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5章
東野圭吾
「不管是騷擾還是惡作劇,寫這些信給浪矢雜貨店的人,和普通的諮詢者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內心破了個洞,重要的東西正從那個破洞逐漸流失。證據就是,這樣的人也一定會來拿回信,他會來查看牛奶箱。因為他很想知道,浪矢爺爺會怎樣回復自己的信。你想想看,就算是瞎編的煩惱,要一口氣想出三十個也不簡單。既然費了那麼多心思,怎麼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不但要寫回信,而且要好好思考後再寫。人的心聲是絕對不能無視的。」
事實上,雄治逐一認真回答了這三十封疑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諮詢信,並在早晨放進牛奶箱。八點鐘店還沒開門的時候,那些信果然被人拿走了。之後再也沒發生類似的惡作劇,而且在某天夜裡,投來了一張只寫了一句話的紙:「對不起,謝謝你。」字跡和三十封信上的十分相像。貴之至今都忘不了父親把那張紙拿給自己看時,臉上那驕傲的表情。
大概是找到了人生價值吧,貴之想。十年前母親因心臟病離開人世時,父親整個人都垮了。那時兄弟姊妹們都已離家獨立,形單影隻的孤獨生活,奪走了一個將近七十歲的老人生活下去的意志,看着委實令人難過。
貴之有個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名叫賴子。但她和公婆住在一起,完全指望不上。能照顧雄治的,就只有貴之了。可是他那時也剛剛成家立業,住在公司狹小的職員宿舍里,沒有餘力把父親接去同住。
雄治想必也了解兒女的難處,儘管身體不好,卻隻字不提關店的事。既然父親堅持撐下去,貴之也就樂得由他。
但是有一天,姐姐賴子打來了一個意外的電話。
「我真是嚇了一跳,老爸現在整個人精神煥發,比媽沒過世時還要有活力。這樣我總算放了心,暫時應該沒問題了。你也去看看他吧?我包你會大吃一驚的。」
姐姐剛去看望了很久沒見的父親,說得十分起勁。接着她又用興奮的口氣問:「你知道爸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有精神嗎?」貴之回答說不知道。「也是,我想你也不會知道。我聽說的時候,又嚇了一大跳。」說完這些,她這才把緣由告訴了貴之。原來父親干起了類似煩惱諮詢室的事情。
乍一聽到這話,貴之完全沒反應過來,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那是什麼玩意兒?於是一到假日,他就立刻回了老家。眼前看到的景象讓他難以置信:浪矢雜貨店前圍着一大群人,其中主要是孩子,也有一些大人。他們都在朝店鋪的牆上看,那裡貼了很多紙,他們邊看邊笑。
貴之走到跟前,越過孩子們的頭頂向牆上望去,那裡貼的都是信紙或報告用紙,也有很小的便箋紙。他看了看上面的內容,其中一張這樣寫道:「有個問題想問。我希望不用學習、不用作弊騙人,考試也能拿到一百分。我該怎麼做呢?」
這明顯是小孩子寫的字。對應的回答貼在下方,是他熟悉的父親的字跡。
「請懇求老師進行一次關於你的考試。因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當然是正確的。」
這都是什麼啊,貴之想。與其說是煩惱諮詢,更像是機智問答。
他把其他的問題也看了一遍。從「我很盼望聖誕老人來,可家裡沒有煙囪,該怎麼辦」,到「如果地球變成猴子的星球,該跟誰學猴子話」,內容全都不怎么正經。但無論什麼問題,雄治都回答得極為認真。這種諮詢看來很受歡迎。店鋪旁邊放着一個安有投遞口的箱子,上面貼着一張紙,寫着「煩惱諮詢箱任何煩惱均歡迎前來諮詢浪矢雜貨店」。
「呃,就算是一種遊戲吧。本來是架不住附近孩子們起鬨,硬着頭皮開始的,沒想到頗受好評,還有人特意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看。能起到什麼作用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最近孩子們老是來問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我也得絞盡腦汁來回答,真是夠嗆啊。」
雄治說着露出苦笑,但表情卻眉飛色舞,和妻子剛剛過世時相比,簡直換了一個人。貴之心想,看來姐姐所言不虛。
