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8章

東野圭吾

原來是這樣啊,貴之終於恍然。在此之前,堅決不肯關店的父親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意,一直是個不解之謎。

「搬到你這裡以後,我也一刻都忘不掉這件事。我的回答會不會讓別人走上錯誤的道路呢?一想到這個問題,我晚上就睡不着覺。病倒的時候,我也在想,也許這就是報應吧。」

「你多慮了。」貴之說。無論回信的內容為何,最後做出決定的都是諮詢者本人。即使最後落得不幸的結果,雄治也無須為此負責。

然而雄治還是看不開。一天又一天,他躺在病床上,腦子裡想的全是這個問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做一個奇異的夢。夢到的不是別的,正是浪矢雜貨店。

「那是深夜時分,有人往店鋪捲簾門上的投遞口投了一封信。我在某個地方看到了這一幕。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好像是空中,又好像就在附近。不管怎樣,我確實看到了。而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後……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你要問我為什麼這麼想,我也答不上來,但就是這種感覺。」

他幾乎每晚都會做這個夢。最後他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單純的夢境,而是對未來所發生事情的預知。

「往捲簾門裡投信的,是那些過去給我寄過諮詢信,並且收到我回信的人。他們是來告訴我,自己的人生有了怎樣的變化。」

我想去收那些信,雄治說。

「怎麼才能收到未來的信呢?」貴之問。

「只要我去了店裡,就能收到他們的來信。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我就是有這種預感。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一趟。」

雄治的語氣很堅定,不像是在說胡話。

這種事委實令人難以置信。然而貴之已經和父親約定會相信他,不得不答應父親的要求。

04

在狹小的思域車裡醒來時,周圍光線依然很暗。貴之打開車裡的燈,看了看時間,還差幾分鐘才到凌晨五點。

汽車停在公園附近的路上。貴之把往後放倒的座椅恢復原狀,又活動了一圈脖子後便下了車。

他在公園的洗手間裡解了手,洗了臉。這是他兒時經常來玩的公園。從洗手間出來,他環顧四周。讓他有些驚訝的是,公園的面積意外的小。想想簡直不可思議,當年是怎麼在這么小的地方打棒球的?

回到車上,他發動引擎,打開車頭燈,緩緩前進。從這裡到雜貨店只有數百米距離。

天色漸漸發白。抵達浪矢雜貨店前時,已經能看清招牌上的字樣。

貴之下了車,繞到店後。後門關得緊緊的,而且上了鎖。雖然有備用鑰匙,他還是選擇敲門。

敲門後等了十來秒,裡面隱約傳來響動。

開鎖的聲音響起,門開了,露出雄治的臉。他的表情很安詳。

「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貴之試探着說,聲音略帶嘶啞。

「唔,你先進來吧。」

貴之走進屋裡,砰地關上後門。那一瞬間,他感覺到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仿佛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一般。

脫了鞋邁進室內,雖然已經幾個月沒人住了,裡面卻不見明顯的破敗跡象,就連塵埃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沒想到還挺乾淨嘛。明明完全沒有——」正要說出「通過風」時,貴之突然頓住了。他看到了廚房裡的餐桌。

餐桌上擺着一排信,有十多封。每個信封都很漂亮,收信人欄幾乎都寫着「致浪矢雜貨店」。

「這是……昨晚收到的嗎?」

雄治點點頭,坐到椅子上。來回掃視了一遍信封后,他抬頭望向貴之。

「和我預想的一樣,我剛剛在這裡坐下,信就接二連三地從捲簾門上的投遞口掉進來,好像早就在等着我回來似的。」

貴之搖了搖頭。

「你昨晚進屋以後,我在門外停留了好一會兒。我一直看着店鋪,但沒有任何人接近。不光如此,也沒有人從門口經過。」

「是嗎?可是信就這樣來了。」雄治攤開雙手,「這是來自未來的回答。」

貴之拉過一把椅子,坐到雄治對面。「真不敢相信……」

「你不是說過會相信我的話嗎?」「呃,那倒也是。」

雄治苦笑了一下。

「其實你內心還是覺得不可能,對吧?那你看到這些信,有什麼感想?還是說,你想說這些都是我事先準備好的?」

「我不會這麼說。我覺得你沒有這麼閒。」

「光是準備這麼多信封和信紙就夠麻煩了。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講清楚,這裡面沒一樣是咱家店裡的商品。」

