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6章

東野圭吾

雄治睜大了老花鏡下的雙眼。「你?買房?」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我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現在正在四處看房子。再說,也要考慮你養老的問題啊。」

雄治扭過臉,微微擺了擺手。「你不用考慮我。」

「為什麼?」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想辦法,不需要你們照顧。」

「就算你這麼講,做不到的事情還是做不到啊。沒有什麼收入,你要怎麼活下去?」

「用不着你操心。我都說了,我會想辦法的。」

「怎麼想辦——」

「你有完沒完?」雄治抬高了聲音,「你明天不是要回公司嗎?那得一早就起。別在這兒囉唆了,趕緊去洗個澡睡覺。我很忙,還有事情要做呢。」

「你要做的事情,不就是寫那個嗎?」貴之揚了揚下巴。

雄治沉默地瞪着信紙,看來已經懶得搭理他了。

貴之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借用下浴室。」

雄治依然沒有回應。

浪矢家的浴室很小。貴之縮起手腳,以雙手抱膝的姿勢泡在舊不鏽鋼浴缸里,眺望着窗外。靠近窗邊有一棵大松樹,依稀可以看到幾根枝葉。這是他從小就看慣的景象。

或許雄治留戀的不是雜貨店,而是煩惱諮詢。他覺得一旦關了店離開這裡,就不會有人來找他諮詢了。貴之也認為他想的沒錯。正因為抱着鬧着玩的心態,才能輕鬆愉快地接受諮詢。

現在就奪走他的這種樂趣,未免有點殘忍,貴之想。

第二天早晨六點,貴之就起床了。叫醒他的是以前用的發條式鬧鐘。在二樓的房間裡換衣服的時候,他聽到窗子下方有些響動。悄悄推開窗往下望去,一個人影正從牛奶箱前離開。那是名穿着白衣的長髮女子,面貌看不清楚。

貴之走出房間,下到一樓。雄治也已經起來了,正站在廚房裡,鍋里的水已經燒開。

「早。」貴之打了個招呼。

「哦,你起來了。」雄治瞥了眼牆上的時鐘,「早飯怎麼辦?」

「我不用了,馬上就得走。倒是那個事怎麼樣了?就是那封諮詢信。」

正從罐子裡往外抓柴魚乾的雄治停下手,繃起臉看向貴之。

「寫好了,我一直寫到深夜。」

「你怎麼回答她的?」

「那可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還用問嘛,這是規則。因為關係到個人隱私。」

「這樣啊。」貴之搔搔頭。父親也知道「個人隱私」這個詞,這令他很意外。「有個女人開牛奶箱拿信了。」

「什麼?你看到了?」雄治露出責怪的神色。

「我從二樓往窗外瞥了一眼,偶然看到的。」

「她不會發現你了吧?」

「我想應該沒有。」

「只是你猜想?」

「不會發現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雄治噘起下唇,搖了搖頭。

「不可以窺看諮詢者,這也是規則。如果對方覺得自己被發現了,就不會再寫信來諮詢了。」

「所以說不是有意去看的,湊巧看到而已。」「真是的,難得回來見一面,不要給我惹出是非來。」雄治一邊抱怨,一邊盛出柴魚乾煮的湯。

貴之小聲說了聲對不起,走進洗手間,隨後在洗手台刷牙洗臉,收拾完畢。雄治在廚房裡煎雞蛋,大概是獨自生活時間長了,手法很熟練。

「我看,現在這樣也行。」貴之對着父親的背影說,「暫時不跟我們一起住也沒關係。」

雄治沒作聲,似乎覺得壓根兒不用回答。

「明白了。那,我走了。」

「嗯。」雄治低聲回答,依然沒轉身。

從後門離開時,貴之打開牛奶箱看了看,裡面什麼也沒有。

老爸是怎麼回答的呢?他有點——不,是相當在意。

02

貴之上班的公司在新宿,位於一棟大廈的五樓,從樓上可以俯視靖國通。業務內容是出售和出租辦公設備,客戶以中小企業居多。年輕的社長慷慨激昂地宣稱「今後就是電腦時代」,據他說,辦公場所每人一台微型電子計算機——簡稱電腦——的時代即將到來。文科出身的貴之總覺得那玩意兒派不上什麼用場,但社長似乎堅信它用途無窮。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也要用心學習啊!」這是社長最近的口頭禪。

姐姐賴子打電話到公司時,貴之正在看《電腦入門》這本書。裡面的內容看得他雲裡霧裡,恨不得把書扔出去。

「不好意思啊,往你公司打電話。」賴子帶着歉意說。

「沒關係。有什麼事?還是爸的事嗎?」姐姐只要打電話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和爸爸有關。

