着沙暴走,我也是賭一把……」
那時候,他找了個藉口把阿禾和薯條支進地窖,自己一直守着窖口,聽到有變故,馬上堵上了擋板,哪知道事與願違。
前後都理順了,但截至目前,只見到這三個「關內人」,無數的話還要從他們嘴裡掏,一時也不方便把他們怎麼樣。
葉流西笑:「既然是賭一把,就該知道輸了是什麼結果……」
她指地窖口:「地方和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阿禾頭皮發炸,鼓起勇氣問了句:「你是要趕我們走嗎?」
葉流西奇道:「我像這麼好脾氣的人嗎?我只是還沒想好,怎麼處理你們……」
她指向一院子的狼藉:「首先,這清理善後,不用我做吧?」
老簽心裡一寬,覺得既然需要他們做事,那這命,暫時是保住了。
他吸吸鼻子,環視了一下周圍,儘量表現得賣力:「人架子的屍體,得燒了,留着有味兒,會招來更多。」
葉流西問他:「不能埋了嗎?」
「不能,人架子就是從雅丹土包里鑽出來的,埋回去了,後患無窮。」
……
不知不覺,沙暴過境,天色漸漸透出淺黃。
薯條在清理院子,阿禾和老簽合力,把人架子一個個拖出院外,拖到孔央的時候,昌東說了句:「別動。」
老簽為難:「這個……不能留的……」
昌東說:「我沒聾,聽見了。」
他站起來,俯身抱起孔央的屍體,出了院子。
葉流西沒跟,她爬上屋頂,盤腿坐下,這裡視野一覽無餘,漫天沙霧間,一小片綠洲,像四面荒蕪的島。
她能清楚看到昌東忙進忙出,在做些什麼。
他選了坡下的背風面,拿工兵鏟挖出一個墓穴來。
劈砍下很多樹枝、灌木,在穴底鋪出墊架,把孔央放上去之後,又拿草枝覆蓋住。
往屍身上淋了汽油。
火頭驀地竄起,帶濃煙,昌東的身影在火光下模糊而又變形,又像是一點點融得更加高瘦。
……
葉流西翻下屋頂,進到地窖。
肥唐他們正互相幫忙,或是擦酒精,或是包紮——剛剛打鬥正酣時沒覺得,緩過來之後才發現擦、剮、蹭、腫,沒人不掛彩,面對面看都覺得可笑,但因為同舟共濟的經歷,又倍感親切。
見葉流西進來,丁柳很親熱地叫她:「西姐。」
「老待在這也不是辦法,我們是不是得想辦法出去啊?這裡奇奇怪怪的,我會幫你們跟我乾爹說話的……東哥什麼時候能把車子修好?沒車子我們哪都去不了……」
葉流西說:「先待着,出發的話,過幾天再說。」
丁柳愣了一下:「為什麼啊?」
葉流西沒吭聲,她走到物資堆放的地方,那裡有昌東的皮影戲箱——或許是老簽他們看着好奇,又或許是薯條覺得好玩,箱蓋敞開,被翻得亂七八糟,很多鑿刀散落地上。
她一樣樣撿起來,放回箱子裡。
然後回答丁柳:「因為我累了。」
第49章
荒村
這一晚,昌東沒有下地窖睡,葉流西讓肥唐把皮影戲箱送上去,順便把老簽三個人的鋪蓋卷也扔上去。
有時候,男人的心比女人軟,肥唐居然為難了一下,吭吭哧哧:「西姐,萬一人架子再來,這老弱婦孺的……」
葉流西看出來了,肥唐的壞心眼僅限於坑蒙拐騙,只要不流血不傷人,半個香港他都敢貪,但一旦動真格的,他就懵了。
丁柳圓瞪了眼,說:「老弱婦孺怎麼了,做了不要臉的事,活該得點報應。再說了,東哥不也在上面嗎?東哥能睡,他們不能?嬌貴給誰看呢?」
倒也是,再說下去顯得自己立場不正確,肥唐抱提着東西走了。
葉流西斜乜了丁柳一眼:「小柳兒說話挺中聽的啊。」
丁柳得了葉流西誇獎,心花怒放,她打小混場子、打群架,就喜歡行事狠辣不黏糯的人物,覺得給這樣的人當狗腿子也光榮。
既然被誇「說話中聽」,她就繼續說。
