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1章
東野圭吾
「你什麼意思?看不起我們開魚店的嗎!」健夫霍地站起。
「算了算了。」眼看兩人就要扭打起來,周圍的人趕忙過來阻止。健夫又坐了下去。
「……真是的,我真搞不懂,到底在想什麼呢?」氣氛緩和下來後,叔叔一邊用酒盅喝着酒,一邊咕噥,「放着大學不上去當歌手,這種荒唐事虧你也能同意。」
「閉嘴!不用你管!」健夫反唇相譏。
空氣里又有了火藥味,於是嬸嬸她們把叔叔拉到了較遠的一桌。
兩人的爭吵平息了,氣氛卻依然尷尬。「差不多該告辭了。」一個人說着率先站起身,其他親戚也紛紛離去。
「你們也回去吧。」健夫對加奈子和克郎說,「香火有我照看。」
「你行嗎?不要硬撐着啊。」
「別老拿我當病號。」面對擔心的加奈子,健夫不高興地說。
克郎和加奈子、榮美子一起離開了鎮民中心。但沒走多遠,他就停下了腳步。
「不好意思,你們先回去吧。」他對兩人說。
「怎麼了?落下東西了?」加奈子問。
「不,不是……」他欲言又止。
「你要跟爸說說話?」榮美子問。
「嗯。」他點點頭,「我想還是聊一聊比較好。」
「這樣啊,我知道了。那我們先走吧,媽。」
但加奈子沒動。她低着頭沉思了片刻,抬頭看着克郎。
「你爸沒生你的氣,他覺得你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行了。」
「……是嗎?」
「所以他剛才和叔叔吵起來了啊。」
「嗯……」
這一點克郎也感覺到了。「閉嘴!不用你管!」——父親對叔叔說的這句話,從字面理解就是「獨生子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反正我們沒意見」,所以克郎想問問父親,這句話的本意是什麼。
「你爸希望你實現夢想。」加奈子說,「他不想耽誤你,不想因為自己生病而讓你放棄夢想。你和他聊聊可以,別忘了這一點。」
「嗯,知道了。」
目送兩人離開後,克郎轉身返回。
事情的發展是他在東京站上車時完全沒想到的。他已經做好了被父母埋怨、被親戚責怪的心理準備,沒想到父母卻成了他的後盾。他想起三年前兩人從他公寓離去時的情景,沒能說服兒子的他們,是如何轉變了想法呢?
鎮民中心的燈基本都滅了,只有後面的窗戶還透出亮光。
克郎沒從大門進去,而是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扇窗戶。玻璃窗內側的拉門本來關着,現在拉開了一些,他就透過那縫隙向里張望。
這不是守夜後招待眾人的那個房間,而是安放着棺材的葬禮會場。前方的祭壇上燃着線香,摺疊椅整齊地排列着,健夫就坐在最前面。
克郎正納悶他在幹什麼,健夫站了起來。他從旁邊的包里拿出一樣東西,上面包著白布。
健夫來到棺材前,慢慢打開白布。裡面的東西一瞬間閃出光芒。那一刻,克郎知道了那是什麼。
是菜刀。一把老菜刀。有關它的故事,克郎早已聽得耳朵長繭了。
那是爺爺創建魚鬆時用過的菜刀。決定由健夫繼承家業時,爺爺親手把這把菜刀傳給了他。聽說健夫年輕時一直用它練習技藝。
健夫在棺材上展開白布,把菜刀放在上面。抬頭看了眼遺像後,他雙手合十,開始祈禱。
看到這一幕,克郎的胸口隱隱作痛。他能感覺到健夫在心裡對奶奶說了些什麼。
應該是在道歉吧。從父親手裡接過的店鋪,在自己這一代不得不關門。祖傳的菜刀也無法傳給自己的獨子。
克郎離開了窗前。他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走出了鎮民中心。
05
克郎覺得很對不起父親。這是他第一次打心底這麼想。無論如何,他必須感謝父親對任性兒子的包容。
可是,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
叔叔也說過,父親的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了,魚店也不知道能幹到什麼時候。就算暫時由母親來打理,她也要同時看護父親。魚店隨時都有關門的危機。
真到了那一天,會是怎樣的狀況?
明年春天榮美子就上班了。她是在本地的信用銀行工作,所以應該可以繼續住在家裡。但光靠她的收入是照顧不了二老的。
該怎麼辦呢?要放棄音樂,繼承魚鬆嗎?
