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3章

東野圭吾

坦白說,我感到很震驚,沒想到您會如此激烈地指責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有一定才華的,期待着終有一天能嶄露頭角。

不過您的直言不諱,倒讓我覺得很痛快。

我想我應該重新審視自己了。仔細想想,我在追尋夢想上太固執己見了,或許其中也有死要面子的成分。

可是說來慚愧,我還沒能下定決心,還想在追求音樂的道路上再堅持一陣子。

然後我意識到了我真正的煩惱是什麼。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應該怎樣選擇,只是一直無法下決心捨棄夢想。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打個比方,這就如同單相思的感覺,明知戀情不會有結果,卻還是忘不了對方。

文字很難充分表達我的心情,所以我有個請求:能不能和您當面談一次?我也非常想知道,您是怎樣的一個人。

在哪裡能見到您呢?只要您告訴我,無論哪裡我都會去。

魚店音樂人

浪矢雜貨店和往常一樣,靜靜地佇立在夜色中。克郎來到捲簾門前,打開投遞信件用的小窗。他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信封塞進去,塞到一半的時候停住了。

他感覺捲簾門裡邊似乎有人。

如果是這樣,對方會從裡面把信封拉進去。先維持這個樣子,看看動靜再說。

他瞄了眼手錶,晚上十一點剛過。

克郎把手伸進另一個口袋,拿出一隻口琴。深吸了一口氣後,他面對着捲簾門,悠悠地吹奏起來。他想吹給門裡的人聽。

這是他最滿意的一首原創歌曲,名字叫「重生」。歌詞還沒有填,因為暫時想不到合適的內容。現場演出的時候,他總是用口琴來吹奏,旋律是流暢的敘事曲風格。

演奏完一段後,他將口琴從唇邊移開,注視着半露在小窗外的信封。然而它並沒有被拉進去的跡象。看樣子店裡沒有人,說不定要到早上才來收信。他伸手把信塞了進去。啪嗒一聲,隱約傳來信封落地的聲音。

08

「克郎,快起來!」

身體被猛烈搖晃,克郎睜開眼睛,眼前是加奈子蒼白的臉。

克郎皺起眉頭,眨了眨眼。

「怎麼回事?」他邊問邊拿起枕旁的手錶,時間是早上七點多。

「糟了!你爸在市場上暈倒了!」

「啊?」克郎坐起來,一下子清醒了,「什麼時候?」

「剛才市場上的人打電話來說的,已經把他送到醫院了。」

克郎從床上跳起來,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牛仔褲。

穿好衣服,他和加奈子、榮美子一起出了門,在捲簾門上貼上「今日暫停營業」的告示。

搭上出租車,他們趕到醫院。一位魚市的中年工作人員正等在那裡,他似乎也認識加奈子。「他搬貨的時候突然顯得很痛苦,所以我趕緊叫了救護車……」那個男人解釋道。

「這樣啊,給您添麻煩了。接下來的事情就由我們來處理,您回市場去吧。」加奈子向他致謝。

搶救結束後,主治醫生過來談話,克郎和榮美子也都在旁。

「簡單來說就是過度勞累,導致心臟不堪重負。最近他有沒有什麼操勞的事情?」滿頭白髮、頗有風度的醫生以沉穩的語氣問道。

加奈子說他剛忙完葬禮,醫生理解地點點頭。

「可能是因為不僅身體上,精神上也持續緊張的緣故。他心臟的狀況不會立刻惡化,不過還是小心為好,建議他定期接受檢查。」

「我會讓他這麼做的。」加奈子回答。

此時已經可以探視,他們隨後便去了病房。健夫躺在急診病房的床上,看到克郎他們,他的表情有些尷尬。

「都跑過來也太小題大做了,又不是什麼大事。」他逞強地說,聲音卻有氣無力。

「果然店還是開早了,應該休息上兩三天才對。」

聽加奈子這樣說,健夫沉着臉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我沒事。咱們的店要是停業,客戶們就麻煩了。有的人就等着咱家的魚呢。」

「可萬一逞強把身體累垮了,那不就得不償失了嗎?」

「我都說了,我沒什麼大事。」

「爸,你別太拼命了。」克郎說,「如果一定要開店,我來幫忙。」

三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臉上,每個人的眼神里都透着驚異。

沉默了一秒後,「你瞎說什麼呀!」健夫不屑地說,「你能幹點什麼?連怎麼收拾魚都不懂。」「才不是。你忘了嗎?我上高中之前,每年暑假都到店裡幫忙。」

「那跟專門幹這行是兩碼事。」

「可是……」克郎頓住了。

健夫從毯子下面伸出右手,制止了兒子的話。

「那你的音樂呢?」

「我會放棄……」

「什麼?」健夫撇了撇嘴,「你要當逃兵?」

「不是,我是覺得繼承魚店更好。」

健夫不耐煩地咂舌。

「三年前說得那麼了不起,結果就這樣?老實跟你講,我就沒想把店交給你。」

克郎愕然望向父親,加奈子也擔心地叫了聲:「他爸!」

「你要真是一門心思想乾魚店,那自然另說,但你現在不是這麼想的。以你這種心態,就算繼承了魚店,也不可能幹好。等過了幾年,你準會又心神不定地想,要是繼續搞音樂就好了。」

