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0章
東野圭吾
克郎在東京站上了列車。車廂里很空,他一個人占據了能坐四人的包廂,脫掉鞋子,把腳搭在對面的座位上。
要去克郎老家那個小鎮,從東京站乘電車大約要兩個小時,中間還要換乘。雖然知道有人每天坐車往返東京上班,克郎還是覺得那樣的生活很難想象。
他說了奶奶過世的事情後,老闆馬上就同意他回家。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和父母好好談談吧,像未來的打算什麼的。」老闆勸他。聽起來似乎在委婉地暗示他,差不多該放棄音樂這條路了。
我真的沒有成功的希望嗎?望着窗外閃過的田園風光,克郎茫然地想。回家後肯定會被父母教訓一通,內容也不難猜到——你到底要做夢做到什麼時候,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趕快清醒過來繼承家業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
克郎輕輕搖了搖頭。還是別想這些煩心事了。他打開運動背包,從裡面拿出隨身聽和耳機。去年剛剛問世的這種音響器材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讓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能享受音樂。
按下播放鍵,閉上眼睛,耳邊響起旋律美妙的電子樂。演奏者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樂隊。樂隊的成員都是日本人,但首先成名於海外。據說他們在洛杉磯為The
Tubes樂隊做暖場演出時,觀眾全體起立,讚嘆不已。
所謂才華橫溢,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儘管告訴自己別再想了,克郎心頭還是禁不住掠過這種悲觀的想法。
不久到了離老家最近的車站。走出車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象。連接主幹道的大路兩旁,是一排排不大的店鋪,做的都是附近的熟客生意。這是他從大學退學之後第一次回到家鄉,小鎮的氛圍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克郎停下腳步。在花店和雜貨店之間,有一家約兩間寬的商店半掩着捲簾門。捲簾門上方的招牌上寫着「魚鬆」兩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鮮魚送貨上門」。
魚店的創始人是克郎的祖父。當時店鋪不在現在這個地方,門面也更寬敞。但那家店在戰爭中被燒毀,於是戰後在這裡重新開業。
克郎鑽進捲簾門,店裡光線很暗。仔細看時,冷藏展示櫃裡並沒有魚。現在這個季節,鮮魚一天都存不住,賣剩的估計都得冷凍起來。牆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着「開始出售蒲燒鰻魚」。
聞慣了的魚腥味,畢竟有些令人懷念。克郎往店後頭走去。後面是通往主屋的脫鞋處。主屋拉門緊閉,但縫隙里透出光來,也有人在走動。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說了聲:「我回來了。」說完他又想,也許說「你好」更合適。
門一下拉開,穿着黑色洋裝的榮美子出現在眼前。一段時間不見,她儼然已是大人的模樣了。看到克郎,她「呼」地鬆了口氣。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說不定不回來了。」
「怎麼可能,我不是說了會想辦法嘛。」克郎脫了鞋走進去,瞥了一眼窄小的房間,「就你一個人?爸媽呢?」
榮美子皺起眉頭。
「早就去會場啦。本來我也得去幫忙,但你回來時家裡一個人沒有也不行,所以就在這兒等你。」
克郎聳了聳肩。「這樣啊。」
「哥,你該不會穿這身去守夜吧?」
克郎穿的是T恤搭配牛仔褲。
「當然不會了,你等我一下,我這就換衣服。」
「快點啊!」
「知道了。」
克郎提着行李上了樓。二樓有兩間分別為四疊半和六疊的和室,他直到高中畢業都住在六疊的那間裡。
一拉開紙門,頓時覺得空氣很悶。窗簾沒有拉開,房間裡光線很暗。克郎打開牆上的電燈開關,日光燈的白光下,昔日生活過的空間依然保持着原樣。舊卷筆刀還放在書桌上,牆上貼的明星海報也沒被撕掉。書架上擺着參考書和成排的吉他教材。
當初克郎去東京後不久,就聽母親說榮美子想用這個房間。他回答說,他無所謂。當時他已經萌生了走音樂這條路的想法,覺得自己不會再回老家了。
然而房間至今保持原樣沒變,說明父母或許仍在期待他回來。想到這裡,克郎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換好西裝,克郎和榮美子一起出了家門。雖是七月,幸好天氣還很涼快。
守夜的地點在最近剛落成的鎮民中心,走路過去約十分鐘。
走進住宅區後,眼前的景色和過去截然不同,令克郎頗為訝異。據榮美子說,現在新居民的數量不斷增加。就算是這樣一個小鎮,多少也會有點變化,克郎心想。
「哥,你有什麼打算?」走在路上,榮美子問道。
雖然明白她的意思,克郎還是故意裝傻:「什麼打算?」
「當然是你的未來啊。真要能幹上音樂這行也不錯,不過你有把握嗎?」
