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 - 第53章

尾魚

  這聲「叔」叫得真中聽,李金鰲笑呵呵的:「是小姑娘啊。」

  「叫我小柳兒好了,叔你膽子真大,我都沒住過夜店,我東哥老嚇我,說夜店可怕得很呢。」

  說着,一肘搗在昌東肩膀上,昌東咳了兩聲,壓低聲音:「別太誇張啊。」

  看丁柳笑得鮮甜水嫩的,李金鰲語氣里不覺就多了點愛護:「你哥也沒說錯,紅花樹夜店,是要亂一點,人來住,其它的……也會來住。」

  丁柳瞪大眼睛:「這也行?出事了怎麼辦?」

  她迴轉頭,對着昌東大叫:「東哥,你早不跟我說!我膽兒小,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昌東拿手指頭塞住靠她那一側的耳朵,葉流西在他另一側耳邊低聲嘆氣:「搞定半老頭子,還要靠半大小姑娘啊。」

  李金鰲安慰丁柳:「沒事兒,傳得離奇,實際上也沒那麼玄乎,守規矩就行,再說了,沒有三兩三,誰敢上梁山,能住夜店的,都不是吃乾飯的。」

  丁柳眼珠子滴溜溜的:「鰲叔,你這話是在變着法兒夸自己呢,我們這一車人,幾個膽子拼起來才敢走夜路,一路還擔驚受怕,你腰帶上拴只雞,獨個兒在這一杵,跟曬太陽似的……鰲叔,你肯定很厲害吧?」

  李金鰲笑得合不攏嘴,這時候反惦記起謙虛二字了:「哪裡哪裡……」

  他把手裡的箱子一提:「我也就是個走市集耍皮影的,待會住下了,我看看有沒有機會開場,幾位有空捧場啊。」

  話音未落,那棵紅花樹上的光亮,忽然順着枝椏緩緩下滑,丁柳一聲「啊」還沒出口,李金鰲也看到了:「差不多到時間收樹了,咱們跟着就好。」

  那暖瑩瑩的光亮如同水流,聚到樹底,又蜿蜒着往遠處,像一條指向的光蛇,丁柳裝糊塗:「這是什麼來着?哎呀上次誰跟我說過,我又忘了,這腦殼!」

  她攥拳往自己腦袋上磕了一下。

  李金鰲順口接了句:「流光啊,晚上旅館的人也不敢亂出來,都用流光引路,這東西死笨,兩點一線,也不知道等人,要麼說流光容易把人拋呢,得趕緊跟上。」

  他大踏步跟了上去,昌東開着車,在後頭緩緩跟着。

  丁柳坐回座位,伸手揉了揉脖子,剛那麼趴着,脖子一直仰着,怪不得勁的。

  肥唐誇她:「行啊小柳兒,張口就來。」

  丁柳眼皮一耷拉:「還不就是沒臉沒皮唄,我乾爹教我,小姑娘沒臉沒皮,人家會覺得可愛,最多是當你不懂事沒腦。年紀再大點,使這招,人家就會防你了,覺得你是別有用心……哎,東哥,這姓李的沒說實話,說自己是耍皮影的,誰信啊。」

  昌東回答:「他今晚不是要開場嗎?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

  ——

  開了約莫十五分鐘左右,流光滲進地下,一人一車都停下了等,過了會,地上掀起個一米見方的蓋,探頭出來的人「呦」了一聲:「還要停車位啊……等會兒啊。」

  他先領着李金鰲下去了。

  再等了幾分鐘,西首邊幾十米處有地蓋啟開,那人在那裡招手:「這,這呢,開進來。」

  其實就是個地下車庫,入口處是道往下的斜坡,門上覆着地皮塊,關上時,跟平地沒兩樣。

  車庫不大,最多能停兩三輛車,而現在,只有他們這一輛。

  幾人各自提行李包下車,昌東抽了單獨包裝的一次性醫務口罩給葉流西,吩咐她戴上。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因為我美?」

  她美她是知道的,但她有自知之明,美不到讓人神魂顛倒的地步:賣瓜賣了那麼久,僅遇到一次有人因為她美忘記要找零,後來還跑來要回去了。

  昌東壓低聲音:「你這種在上吊繩上獲得新生的人,到了人多的地方,是不是該遮一下臉?就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在關內有什麼死對頭?」