讓雄治重新找到人生價值的煩惱諮詢,起初大家都抱着好玩的心態,但漸漸開始有人來諮詢真正的煩惱。這樣一來,惹眼的諮詢箱就顯得不大方便了,所以現在改成了通過捲簾門上的投遞口和牛奶箱交換信件的方式。不過遇到有趣的煩惱,還是會像以前那樣,貼到店鋪的牆上。
雄治雙臂抱胸,端坐在矮桌前。桌上攤着信紙,但他並沒有動筆的意思。他的下唇稍稍噘起,眉頭緊皺。
「你沉思好久了。」貴之說,「很難回答嗎?」
雄治慢慢點頭。「諮詢的是個女人,這種問題我最不擅長。」
他指的應該是戀愛情事。雄治是相親結婚,但直到婚禮當天,新郎新娘彼此都還不大了解。貴之暗想,向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諮詢戀愛問題,未免也太沒常識了。
「那你就隨便寫寫唄。」
「這叫什麼話?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雄治有點惱火地說。
貴之聳了聳肩,站起身來。「有啤酒吧?我來一瓶。」
雄治沒作聲,貴之自行打開冰箱。這是台雙門的舊式冰箱,兩年前姐姐家換冰箱時,把以前用的老冰箱給了雄治。之前他用的是單門冰箱,昭和三十五年買的,當時貴之還是大學生。
冰箱裡冰着兩瓶啤酒。雄治喜歡喝酒,冰箱裡從來沒斷過啤酒。過去他對甜食正眼也不瞧,愛上木村屋的紅豆麵包是六十歲過後的事了。
貴之拿出一瓶啤酒,起開瓶蓋,接着從碗櫥里隨便拿了兩個玻璃杯,回到矮桌前。「爸也喝一杯?」
「不了,我現在不喝。」
「是嗎?這可真難得。」
「沒寫完回信前不喝酒,我不是早說過了嘛。」
「這樣啊。」貴之點點頭,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上啤酒。
凝神思索的雄治緩緩望向貴之。
「父親好像有老婆孩子。」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麼?」貴之張大了嘴,「你說誰?」
「諮詢的人。是個女人,不過父親有妻子。」
貴之還是一頭霧水。他將啤酒一飲而盡,擱下玻璃杯。
「這很正常啊。我父親也有妻子小孩,妻子已經過世了,不過小孩還在,就是我啦。」
雄治皺起眉頭,煩躁地搖搖頭。「你沒聽懂我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父親,不是諮詢者的父親,而是孩子的父親。」
「孩子?誰的?」
「我不是說了嗎,」雄治不耐煩似的擺擺手,「是諮詢者懷的孩子。」
貴之咦了一聲,隨即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諮詢者懷孕了,但對方是有婦之夫。」
「沒錯。我從剛才就是這麼說的啊。」
「你說得也太不清不楚了。你說父親,誰都會以為是諮詢者的父親。」
「分明是你先入為主了。」
「是嗎?」貴之側着頭,伸手拿起杯子。
「你怎麼看?」雄治問。「什麼怎麼看?」
「你在沒在聽哪?那個男人有老婆孩子,而諮詢者懷了他的小孩,你覺得應該怎麼辦才好?」
總算說到諮詢的內容了。貴之喝了杯啤酒,呼地吐出一口氣。
「真是的,最近的小姑娘一點節操都沒有,還笨得要死。跟有老婆的男人扯上關係,能有什麼好事?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雄治板起臉,拍了拍矮桌。
「不要說三道四了,快回答我,應該怎麼辦?」
「這還用問?當然是墮胎了,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答案?」
雄治冷哼了一聲,抓抓耳朵後面。「看來我是問錯人了。」
「怎麼啦,什麼意思?」
雄治掃興地撇了撇嘴,用手砰砰地敲着諮詢信。「『當然是墮胎了,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答案?』——連你也這麼說,這個諮詢者的第一反應當然也是這樣。但她還是很煩惱,你不覺得這不合情理嗎?」
面對雄治尖銳的指責,貴之默然無語。他說得確實沒錯。
「你聽好了。」雄治接着說,「這個人在信上說,她也明白應該把孩子打掉。她認為那個男人不會負起責任,也冷靜地預見到如果靠女人獨自撫養孩子,未來會相當辛苦。儘管如此,她還是下不了決心,無論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來,不想去打胎。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個嘛,我是搞不懂。爸你知道?」
「看過信後我就明白了。對她來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最後?」