「單留那三個人在外頭,我還怕呢,萬一又搞出什麼事來——有東哥看着也挺好的,他們不敢亂來,我們也睡個好覺。」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西姐,你既然累了,也早點休息。」
——
葉流西睡不着。
肥唐回來的時候跟她說,昌東沒跟他講話,拿出皮子就上手刻了——這程序不對,昌東之前跟她說過,皮子刻之前,最好燜一下,把皮子和熱毛巾一起送進塑料袋裡扎口,皮子被熱氣燜軟了,才方便下刀。
怎麼能拿出來就上手呢,尖刀對硬皮,一刀刀都是互相折磨,人也辛苦。
後半夜,地窖里的呼吸聲沉緩勻長,葉流西翻身向外,看到身側空鋪位上,那個被她拽歪的蓋毯。
她把蓋毯拖過來,拿手指一下下戳,把歪出的地方一點點戳回去,又戳成形似方正的豆腐塊。
——
第二天,算是原地休整,是人就得吃飯,肥唐被派去管後勤,阿禾她們都歸他指使。
葉流西說:「我管你是打是罵,總之到點飯就得端上來。」
又吩咐所有人不許打擾昌東:「就當他不存在好了,飯照送,吃不吃隨他,他講話就跟他說,他不講你們就別唧歪。」
丁柳問她:「為什麼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我就不說,急死你。」
這話也就只能暫時敷衍,誰也不是傻子,昌東給孔央起了墳,人又大反常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吃飯時,肥唐跟丁柳湊在一起嘀咕,兩人昨晚合作得好,丁柳打翻一個,肥唐就過去砸趴一個,戰鬥情誼迅速拉近雙方關係。
丁柳:「聽說別的人架子都燒了,只這個單獨燒的,燒了之後還有墳,為什麼?就因為她是個女的?」
肥唐說:「我也不知道,昨天肯定還出了別的事,不然我東哥不會那樣。」
……
高深坐在邊上,悶頭喝着米粥,偶爾看一眼肥唐,他不嫉妒,就是羨慕:明明起初,他跟小柳兒最熟,可現在,她對誰都一團親熱,只他像個外人。
葉流西沒去看昌東,她知道他就在半塌的一間偏房裡,沉默地刻皮影,但她不去看,看了也做不了什麼,她覺得自己天生不會說安慰的話。
她提着刀,帶了瓶礦泉水,把老簽叫出院子,一路走,走到沙棗樹下,然後坐倒。
樹下有塊半突的石頭,葉流西擰開礦泉水,往石面上倒了點,開始磨刀。
老簽面色慘白,雙腿如抖篩,看婆娑大樹,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血濺當場。
葉流西磨到中途,說:「坐吧,我昨天跟人架子打架,渾身酸疼,今天很累……看得出來我累嗎?」
老簽不知道該怎麼答。
「我一累,就不喜歡說話,但又特別喜歡聽別人講話,這樣,咱們來玩個遊戲,你說,我聽。我只問一句,你就要把相關的都說出來,不要讓我再提問,我問一次,你就減一分。」
老簽瞥了眼刀刃,後頸掠過一線涼意:減分減得多了會怎樣?腦袋跟身子分家嗎?
「別慌,問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但同一件事,不同人說出來,味道不一樣……這人架子,是單這裡有呢,還是哪都有?」
老簽馬上答:「單這裡有!」
葉流西抬了下眼皮。
老簽醒悟:她說了「不喜歡說話」,那就表示,他要多多地講,事無巨細,講得越多,才越合她心意。
他急急開口:「因為眼冢只在這一帶出沒,這一帶的雅丹跟別處都不一樣,是白撲撲的顏色,鹽分多,眼冢喜歡舔這個味道……」
葉流西心裡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