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2章

東野圭吾

「可事實就是這樣呀。你不繼承的話,店就只有關門了。我倒是無所謂,爸媽怎麼辦?你不會也不管他們了吧?」

「煩死了,我正在好好考慮呢。」

「你是怎麼考慮的?跟我說說。」

「都說了你很煩啊!」

克郎衝到二樓,西裝也沒脫就倒到床上。種種思緒在他腦海里盤旋,但也許是殘留酒精的作用,完全理不出頭緒。

過了一會兒,他慢吞吞地起身,坐到書桌前,拉開了抽屜。他在抽屜里找到了報告用紙,還有圓珠筆。

他將紙展開,寫下「寒暄省略

浪矢雜貨店」。

06

第二天的葬禮也進行得很順利,到場的基本還是昨天那些人。親戚們早早就來了,但可能是因為昨晚的那場風波,都對克郎有些冷淡,叔叔也沒再找他說話。

除了親戚,引人注目的還有商業街和社區自治會的人。克郎從小就和他們很熟。

其中一位是他的同學。因為穿着正裝,克郎一開始都沒認出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學。他家經營的印章店和魚鬆在同一條商業街上。

說到這裡,克郎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這位同學從小就死了父親,一直跟爺爺學習刻章的手藝,高中一畢業就去店裡幫忙。今天他應該是代表印章店來弔唁的。

他上完香,從克郎他們面前經過時,很有禮貌地低頭致意。那模樣看起來比克郎要大上好幾歲。

葬禮結束後,就是出殯和火葬。之後家屬和親戚回到鎮民中心,舉行頭七法事。最後健夫向親戚們致謝,一切就此結束。

送走了親戚們,克郎他們也要回去了。東西很多,他們打開店裡廂式貨車的後廂門,把祭壇用品和花裝了進去,這樣一來后座就沒多少地方了。開車的是健夫。

「克郎,你坐副駕駛座好了。」加奈子說。

他搖搖頭。

「不了,媽你坐吧,我走回去。」

加奈子露出不滿的表情,大概以為他不想坐在父親旁邊。

「我有個地方想去一下,馬上就回。」

「哦……」

加奈子似乎還是無法釋然。克郎轉過身,快步離去。要是被問起去哪兒就麻煩了。

他邊走邊看了眼手錶,快到傍晚六點了。

昨天深夜,克郎從家裡溜了出來。他是要去浪矢雜貨店。牛仔褲口袋裡裝着茶色的信封,裡面的報告用紙上寫滿了他現在的煩惱。寫信人當然就是他自己。

他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幾乎毫無保留地寫下了目前的狀況。他想知道的是,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是好。是繼續追尋夢想,還是放棄夢想,繼承家業——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事實上,今天早晨一醒來他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幹了件蠢事。那棟房子裡不可能有人住,昨晚那女子說不定腦子有問題。要真是這樣就麻煩了,他可不希望那封信落到別人手裡。

但另一方面,他也抱着一線希望。沒準自己也能像那女子一樣,得到適當的建議呢?懷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克郎走在坡道上。不久,浪矢雜貨店的老舊店鋪出現在眼前。昨晚來時天太黑沒看清楚,原本米色的牆面已變得黑黝黝的。

店鋪和旁邊的倉庫間有條細窄的通道,要繞到屋子後面,只能從這裡進去。為了避免牆壁弄髒衣服,他走得很小心。

後面有扇門,門旁果然安着木質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掀側面的蓋子。有點緊,不過還是打開了。

往裡看去,裡面有個茶色的信封。克郎探手取了出來。這似乎就是他原來的那個信封,收信人一欄用黑色圓珠筆寫着「致魚店藝術家先生」。

他着實吃了一驚。莫非當真有人住在這裡?克郎站在後門前側耳細聽,卻沒聽到絲毫聲息。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別的地方,每天晚上過來查看有沒有諮詢信。這樣就解釋得過去了。可是,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地這麼做呢?