「沒那回事。」

「怎麼沒有,我都知道。到那個時候,你有很多理由替自己開脫。『因為我爸病倒了,沒辦法只能繼承了』,『都是為了這個家作出的犧牲』,總之什麼責任也不想負,全是別人的錯。」

「他爸,別這麼說嘛……」

「你給我閉嘴——怎麼樣,沒話說了吧?有什麼意見就說來聽聽啊!」

克郎噘起嘴,瞪着健夫。「為家裡着想有這麼不對嗎?」

健夫哼了一聲。

「這種好聽的話還是等你有點成就再說吧。你一直堅持音樂,搞出什麼名堂了嗎?沒有吧?既然你不聽父母的話,一心撲在一件事上,那你就只剩下這件事了。要是連這事都做不成,倒以為自己乾魚店沒問題,那你也太小看魚店了。」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健夫顯得有些難受,按住了胸口。

「他爸,」加奈子說,「你不要緊吧?——榮美子,快去叫大夫。」

「不用擔心,我沒事。喂,克郎,你聽好了。」健夫躺在床上,目光嚴肅地望着他,「我也好,魚鬆也好,都還沒脆弱到需要你照顧的程度。所以你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再去全力打拼一次,在東京奮戰一場。就算最後打了敗仗也無所謂,至少你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做不到這點你就不要回來。明白了吧?」

克郎不知道該說什麼,唯有沉默不語。健夫又用強硬的語氣問了一遍:「明白了嗎?」

「明白了。」克郎小聲回答。

「真的明白了?這可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面對父親的問題,克郎重重點頭。

從醫院回到家,克郎立刻動手打點行裝。除了收拾帶來的行李,他還整理了房間裡剩餘的物品。因為很久沒有好好收拾過了,他又打掃了一下衛生。

「書桌和床都幫我處理了吧,書架如果不用的話也丟掉好了。」休息兼吃午飯的時候,克郎對加奈子說,「那個房間我以後不用了。」

「那我可以用嗎?」榮美子馬上問道。

「嗯,行啊。」「太好了。」榮美子輕輕拍了拍手。

「克郎,你爸話是那麼說,但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克郎苦笑着望向母親。

「你在旁邊也聽到了吧?那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可是……」加奈子只說了這兩個字,沒有再說下去。

克郎打掃房間一直到傍晚。這之前早些時候,加奈子去了趟醫院,接回了健夫。和早上相比,健夫的氣色好了很多。

晚飯是壽喜燒,加奈子似乎花大價錢買了上等牛肉。榮美子高興得像個孩子,健夫卻因為醫生囑咐這兩三天要戒煙戒酒而喝不了啤酒,懊惱得唉聲嘆氣。對克郎來說,這是葬禮過後第一頓和和氣氣的飯。

吃完晚飯,克郎換上出門的衣服,準備回東京了。加奈子說「明天再走就好了」,健夫則嗔怪說「他想走就讓他走吧」。

「那,我走了。」雙手提着行李,克郎向父母和榮美子道別。

「多保重啊!」加奈子說。健夫沒作聲。

出了家門,克郎沒有直接去車站,而是繞了個彎。他想最後再去一趟浪矢雜貨店,昨天那封信的回信也許已經放在牛奶箱裡。

過去一看,回信果然在裡面。克郎把信塞進口袋,重新打量這家已經荒廢的店鋪。落滿灰塵的招牌仿佛在向他訴說什麼。

到車站搭上車後,克郎開始讀信。

魚店音樂人先生:

第三封信我已經拜讀了。

由於無法詳述的原因,請恕我不能和你會面。而且,我想還是不見面為宜。見了面,你會很失望的。想到「原來一直在向這種傢伙諮詢啊」,你自己也會覺得不是滋味。所以這件事就算了吧。

是嗎,你終於要放棄音樂了?

不過恐怕只是暫時的吧,你的目標依然是成為音樂人。說不定讀到這封信時,你已經改變了心意。

這到底是好是壞,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點我想告訴你。

你對音樂的執着追求,絕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將會有人因為你的歌而得到救贖。你創作的音樂也必將流傳下去。

若要問我為何能如此斷言,我也很難回答,但這的確是事實。

請你始終堅信這一點,堅信到生命最後一刻。

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浪矢雜貨店

讀完信,克郎感到很納悶。

這封回信是怎麼回事?措辭突然變得很有禮貌,和之前的簡單粗暴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