「是啊。」不出所料,賴子果然這樣回答,「昨天我去看他,可是店關門了。你聽說了什麼沒有?」

「咦?沒有啊,我什麼也沒聽說。怎麼了?」

「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沒什麼,偶爾也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呀。」

「不是那樣的。回來的路上,我找了附近的住戶打聽,問他們最近浪矢雜貨店怎麼樣,他們說,大概一周前就關門了。」

貴之蹙起眉頭。「這就不對勁了。」

「是吧?而且爸的氣色也很不好,我看他瘦得厲害。」

「是不是生病了?」

「我也這麼想……」

這件事確實令人不安。對雄治來說,煩惱諮詢是他現在最大的生活樂趣,而要持續開展下去,首要前提就是雜貨店正常開張。

前年貴之曾經試圖勸說雄治關店。想到他當時的態度,貴之覺得他不可能沒病沒痛的就把店關了。

「我知道了。我今天就回去看看。」

「不好意思,那就拜託你囉?是你的話,他也許會說出實情。」

這可不好說,貴之心裡想着,回了句「好吧,我問問看」就掛了電話。

到了下班時間,他離開公司,前往老家。路上他用公用電話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說了緣由,妻子芙美子也很擔心。

上次見到父親,是在今年正月的時候。他帶着芙美子和兒子一起回家看望,那時父親看起來還很硬朗。半年過去,這中間出什麼事了呢?

晚上九點多,貴之抵達了浪矢雜貨店。駐足望去,店鋪捲簾門緊閉。這光景本來不足為奇,但他卻有種感覺,似乎整個店都變得生氣全無。

繞到後門,探手去擰把手,卻發現罕有地上了鎖。貴之取出備用鑰匙。這把鑰匙已經多年沒有用過了。

打開門走進去,廚房的燈關着。繼續往前,只見雄治躺在和室的被褥上。

或許是聽到了動靜,雄治翻了個身,轉臉向外。「是你啊,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姐姐擔心你,給我打了電話。聽說你把店關了?而且整整一個禮拜?」

「是賴子啊。這孩子,老是多管閒事。」

「這哪裡是閒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身體不舒服嗎?」

「沒多大事。」

也就是說,果然身體狀況不好。

「哪兒不舒服?」

「我不是說了,沒多大事。沒有什麼地方疼啊難受什麼的。」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把店關了?告訴我呀。」

雄治聽了沉默不語。貴之以為父親又要固執地不回答了,但一看父親的臉,他頓時吃了一驚。父親眉頭緊鎖,緊抿着嘴唇,神色間流露出深切的痛苦。

「爸,到底……」

「貴之,」雄治開口了,「有房間嗎?」

「你是指什麼?」

「就是你那兒呀,東京。」

「有。」貴之點點頭。去年他在三鷹買了棟房子,雖然是二手房,但入住前已經翻修一新。雄治自然也去看過。

「還有空出來的房間嗎?」

貴之明白父親的意思了,同時也湧起一股意外之感。

「有啊。」貴之說,「我們早就給你準備了房間,就是一樓的和室。以前你去的時候,不是帶你看過嗎?雖然小了點,不過採光很好。」

雄治長長地嘆了口氣,抓了抓額頭。

「芙美子是什麼想法?她真的能接受嗎?好不容易有了個屬於自己的家,可以和丈夫孩子親親熱熱地生活了,突然多了個老頭子,會不會覺得很礙事?」

「這一點你儘管放心。當初買房的時候,我們挑選的標準就是方便和你一起住。」

「……哦。」

「你想去住了嗎?我們隨時都歡迎。」

「好吧。」雄治的表情依然很嚴肅,「那就打擾你們啦。」

貴之感到胸口有股壓迫感。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嗎?但他小心地沒有將情緒表露到臉上。

「別這麼客氣。不過,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前你不是說過,店會一直開下去嗎?果然還是身體不好吧?」

「沒那回事,你不要疑神疑鬼。怎麼說呢,反正……」雄治頓了頓,隔了一會兒才說下去,「反正也是時候了。」

「這樣啊。」貴之點點頭。既然雄治如此說,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雄治離開浪矢雜貨店,是一周之後的事情。他沒找專業的搬家公司,全靠自己家人幫忙搬了家。帶走的只是最需要的物品,其他的都留在店裡,因為房子怎麼處置還沒有決定。就算想賣,一時也找不到買家,所以就先這樣了。

搬家的途中,租來的卡車收音機里在播放南天群星的《可愛的艾莉》。這首歌是三月份發售的,現在非常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