克郎不解地離開了雜貨店。不過,這個問題其實無關緊要,也許浪矢雜貨店有浪矢雜貨店的理由。相比之下,他更關心回信的內容。

手裡拿着信,克郎在附近轉悠着,想找個能靜下心來讀信的地方。

終於,他找到了一個小公園,裡面只有鞦韆、滑梯和沙池,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在角落的長椅上坐下,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拆開了信封。裡面是一張信箋。他忐忑不安地讀了起來。

魚店藝術家先生:

你的煩惱我已經了解了。

感謝你把這麼奢侈的煩惱講給我聽。

真幸福啊,你是祖傳魚店的獨生子嗎?那什麼也不做也能繼承這家店囉。想必有很多以前的老客戶,用不着辛辛苦苦招攬生意。

容我問一句,你周圍有沒有因為找不到工作而煩惱的人呢?

要是沒有的話,這可真是個好世道啊。

再過三十年你看看,就不會有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錯了。就算大學順利畢業,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飯碗,這樣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一定會來的,我敢跟你打賭。

不過你中途退學了啊,也就是不上學了?父母給你出錢,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學,你就這麼放棄了?嘖嘖嘖。

還有音樂是吧?你的目標是要成為藝術家吧?寧可丟下祖傳的魚店不管,也要憑一把吉他去打拼嗎?哎呀哎呀。

我已經不想給什麼建議了,只想說一句,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滿腦子天真想法的人,在社會上吃點苦頭也是好事。不過話雖這麼說,既然頂着浪矢雜貨店的招牌,還是回答一下吧。

我不會害你的,把吉他丟到一邊,趕緊去繼承魚店吧。你爸的身體不是不大好嗎?現在不是你吊兒郎當的時候。靠音樂吃飯是行不通的,那只有少數有特殊才華的人才做得到,你不行。別做白日夢了,面對現實吧。

浪矢雜貨店

讀着讀着,克郎拿信的手發起抖來。不用說,是氣的。

這算什麼?他想。憑什麼自己要被人這樣罵?

放棄音樂,繼承家業——這樣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從現實的角度考慮,對方這樣回答也無可厚非。可就算如此,也不用講得這麼難聽吧?簡直太沒禮貌了。

早知道就不去諮詢了。把信紙和信封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裡,克郎站了起來,想找個垃圾箱扔掉。但他沒找到垃圾箱,最後還是揣着這封信回了家。父母和榮美子正忙着將祭壇用品擺在佛龕前。

「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加奈子問。

「嗯,隨便轉了轉……」克郎說着上了樓。

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衣服,克郎把揉成團的信紙和信封扔進了垃圾箱。但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撿了回來。展開皺皺巴巴的信紙,他重又讀了一遍。不管讀多少遍,都是那麼的讓人不痛快。

雖然不想理會,但就這麼算了卻又心有不甘。寫這封信的人根本錯得離譜。從他那句「祖傳的魚店」來看,肯定以為是家特彆氣派的店,把來諮詢的人想成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吧?

他要克郎「面對現實」,但克郎並沒有逃避現實。正因為不想逃避,才會如此煩惱,而回答者卻並不明白這一點。

克郎來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報告用紙和圓珠筆。花了些時間,他寫成了如下的一封信。

寒暄省略 浪矢雜貨店:

感謝您的回信。沒想到能得到您的回答,讓我驚訝極了。

不過讀完信後,我很失望。

老實說,您一點也不明白我的煩惱。我也知道繼承家業是更為穩定的選擇,不消您來告訴我。

可是目前來看,說穩定也沒有那麼穩定。

您可能誤會了,我家的店是個門面只有兩間寬的小店,生意也談不上有多紅火,勉強賺個生活費而已。即使繼承了這家店,也不能說未來就高枕無憂了。那麼,大膽去探索一下別的道路,不也是一種想法嗎?上一封信上也提到過,現在父母也都支持我,如果我就此放棄夢想,會讓他們失望的。

您還有一個誤會。我是把音樂當作職業來對待的,準備靠唱歌、演奏和作曲為生,您卻以為我是拿藝術當消遣的那種人,所以才會問我,「你的目標是要成為藝術家吧?」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的否定。我的目標並不是成為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家,而是要成為職業音樂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華的人才能成功,這道理我也明白。但您怎麼能斷定我就沒有這種才華呢?您並沒有聽過我的歌,不是嗎?請不要一廂情願地下結論。任何事情,不挑戰一下是不知道結果的,對吧?