那是現實的選擇。可是那樣一來,自己多年的夢想呢?母親也說,父親不希望他因為自己而放棄夢想。
重重嘆了口氣後,克郎環顧四周,停住了腳步。
他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所在。新的住宅不斷增加,不知不覺間已走錯了路。
快步四下轉了轉,他終於找到一條認識的路。兒時常來嬉戲的空地就在那附近。
那是一條平緩的上坡路,克郎開始慢慢往前走。不久,右側出現一棟熟悉的建築,是以前經常買文具的雜貨店。沒錯,發黑的招牌上寫着「浪矢雜貨店」。
關於這家店,除了買東西外還有些別的回憶。他曾經向店主浪矢爺爺諮詢過各種各樣的煩惱,當然現在看來,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煩惱,比如「請告訴我運動會賽跑拿第一的方法」,或者「怎樣讓壓歲錢變多」。但浪矢爺爺總是很認真地回答。記得讓壓歲錢變多的方法是「制定法律,規定壓歲錢必須裝在透明的紅包里」,原因是「這樣一來,愛面子的大人就不好意思只包一點點壓歲錢了」。
那位爺爺現在還好嗎?克郎懷念地望着雜貨店。店鋪生鏽的捲簾門緊閉,二樓住家部分的窗戶也沒有亮燈。
他繞到旁邊的倉庫側面。以前他常在倉庫的牆上亂寫亂畫,老爺爺也不生氣,只是跟他說,反正你都要畫,給我畫得好看點。
很可惜,牆上的塗鴉已經找不到了。畢竟過去了十多年,想必早已風化消失了吧。
就在這時,雜貨店門前傳來自行車的剎車聲。克郎從倉庫暗處探出頭,正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從自行車上下來。
她停下自行車,從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一樣東西,投進浪矢雜貨店捲簾門上的小窗。克郎看在眼裡,不由得「咦」了一聲。
這一聲並不大,但由於周圍一片寂靜,顯得分外刺耳。她怯怯地望向克郎,接着慌忙騎上自行車,似乎把他當成了變態。
「請等一下,你誤會了,誤會了,我不是壞人。」克郎搖着手跑出來,「我不是躲在這裡,是懷念這棟房子,過來看看而已。」
跨在自行車上,像是立刻就要蹬下腳踏板的她,向克郎投來警惕的眼神。她長發束在腦後,化着淡妝,長得很端正,看上去和克郎差不多年紀,或許還要小一些。T恤袖子裡露出的胳膊很健壯,可能是從事某項體育運動。
「你看到了嗎?」她問,聲音略帶沙啞。克郎不明白她的意思,沒有作聲。「你看到我做什麼了嗎?」她又問了一遍,語氣里透着責備。
「我看到你把信封放進去……」
克郎說完,她皺起眉頭,咬着下唇,把臉扭向一邊。過了一會兒,她又轉向克郎。
「拜託你一件事。請你忘掉剛才看到的事情,也忘掉我。」
「哎……」
「我先走了。」說完她就要蹬車離開。
「等等,我就問一個問題。」克郎急忙追上去,擋在自行車前,「你剛才投進去的是諮詢信嗎?」
她低下頭,抬眼望着克郎。「你是誰?」
「熟悉這家雜貨店的人。小時候就向店主爺爺諮詢過煩惱……」
「名字?」
克郎皺了皺眉。「在問別人名字之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才對吧。」
她騎在自行車上,嘆了口氣。
「我的名字不能告訴你。剛才投進去的不是諮詢信,而是感謝信。」
「感謝信?」
「半年多前我來諮詢過,得到了寶貴的意見,問題因此得以解決。所以我寫信去道謝。」
「諮詢?向這個浪矢雜貨店?那位爺爺還住在這裡嗎?」克郎看看她,又看看老舊的店鋪,問道。
她歪着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住在這裡,不過去年我把諮詢信放進去後,第二天後面的牛奶箱裡就有回答……」
沒錯。晚上把寫有煩惱的信投進捲簾門上的小窗,第二天早上回信就會出現在牛奶箱裡。
「現在還接受諮詢嗎?」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最後一次收到回信後,也好久沒來過了。剛才投進去的感謝信,也許不會被讀到,不過我覺得即使這樣也要寫這封信。」
看來她得到的指點着實寶貴。
「那個,」她說,「你問夠了沒?回去晚了家裡人會擔心的。」
「噢……你走吧。」
克郎讓到一邊。她用力蹬下腳踏板,自行車轉動起來,很快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鐘,她就消失在克郎的視線里。
他重又望向浪矢雜貨店,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的跡象。要是這家店能回復諮詢,除非有幽靈住在這裡。
他從鼻子裡呼了口氣。唉,別傻了,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他輕輕搖頭,離開了這個地方。回到家,榮美子一個人在客廳。她說她睡不着覺,喝點酒幫助入睡。矮腳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長大了。加奈子看來已先睡了。
「你和爸聊了嗎?」榮美子問。
「沒有。我沒回鎮民中心,散了一會兒步。」
「散步?都這時候了,你上哪兒散的步?」
「隨便走走。對了,你還記得浪矢雜貨店嗎?」
「浪矢?記得啊。就是那家位置很偏僻的店嘛。」
「那裡現在還有人住嗎?」
「啊?」榮美子的聲音裡帶着疑問,「沒人住了吧,前一陣就關了門,應該一直空着。」
「是嗎,果然是這樣啊。」
「什麼意思?那家店怎麼了?」
「沒什麼。」
榮美子納悶地扁了扁嘴。
「對了哥,你打算怎麼辦?真的就這樣拋下魚鬆不管嗎?」
「別用這種口氣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