  倒也是,葉流西很順從地帶上了。

  那人引着他們穿過地道,推開小門進了大堂。

  這裡規模不算太大,燈光昏暗,形制有點像福建的客家土樓,簡陋而又陳舊,直徑大約四五十米,下挖差不多兩層樓那麼高,周遭一匝呈圓環形,客房擠擠簇簇,有小几十間,圓環中間部分是飯廳兼活動場所,有幾桌正在吃飯,桌邊幾隻公雞走來走去。

  前台在一處角落裡,頂上懸着「歡迎光臨」的燈牌,昌東仔細看,才發現「歡迎光臨」那幾個字是透明膠管拗成的,並不通電,有暖紅色的光正慢慢流滿膠管。

  難怪李金鰲說流光死笨,兩點一線,想想也怪有意思:裝點一樹紅花、當路標、做燈牌,每天單調呆板,都在接客引客。

  前台里坐了個中年女人,眉眼平淡到像一張白紙,她把一塊硬紙板拍過來:「十一點之後沒電,沒電之後不要在公共區域走動,否則出了任何事,死傷自理,概不負責。用水洗澡上廁所都在一樓……這張單子上是我們感興趣要的東西,你們看看。」

  昌東看了一下,思忖着車上物資的餘量,拿筆勾了手電、醫用藥品、乾電池、鉗子、扳手等幾項。

  女人挺滿意的:「那足夠住了,具體怎麼換,退房再結。」

  昌東選了二樓的大房間,這旅館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氣,住一起會安全些,床不夠可以打地鋪,反正這一趟沒嬌氣的人。

  放好行李之後,幾個人下樓吃飯,點了幾碗雞蛋面,等面上桌的功夫,四下環看,發現居然有人挨桌做生意:有遞本子給講段故事的、有現場量尺寸給做衣服的,還有賣公雞的。

  面上來了,葉流西把口罩往上推了推,只露一張嘴,挑一筷子面,吃得毫無障礙。

  昌東正覺得好笑,忽然聽到前台女人尖刻的聲音:「又沒什麼客人,看什麼皮影戲!」

  回頭一看,李金鰲拎着箱子,正討好似地對那女人說着什麼。

  那女人不耐煩:「對你們這類人,已經特別優待了,讓你白住不錯了,現在什麼世道,還反過來倒貼你東西請你開戲?總之我們不請,你挨桌問問看吧,客人願意掏錢看戲是客人的事。」

  昌東心裡一動:「這類人」是哪類人?為什麼可以特別優待,還能白住?

  他看向葉流西。

  已經成了習慣了,有什麼事想找人商量,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她。

  葉流西也看他,口罩褶皺着堆在鼻子上下,怪滑稽的:「要麼,咱們請他開場戲?」

  肥唐正埋頭吃得呼哈呼哈,覺得請了浪費:「犯得着請他嘛,東哥也會耍皮影戲,咱們物資是多,那也要省着點用。」

  丁柳居然不高興了:「西姐想看,那就請嘛,你那小氣勁兒,算我的,我請!」

  她一轉頭,叫得嬌嗔無比:「鰲叔,這裡。」

  李金鰲眼睛一亮,拎着戲箱就過來了,拴在褲帶上的公雞晃來晃去,像個沒生命的裝飾品。

  他先遞冊子,讓選個故事,冊子一掀,第一條就是《招魂》。

  昌東問他:「是漢武帝和李夫人的那出故事嗎?」

  李金鰲點頭:「是啊,這故事是皮影濫觴,從來都是戲冊第一出。」

  昌東說:「那就這個吧。」

  李金鰲收起冊子,掀開戲箱做準備,昌東觸目所及,愣了一下。

  這戲箱裡,除了一塊三尺生絹,一個陶塤,一個黑布口袋,居然沒別的東西。

  這跟他的戲箱真是天差地遠,他的戲箱裡,各色牛皮、鑿刀、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皮影人物、起稿的圖譜、上色的筆、融膠的骨碟……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

  李金鰲大言不慚:「看皮影,找我,那你們是找對人了,我現在是不行,但我祖上,那不是吹,當年都伺候過漢武帝看皮影……」

  他把戲箱固定到半張,生絹布在箱角上繃得平平整整,箱邊緣都帶黑色拉皮,拉實了扣住,恰和絹布圍成一個沒有漏隙的小舞台。

  這才拿起那個黑布口袋,扎口微松,湊到拉皮掀開的口處,托住口袋的底,抖了又抖,像是驅趕口袋裡的東西進去。

  昌東看到一簇簇針尖大小的幽綠色,晃悠悠進了小後台,幕布後一團瑩瑩的光亮,像飄搖的鬼火。

  小咬?