「一旦錯過這個機會,她很可能再也生不了孩子。這個人之前結過一次婚,因為總也生不了小孩去看醫生,結果發現是很難生育的體質。醫生甚至叫她死了生小孩的心。因為這個原因,婚姻最後也難以為繼。」
「原來是有不孕症的人啊……」
「總之因為這個緣故,對這個人來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聽到這裡,你總該明白,我不能簡單地回答她『只有墮胎了』吧?」
貴之將杯中的啤酒一口喝乾,伸手去拿啤酒瓶。
「你說的我懂,但最好還是不要生下來吧?小孩子太可憐了,她也會很辛苦。」
「所以她在信上說,她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
「話是這麼說……」貴之又倒了一杯啤酒後,抬起頭,「可這就不像是諮詢了呀。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明顯她已經決定要生了。爸你不管怎麼回答,對她都沒有影響。」
雄治點點頭。「有可能。」
「有可能?」
「這麼多年諮詢信看下來,讓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時候,諮詢的人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來諮詢只是想確認自己的決定是對的。所以有些人讀過回信後,會再次寫信過來,大概就是因為回答的內容和他的想法不一樣吧。」
貴之喝了口啤酒,皺起眉頭。「這麼麻煩的事情,虧你也能幹上好幾年。」
「這也算是助人為樂。正因為很費心思,做起來才有意義啊。」
「你可真是愛管閒事。不過這封信就不用琢磨了吧,反正她都打算要生了,那就跟她說『加油,生個健康的寶寶』得了唄。」
聽兒子這樣說,雄治看着他的臉,嘴不悅地撇成へ字形,輕輕搖了搖頭。「你果然什麼都不懂。從信上看,確實能充分感受到她想把孩子生下來的心情,但關鍵在於,心情和想法是兩碼事。說不定她雖然渴望生下這個孩子,內心卻明白只能打掉,寫信來是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如果是這樣,跟她說請把孩子生下來,就會適得其反,讓她遭受無謂的痛苦。」
貴之伸手按着太陽穴,他的頭開始痛起來了。
「要是我就回答她,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你不用擔心,誰也不會找你要答案。總之,必須從這封信上看出諮詢者的心理狀態。」說完雄治再度交抱起雙臂。
真麻煩啊,貴之事不關己地想着。不過這樣潛心思索如何回信,對雄治來說卻是無上的樂趣。正因為如此,貴之很難開口切入正題。他今晚來到這裡,並不是單純只為看望年邁的父親。
「爸,你現在方便嗎?我也有事要說。」
「什麼事?你看也知道,我正忙着呢。」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而且你說是在忙,其實只是在思考,對吧?不如想點別的事情,也許反而會想到好主意。」
大概是覺得他說的也對,雄治板着臉轉向兒子。「到底什麼事?」
貴之挺直後背。「我聽姐姐說了,店裡的生意好像很差。」
雄治一聽就皺起眉頭。「賴子這傢伙,真是多管閒事。」
「她是擔心你才告訴我的,既然是女兒,這也是很自然的啊。」
賴子過去在稅務師事務所工作過,她充分利用工作經驗,每年浪矢雜貨店的納稅申報都由她一手打理。但前幾天報完今年的稅後,她給貴之打來了電話。
「情況很糟呀,咱家的店。已經不是有赤字的問題了,而是紅彤彤一片。這樣子換誰申報都一樣,因為根本不需要想辦法避稅,就算老老實實地申報,也一分錢稅金都不用交。」
「有這麼嚴重?」貴之問,得到的回答是「如果爸爸本人去報稅,稅務署可能會勸他去申請最低生活保障」。
貴之重新望向父親。
「我說,差不多也該收店了吧?這一帶的客人如今不都去了車站前的商業街嗎?車站沒建成之前,這邊因為靠近公交車站,還有生意可做,現在已經不行了。還是放棄吧。」
雄治掃興地揉了揉下巴。
「收了店,我怎麼辦?」
貴之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可以去我那裡啊。」
雄治眉毛一動。「你說什麼?」
貴之掃視着房間,牆上的裂痕映入眼帘。
「不做生意的話,就沒必要住在這麼不方便的地方了。跟我們一起住吧,我已經和芙美子商量好了。」
雄治哼了一聲。「就那間小房子?」
「不是,其實我們正考慮搬家,畢竟也到了該買房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