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7章

東野圭吾

妻子芙美子和兒子都對新的家庭成員表示了歡迎。當然貴之心裡有數,兒子且不提,芙美子心裡肯定是不樂意的。但她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不會把這話說出來。這也是貴之娶她的原因。

雄治好像也對新生活感到很滿意,每天在自己房間裡讀讀書,看看電視,有時出去散散步。尤其讓他開懷的是,現在每天都能見到孫子了。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共同生活沒多久,雄治就病倒了。他是深夜突感疼痛,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據他說是腹痛得厲害。這種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讓貴之慌了手腳。

第二天,醫生向貴之說明了病情。雖然還需要進一步檢查,但很可能是肝癌。

而且是晚期——戴眼鏡的醫生以冷靜的口氣說道。

「您的意思是,沒有辦法了嗎?」貴之問。

「你可以這麼認為。」醫生語氣不變地回答。換句話說,手術已經沒有意義。

當然,雄治並沒有聽到這番話。他們討論的時候,他還在麻醉的效力下沉睡。

他們商量好不向病人透露真正的病情,準備以一個適當的病名瞞過他。

得知情況後,姐姐賴子失聲痛哭,責怪自己沒有早點帶父親去看病。被姐姐這一說,貴之心裡也很難過。雖然一直覺得父親精神不好,可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重病。

雄治從此開始了與病魔抗爭的生活。不知是否該說是幸運,他幾乎從沒叫過痛。每次去醫院看望,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消瘦,讓貴之很心酸,不過,病床上的雄治看上去倒還比較有精神。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貴之下班回來,去醫院看望父親,發現他難得地坐起身,眺望着窗外。這是間兩人病房,另一張床現在空着。

「今天精神不錯嘛。」貴之打了個招呼。

雄治抬頭望向兒子,忽然不出聲地笑了。

「因為平常都是最低點,偶爾也有回升的日子。」

「回升就好。這是紅豆麵包。」貴之把紙袋擱到旁邊的架子上。

雄治看了一眼紙袋,又望向貴之。

「有件事想麻煩你。」

「什麼事?」

「嗯……」雄治沉吟着,垂下了視線。隨後他略帶猶豫地開口了,說出的話完全出乎貴之的預料。

他說,他想回店裡。

「回去幹嗎?還要做生意嗎?以你這樣的身體?」

貴之一問,雄治搖了搖頭。

「店裡沒什麼商品,開張是不可能的了。不過那也無所謂,我只是想回到那裡。」

「為什麼要回去呢?」雄治閉上了嘴,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

「你用常識想想吧,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肯定沒法一個人生活,得有人陪着照顧你。你難道不明白,這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雄治聽了,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沒人陪也沒關係,我一個人就行。」

「怎麼可能啊。想也知道,不能把病人一個人丟下不管。你就別說這種異想天開的話了。」

雄治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訴說什麼。「只要待一晚就可以了。」

「一晚?」

「是啊,一晚。我只想在店裡一個人待上一晚。」

「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跟你講也沒用,你不會理解的。不過,換了別人也一樣理解不了。你會覺得這事很荒唐,不想搭理。」

「你不跟我說,怎麼知道我能不能理解呢?」

「唔……」雄治歪着頭,「不行,你不會相信。」

「啊?不相信?不相信什麼?」

雄治沒有回答,而是換了副口氣說道:「貴之,醫生有沒有告訴你,我現在隨時可以出院?反正已經沒法治療了,病人想做什麼就讓他去做吧——他們這麼跟你說了吧?」

這回輪到貴之沉默了。雄治所說的都是事實。醫生的確告知過他,雄治的病情已經無計可施,什麼時候去世都不奇怪。

「拜託了,貴之。就照醫生說的辦吧。」雄治雙手合掌請求。

貴之皺起眉頭。「你別這樣。」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請你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吧。」

老父親的話壓得貴之心頭很沉重。儘管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他還是想讓父親實現心愿。他嘆了口氣。「你想什麼時候去?」

「越快越好,今晚怎麼樣?」

「今晚?」貴之禁不住瞪大雙眼,「為什麼這麼急……」

「我不是說了,已經沒時間了。」

「可是總得跟大家說明一下吧。」

「沒那必要。賴子那邊你別透風聲,跟醫院就說臨時回趟家,然後直接去店裡。」

「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先把緣由告訴我啊。」

雄治扭過臉去。「要是跟你說了,你肯定會說不行。」

「不會的,我保證。我一定帶你去店裡,你就告訴我吧。」

雄治緩緩望向貴之。「真的嗎?你真的會相信我的話?」

「真的。我會相信。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好。」雄治點點頭,「那我就告訴你。」

03

坐在副駕駛座上,雄治一路幾乎沒說話,但也不像是睡着了。離開醫院約三個小時後,熟悉的風景逐漸出現在眼前,他開始懷念地望着窗外。

今晚帶雄治出來的事,貴之只告訴了妻子芙美子。讓一個病人搭電車顯然不現實,所以必須自己開車。而且今晚很可能回不來。

前方可以看到浪矢雜貨店了。貴之將去年剛買的思域汽車徐徐停在店前。拉起手剎後,他看了眼手錶,十一點剛過。

「好了,到了。」

拔出車鑰匙後,貴之正要起身,雄治伸手按住了他的腿。

「送到這兒就行了,你回去吧。」

「可是……」

「跟你說過好幾次了,我一個人待着就好,不希望旁邊有人在。」

貴之垂下眼。他很明白父親的心情,如果相信那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的話。可是……