  昌東心跳得厲害,一直盯着幕布看,李金鰲拿過陶塤起了個調,塤音很低,渾厚中帶幾許滄桑,幕布後明暗變換疊加,漸成一道迤儷不絕的長城剪影,有個身材窈窕的女子立於城頭,兩手掩面,搖搖欲墜。

  葉流西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句:「我讓柳再加幾個菜,上點酒,待會灌醉了他套話?」

  昌東點了點頭。

  葉流西朝丁柳勾了勾手,等她湊過來之後,附到她耳邊正要說話,目光忽然落在李金鰲腰間那隻倒掛的公雞身上。

  那隻雞不知道什麼時候睜了眼,正在看她。

第53章

蠍眼

  媽的看什麼看!

  葉流西一眼瞪回去,那隻雞很鎮定地把目光移開,又把眼睛閉上了。

  李金鰲一曲吹畢,眼前所見盡皆渙散,雖然只是一方畫幅,但因着演繹生動配樂淒婉,倒也讓人心裡激起些許蒼涼。

  看書看畫,聽戲聽曲,能激起點共鳴就算不白費。

  昌東加了張凳子,請李金鰲一起吃飯,加的菜都是蘿蔔土豆花生米,難得有點肉絲雜陳其間——不是不想下血本,實在是捧着錢都沒處買,李金鰲顯然很理解,理解中又生出幾分感激來,客氣了幾句就上桌了。

  丁柳在邊上勸酒,這是她強項,一口一個「鰲叔」,一杯一句「你好厲害啊」、「皮影耍得好好看哦」。

  人一旦上了年紀,就特別喜歡收穫小字輩的崇拜,李金鰲讓她捧得飄飄然,幾杯酒一過,舌頭就有點大了。

  昌東給他斟酒:「我從前也看過皮影戲,但耍得這麼像的,還是頭一次見。」

  李金鰲說:「我懂我懂……那種像提線木偶一樣的是嗎?」

  人一旦喝大了,做什麼都肆意,李金鰲兩臂張開,生硬地上擺下動:「只有關節能動,木不愣登的,耍這種的也有,市集上常見,不入流。」

  昌東苦笑,覺得這打臉是自找的。

  李金鰲撮兩粒花生米放進嘴裡嚼:「就拿《招魂》這故事來說,漢武帝見到幕布後李夫人的影子,愴然泣下,還給了術士無數賞賜,那場景得多逼真?牛皮刻的人,耍線杆帶着才能動,漢武帝能被蒙到?」

  肥唐也積極發言:「可不是嘛……我以前也納悶呢,心說皇帝怎麼看個皮影戲還當真了,現在才知道,是我沒見過高人出手。」

  李金鰲說:「不不不……」

  他雖然得意,倒還沒忘形:「我還是差遠了,慚愧慚愧。」

  說着咣啷一聲,扔了塊腰牌上桌面。

  那塊腰牌銅質,生滿銅綠,形狀像片瓦當,上頭曲曲歪歪的篆字早已被磨得半隱,肥唐還想拿起來細看,李金鰲已經先說話了。

  「方士牌,我老李家,不是我吹,當初伺候漢武帝看皮影的人叫什麼?李少翁!我姓什麼?李!」

  肥唐覺得這名字特耳熟:「這李少翁,是不是被漢武帝殺了的那個?」

  史載,李少翁招魂之後,漢武帝封他做了文成將軍,過了段時間,覺得這人故弄玄虛,就把他給殺了。

  李金鰲眼睛一瞪:「胡說八道!怎麼會殺了,那叫進關!我老李家不進關,哪來的皮影隊啊。」

  他端起酒杯,驀地悲從中來:「可惜啊,我祖上這支姓李的,不爭氣,皮影術的絕學,只學了皮毛……要是得了真傳,我現在,也有鐵皮車坐……」

  他打了個酒嗝,杯里的酒撲了滿手,大概是覺得可惜,低頭去舔。

  昌東不動聲色:「你說的皮影隊,就是來往關內外的九人商隊吧?」

  李金鰲嘿嘿笑,頓了頓沖昌東挑大拇指:「開鐵皮車的,果然不簡單,知道這事的,都是人上人。」

  他輕蔑地朝別桌的人掃了幾眼,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那些小老百姓,哪會知道皮影隊這事啊,出關一步血流干,沒錯,人是出不去,自古以來,出來進去的都是皮影隊……」

  明白了,皮影棺里裝的,確實是如假包換的皮影人,九人一組,踩開一條聯通關內關外的步道。

  葉流西笑了笑:「我有點想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