「我知道。這些東西我都沒見過。」

貴之有些混亂。世界上真有這種童話般的故事嗎?他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被人用巧妙的手段騙了。可是,沒理由在這種事上做手腳啊。再說,騙一個沒幾天好活的老人,又有什麼樂子呢?

來自未來的信——或許還是解釋為發生了這種奇蹟比較妥當。如果這是事實,那就太驚人了。這本應是非常令人興奮的局面,但貴之卻很冷靜。雖然思緒多少有點紊亂,他還是冷靜得自己都感到意外。

「你全部看了嗎?」貴之問。

「嗯。」雄治說着,隨手拿起一封信,抽出裡面的信紙遞給貴之。「你讀讀看。」

「我可以看嗎?」

「應該沒問題。」

貴之接過信紙,展開一看,不由得「啊」了一聲。因為上面不是手寫的字跡,而是打印在白紙上的鉛字。他跟雄治一說,雄治點了點頭。

「半數以上的信都是打印出來的,看來在未來,每個人都擁有可以輕鬆打印文字的設備。」

單這一件事就足以證明,這的確是來自未來的信件。貴之做了個深呼吸,開始讀信。

浪矢雜貨店:

貴店真的會復活嗎?通知上說的「僅此一晚」,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煩惱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還是抱着「就算被騙也無所謂」的想法,寫下了這封信。

說來已經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當時我問了如下的問題:

我好想不用學習也能考一百分,應該怎麼做呢?

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這個問題真是太蠢了。而浪矢先生給出了很棒的回答。

請拜託老師進行一次關於你的考試。因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當然是正確的。所以肯定能拿到一百分。

讀到您的回答時,我心想這不是耍人嘛,我明明是想知道語文、數學考滿分的方法。

但這個回答一直留在我記憶里。直到後來我上初中,上高中,一提到考試,我就會想起這個回答。我的印象就是有這麼深刻。也許是因為一個孩子的玩笑問題得到正面的回應,感到很開心吧。

不過我真正認識到這個回答的出色之處,還是從我在學校教育孩子開始的。沒錯,我成了一名教師。

走上講台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難題。班上的孩子們不願向我敞開心扉,也不肯聽我的話。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算不上好。我試圖去改變這種狀況,卻完全沒有進展。我感覺這些孩子的內心很自我,除了極少數朋友之外,對他人漠不關心。

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比如創造機會讓他們一起享受運動和遊戲的樂趣,又或是舉行討論會,可是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後來有個孩子說了一句話。他說,他不想做這種事情,他想考試拿一百分。

聽到這話,我吃了一驚,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想您可能已經明白了,我決定對他們進行一項考試,名字叫作「朋友測驗」。隨意選定班上一名同學,出各種與他有關的問題。除了出生年月日、住址、有無兄弟姐妹、父母職業,還會問到愛好、特長、喜歡的明星等等。測驗結束後,由這名同學自己公布答案,其他同學各自對答案。

他們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但進行了兩三次後,就表現得很有積極性了。要想測驗拿到高分,秘訣只有一個,就是對同學的情況非常熟悉。他們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彼此之間經常交流。

對於我這個菜鳥教師來說,這真是寶貴的經驗。從此我加深了自己可以當好教師的信心,事實上,我一直當到了今天。

這一切都是託了浪矢雜貨店的福。我一直很想表達感謝之情,卻苦於不知道途徑。這次能有這樣一個機會,我真的很高興。

百分小毛頭

※接收這封信的是浪矢先生的家人吧?希望能供到浪矢先生的靈前。拜託了。

貴之看完剛抬起頭,雄治就問:「怎麼樣?」

「這不是挺好的嘛。」貴之先這樣說,「這個問題我也記得,就是問你不學習也能拿一百分的方法。沒想到當時那個孩子會給你寫信。」

「我也很驚訝。而且他還很感謝我。其實我對於那些半開玩笑的問題,只是憑着機智去回答而已。」

「但是這個人一直都沒忘記你的回答。」

「好像是這樣。不但沒忘,他還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並且靈活應用在生活中。其實他不用感謝我,之所以能順利成功,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