「對不起。」雄治說,「讓你送我到這麼遠的地方,還提出這麼任性的要求。」

「算了,沒什麼。」貴之揉了揉鼻子下面,「那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現在就隨便找個地方消磨時間吧。」

「你是要在車裡睡一覺嗎?這可不行,對身體不好。」

貴之嘖了一聲。

「爸,你也好意思講這話,你自己可是個重病號。再說,換了你是我,你會把生病的父親丟在跟廢棄屋沒兩樣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回去嗎?反正早上要來看你,還不如在車上等着舒服。」

雄治歪了歪嘴,臉上的皺紋愈發深了。「抱歉啊。」

「你一個人真的不要緊?要是我過來的時候,發現你倒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可不答應。」

「嗯,沒事。而且店裡沒有斷電,不會一片漆黑。」說完雄治打開身旁的車門,伸腳踏上地面,動作看着讓人很不放心。

「啊,對了。」雄治回過頭,「差點忘了一件要緊事,我得先把這個交給你。」他遞出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

「我本來是打算把這作為遺書的,但既然已經將一切都毫不隱瞞地跟你說了,所以現在就交給你也沒問題了。或許這樣反而更好。你等我進屋後再看,看完之後,要發誓按照我的意願去做。否則,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就沒有意義了。」

貴之接過信封。信封的正反兩面都空無一字,但裡面好像裝了信紙。「那就拜託你了。」雄治下了車,拄着從醫院帶來的拐杖邁步向前。

貴之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雄治一次也沒有回頭,身影漸漸消失在店鋪和倉庫之間的那條通道上。

恍惚了好一會兒,貴之才回過神來,拆開手上的信封。裡面的確裝有信紙,上面寫着奇妙的內容。

貴之吾兒: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人世了。雖然說來落寞,但也是沒辦法的事。而且對我而言,其實並不會覺得落寞。

留下這封信給你,原因無他,只因為有件事一定要拜託你。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到。

我要拜託你的事,一言以蔽之,就是發布公告。當我的三十三周年忌日快要到來時,請你通過某種方式,將以下內容告知世人:

「〇月〇日(此處當然是填我的去世日期)凌晨零時零分到黎明這段時間,浪矢雜貨店的諮詢窗口將會復活。為此,想請教過去曾向雜貨店諮詢並得到回信的各位:當時的那封回信,對您的人生有何影響?可曾幫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當時那樣,來信請投到店鋪捲簾門上的投信口。務必拜託了。」

你一定會覺得這件事莫名其妙,但對我來說卻非常重要。就算覺得荒唐也好,希望你能夠完成我的心愿。

父字

把這封信看了兩遍,貴之不禁獨自苦笑。

假如事先沒得到任何解釋,接到這麼奇怪的遺書時,他會怎麼做呢?答案很明顯:必然會無視。他會以為父親是大限將近,腦子糊塗了,就此置之不理。就算當時有點掛意,也會轉眼就忘了。就算沒那麼快忘,三十年後也會忘得一乾二淨。

但聽了雄治那番奇妙的話後,他再也無法無視這封遺書了。因為這也是雄治很深的苦惱。

向他坦白心事時,父親首先拿出一張剪報,遞給了他。「你先看看這個。」

那是三個月前的一篇報道,內容是一名住在鄰鎮的女子之死。根據報道所述,有多人目擊到一輛汽車從碼頭墜入海中。接到報警,警察和消防員趕往救助,但駕駛座上的女子已經死亡。而車上一名一歲左右的嬰兒卻在落海後不久被推出車外,浮在水面時被發現,奇蹟般安然生還。開車的女子名為川邊綠,二十九歲,未婚。汽車是她聲稱要帶孩子去醫院,向朋友借來的。據川邊綠的鄰居反映,她似乎沒有工作,生活很窘迫。事實上,她的確因為拖欠房租,被勒令當月月底前搬走。由於現場沒有踩剎車的痕跡,警方認為攜子自殺的可能性很高,目前正在進行調查——報道最後如此總結道。

「這篇報道怎麼了?」貴之問。

雄治難過地眯起眼睛,回答說,她就是當時的那個女人。

「你還記得有個女人因為懷了孕、男方卻是有婦之夫而感到迷茫,前來諮詢吧?我想她就是那個女人。地點是在鄰鎮,嬰兒剛滿一歲,這些也都吻合。」

「怎麼可能?」貴之說,「只是巧合吧?」

然而雄治搖了搖頭。

「諮詢的人用的都是假名,當時她用的假名是『綠河』。川邊綠……綠河,這也是巧合嗎?我看不像。」

貴之無話可說了。如果說是巧合,確實也太巧了點。

「再說,」雄治接着說道,「這個女人是不是當時那位諮詢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我的回答是不是正確。不,不只是當時,至今為止所寫的無數回信,對那些諮詢的人來說有什麼影響,這才是最重要的。我每次都是認真思考後才寫下回信,從來也沒有隨意敷衍,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可是究竟回信有沒有幫助到諮詢者,就不得而知了。說不定他們按照我的回答去做,結果卻陷入不幸的境地。想到這一點,我就如芒刺在背,再也無法輕鬆地開展諮詢了。所以我關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