靜候您的回信。

魚店音樂人

07

「你幾時回東京?」葬禮第二天,克郎正吃着午飯,頭上纏着毛巾的健夫從店裡走進來問道。魚鬆從今天開始恢復營業,早上克郎從自己房間的窗子裡,目送健夫開着廂式貨車去進貨。

「還沒想好。」他含糊地回答。

「光在這兒混日子,有用嗎?你說你要走音樂的道路,恐怕不是這麼輕巧吧?」

「我沒有混日子,我在考慮很多事情。」

「你在考慮什麼?」

「行了,問這個又有什麼用?」

「三年前我就狠狠罵過你一回。你得全力以赴,盡最大努力打拼給我看看!」

「煩不煩哪,這種事你不說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來。廚房裡的加奈子擔心地看着他。

傍晚時分,克郎出了門。不用說,他是去浪矢雜貨店。昨天深夜,他將第二封信投進了捲簾門上的小窗。

打開牛奶箱,一如昨天那般,裡面放着克郎原來的那個信封。看來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來查看有沒有諮詢信。

和昨天一樣,克郎在附近的公園讀了信。信的內容如下:

魚店音樂人先生:

不管大店小店,總歸是店。託了這家店的福,你才能一路念到大學吧?就算經營很辛苦,為店裡出點力不也是做兒子的責任嗎?

你說父母都支持你。只要是親生父母,除非你去犯罪,否則你幹什麼他們不支持呢?所以說,你怎麼能把這話當真?

我沒說要你放棄音樂。把它當成愛好不行嗎?

坦白跟你講,你沒有音樂才華。雖然我沒聽過你的歌,但我就是知道。

因為你已經堅持了三年,還是沒能混出個模樣來,不是嗎?這就是你沒有才華的證據。

看看那些走紅的人吧,他們可不用花這麼久才受到注目。真正才華橫溢的人,絕對會有人賞識的。可是誰也沒留意到你,你得接受這個事實。

你不喜歡被人叫作「藝術家」嗎?那你對音樂的感覺恐怕已經落後於時代了。總之一句話,我不會害你的,馬上去當魚店老闆吧!

浪矢雜貨店

克郎咬着嘴唇。跟上次一樣,這次的回信也很過分,簡直被說得體無完膚。

但不可思議的是,他並不是很生氣,反而有種痛快的感覺。克郎又讀了一遍,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說得沒錯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是認同對方的。雖然言語粗魯,但信上所說都是事實。如果真有出眾的才華,一定會有人慧眼識珠——這一點克郎自己也明白,只是他一直不願面對。他總是用時運還沒到來安慰自己,其實若真正有才華,運氣並不是那麼重要。

以前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種話,頂多說「很困難啊,還是放棄吧」。因為誰都不想對自己的話負責任。但這個回信人不一樣,說話沒有絲毫顧忌。

對了……他的目光又落到信紙上。

這個人到底是誰?竟然如此直言不諱,說話毫不客氣。別人通常都會用相對委婉的表達方式,他的信里卻完全感覺不到照顧情緒的意思。寫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熟悉的浪矢爺爺,那位爺爺的措辭會溫和得多。

克郎想見見這個人。很多事寫信是說不清楚的,他想當面談談。

到了晚上,克郎又從家裡溜了出來。牛仔褲的口袋裡同樣放着一個信封,裡面裝的是第三封信。經過一番左思右想,他寫下了如下的內容。

寒暄省略 浪矢雜貨店:

感謝您再次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