「不過這個人一定很開心。鬧着玩提的問題不僅沒被無視,還得到了認真的回答,所以他才會一直記在心上。」

「那點事不算什麼。」雄治來回看着其他的信封,「別的信也都是這樣,幾乎都很感謝我的回答。這當然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不過從我讀到的內容來看,我的回答之所以發揮了作用,原因不是別的,是因為他們自己很努力。如果自己不想積極認真地生活,不管得到什麼樣的回答都沒用。」

貴之點點頭。他也有同感。

「知道了這一點,不是很好嗎,說明你所做的事情沒有錯。」

「唔,可以這麼說吧。」雄治伸手搔了搔臉頰,然後拿起一封信,「還有一封信也想給你看看。」

「給我?為什麼?」

「你看過就知道了。」

貴之接過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信是手寫的,密密麻麻寫滿了秀氣的字跡。

浪矢雜貨店:

在網上得知貴店將在今晚復活的消息,我坐立不安,於是提筆寫下了這封信。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浪矢雜貨店的事,當年給浪矢先生寫信諮詢的,另有其人。在說出此人是誰之前,我想先說明我的身世。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孤兒院裡度過的。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到了那裡,從我記事時起,就已經和其他孩子一起生活了。那時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

但當我上學後,我開始產生疑問。為什麼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呢?

有一天,一個我最信任的女職員向我透露了我被孤兒院收留的緣由。據她說,我一歲時母親因為事故過世,而父親原本就沒有。至於詳細的情況,等我大一點再告訴我。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沒有父親?我依然無法釋懷,而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後來到了中學時代,社會課上布置了調查自己出生時候事情的作業。我在圖書館查看報紙縮印版時,無意中發現了一篇報道。

報道的內容是一輛汽車墜海,駕車的名為川邊綠的女子當場死亡。由於車上有一名一歲左右的嬰兒,同時沒有踩剎車的痕跡,懷疑是母親攜子自殺。

我聽說過母親的名字和過去的住址,所以我確信,這就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很震驚。母親之死不是事故而是自殺也就罷了,得知她是有計劃地攜子自殺,也就是母親要讓我去死,我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從圖書館出來,我沒有回孤兒院。要問我去了哪裡,我也答不上來,因為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那時我腦子裡想的只有一件事:難道我是早該去死的人,活着也沒有用處?母親本應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連她都要殺了我,我這種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什麼價值?

受到警察保護,是第三天的事。被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倒在百貨公司樓頂平台上的小遊樂場角落裡。為什麼會去那種地方,我完全不明白,只模糊記得心裡在想,要是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就會輕鬆地死掉吧。

我被送到醫院。因為我不僅虛弱異常,手腕上還有無數割痕。從我當寶貝一樣抱着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帶血的裁紙刀。

很長一段時間,我跟誰都不說話。不止如此,連看到人都會感到痛苦。因為不怎麼吃東西,我一天比一天瘦。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來看望我。她是我在孤兒院最好的朋友,和我同年,有一個有點問題的弟弟。據說姐弟倆是因為遭到父母虐待,所以進了孤兒院。她唱歌很好聽,而我也喜歡音樂,由此成了朋友。

面對着她,我終於可以說話了。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後,她忽然說,她今天來,是要告訴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說她從孤兒院的人那裡聽說了我的全部身世,所以想跟我談一談。看來她是受孤兒院工作人員之託而來,他們大概覺得,只有她能和我說說話。

我回答說,我已經全部知道了,不想再聽。她聽了用力搖頭,然後對我說,你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事情的真相你恐怕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