「那還用問,要是沒有我就不幹了。」說這句話時,他發現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有種自欺欺人的感覺。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我們家會出個有音樂才華的人。你的演出我也去看過,我覺得很棒,但是當職業歌手能不能行得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克郎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少自以為是了,你懂什麼呀,根本就是個外行!」
本以為榮美子會生氣,但她很冷靜。「是啊,我是外行,對音樂界一無所知。所以才問你啊,到底有什麼打算。既然這麼有自信,就拿出點更具體的理想吧。比如你有什麼計劃,今後要怎麼發展,什麼時候能用音樂養活自己?要是不知道這些,別說我了,爸媽他們也會不放心啊。」
雖然妹妹說得很對,克郎還是冷哼了一聲。
「要是什麼都能按照計劃順利實現,誰還用辛苦打拼?不過從本地女子大學畢業,又到本地信用銀行上班的人是不會懂的。」
他說的是榮美子。明年春天畢業的她已經早早找好了工作。本以為這回她該生氣了,但她只是深深嘆了口氣,然後不經意似的問道:「哥,你想過爸媽的晚年嗎?」
克郎沉默了。父母的晚年——這是他不願去想的事情之一。
「爸爸一個月前病倒了,還是跟以前一樣,心臟病發作。」
克郎停下腳步,望向榮美子。「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榮美子定定地望着他,「幸好問題不大。不過奶奶臥床不起的當兒又出了這事,真是急死人了。」
「我一點都不知道。」
「聽說是爸爸讓媽媽別告訴你。」
「哦……」
那意思是,沒必要聯繫自己這種不孝之子嗎?克郎無法反駁,唯有保持沉默。
兩人重又邁步向前。直到抵達鎮民中心,榮美子再沒有說話。
簡稱YMO,日本電子樂隊的先驅,由坂本龍一、細野晴臣和高橋幸宏在1978年組建。
成立於1973年的美國搖滾樂隊。
04
鎮民中心是一棟比普通平房住宅略大的建築,身穿喪服的男男女女在來回忙碌着。
母親加奈子站在接待處,正和一個瘦削的男人說着什麼。克郎慢慢走過去。
加奈子發現了他,驚訝地張大了嘴。他正想說「我回來了」,一看母親身旁的那個男人,頓時說不出話來。
那是父親健夫。他瘦了太多,克郎幾乎認不出了。
健夫盯着克郎看了半天,才張開緊抿着的嘴。
「你怎麼來了,誰通知你的?」他粗聲粗氣地問。
「榮美子跟我說的。」
「是嗎?」健夫看了眼榮美子,又把視線移向克郎,「你怎麼有空來這兒?」
你不是立志不實現理想不見面嗎?——克郎覺得他其實是想說這句。
「如果你是要我回東京的話,我馬上就回去。」
「克郎!」加奈子責怪地喊了一聲。
健夫煩躁地揮了揮手。
「我沒這麼說。我現在很忙,少給我添麻煩。」說完他便匆匆離開。
克郎正凝望着他的背影,加奈子開口了:「你可算回來啦,我還以為你沒準不回來了。」
看來是加奈子交代榮美子打的電話。
「我是給榮美子念叨煩了。話說回來,爸他瘦多了。聽說前陣子又病倒過,要緊嗎?」
被克郎一問,加奈子的肩膀垂了下來。
「他自己還在逞強,不過我看他體力是一落千丈了。畢竟都六十多歲的人了。」
「這樣啊……」
健夫和加奈子結婚時,已經過了三十六歲。克郎從小就常聽他說,這都是因為他一心撲在重建魚鬆上,根本沒空找老婆。
快到下午六點了,守夜即將開始,親戚們陸續都到了。健夫兄弟姐妹眾多,光他這邊的親戚就不下二十人。克郎最後一次和他們見面,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比父親小三歲的叔叔很親熱地過來跟他握手。
「喲,克郎,還挺精神的嘛!聽說你還在東京,在那兒做什麼啊?」
「啊,呃,什麼都干。」
沒法明確地回答,克郎自己也覺得尷尬。「什麼都干是什麼意思?你特意延期畢業不會就是為了玩吧?」
克郎吃了一驚。看來父母沒把自己退學的事告訴親戚。就在附近的加奈子顯然聽到了這番對話,但她什麼也沒說,把臉轉向一邊。
一股屈辱感湧上心頭。健夫和加奈子都覺得沒臉告訴別人自己兒子要走音樂這條路。
其實他自己同樣沒有勇氣說出口,但這樣逃避也不是辦法。
克郎舔了舔嘴唇,直視着叔叔。「我退學了。」
「什麼?」叔叔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上大學了,中途退學。」他繼續說下去,眼角餘光發現加奈子全身僵硬,「我想以音樂為生。」
「音樂?」叔叔的表情就像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
這時守夜開始了,兩人的談話就此結束。叔叔臉上寫滿了疑問,抓着其他親戚說個沒完,似乎是在確認克郎所說的到底是不是實情。
誦過經後,守夜按部就班地進行。克郎也上了香。遺像里的奶奶笑得很慈祥。克郎還記得小時候奶奶是多麼疼愛他,如果她還活着,現在肯定會支持他的。
守夜結束後,大家轉移到另一個房間。那裡已經備好了壽司和啤酒。克郎掃視了一眼,留下的全是親戚。去世的奶奶已經年近九十了,所以他們臉上並沒有多少悲痛的神色。很久沒見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倒是一派和樂融融的氣氛。
就在這樣的氛圍當中,突然有人大聲說道:「多嘴!別人家的事你少管!」克郎不用看也知道是父親。
「這不是別人家的事。搬到這裡之前,這店是我們過世老爹的家,我也在那兒住過!」和健夫爭吵的,是剛才那位叔叔。大概是喝了酒,兩人臉上都紅通通的。
「老爹開的那個店已經在戰爭中燒毀了,現在這個店是我開的,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你這叫什麼話?還不是靠了魚鬆這塊招牌,你才能在那裡重新開張。這招牌是老爹傳給你的,這麼重要的店,你不跟我們打個招呼就要收掉,算怎麼回事?」
「誰說要收掉?我還準備繼續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