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19章

東野圭吾

「比如說,你知道你媽媽去世時的體重嗎?」她問我。「這種事我怎麼可能知道。」聽我這樣說,她告訴我,是三十公斤。那又怎樣?正想這麼回她,我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只有三十公斤?」

朋友點點頭,接着說了如下的一段話。

川邊綠的屍體被發現時,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警察調查了她的住處,發現除了奶粉外,簡直沒有什麼像樣的食物。冰箱裡也只有一個裝着嬰兒食品的瓶子。

據知情人士說,川邊綠似乎找不到工作,積蓄也花光了。因為拖欠房租,被勒令搬出公寓。從上述情況來看,推斷她因想不開而攜子自殺是合理的。

然而有一個重大的謎團,就是那個嬰兒。為什麼嬰兒會奇蹟般獲救?「實際上,那並不是奇蹟。」朋友說,「但在說明之前,有樣東西想給你看看。」說完她遞給我一封信。

根據朋友的說法,這封信是在我母親住處找到的。因為與我的臍帶珍重地放在一起,所以一直由孤兒院保管。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商量後決定,等時機合適時再交給我。

信紙放在信封里,信封的收件人處寫着「致綠河小姐」。

我遲疑地展開信紙,上面的字跡很漂亮。乍一看我以為是母親寫的,讀着讀着,才發現並非如此。這封信是別人寫給母親的。綠河指的是母親。

信的內容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給母親的建議。看來母親是在向這個人諮詢煩惱。從內容來看,母親似乎是懷了有婦之夫的孩子,為應該生下來還是墮胎而糾結。

得知自己出生的秘密,我受到了新的打擊。原來我是不倫之戀的結晶啊,想到這裡,我不禁自悲自憐起來。

當着朋友的面,我脫口發泄對母親的怒火。為什麼要生下我?早知道不生不就好了。不生就不會那麼辛苦,也不用帶我一起去死了。

朋友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好好讀讀這封信。

寫信人對母親說,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讓即將出世的孩子幸福。即使父母雙全,孩子也未見得就能幸福。最後他總結說,如果你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願意為了孩子的幸福忍耐任何事情,即使你有丈夫,我也會建議你最好不要生。

「你媽媽因為有一切為你幸福着想的決心,才會生下了你。」朋友說,「她珍重地收藏着這封信,就是最好的證據。所以,她不可能帶你去死。」朋友斷言。

據朋友說,落海的汽車靠駕駛座的窗子是敞開的。那天從早上就在下雨,開車途中不可能開窗,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落海後打開。

並非攜子自殺,而是單純的意外。三餐不繼的川邊綠,或許是在開車時因營養不良而突發貧血。向熟人借車,很可能也確實如她所說,是為了帶孩子去醫院。

因為貧血一時失去意識的她,落海時甦醒過來。在驚慌失措中,她打開了車窗,首先把孩子推出窗外,希望他能安全獲救。

遺體被發現時,川邊綠連安全帶都沒解開。大概是因為貧血,意識已經模糊了吧。

順帶一提,嬰兒的體重超過十公斤。川邊綠應該給嬰兒吃得很飽。

說完以上這些話,朋友問我:「你有什麼想法?還是覺得寧願沒被生下來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就算是恨,也是一種很抽象的感情。儘管想把這種感情轉變成感謝,內心卻充滿困惑。於是我說,我什麼想法也沒有。

車子墜海是自作自受,窮到營養不良是她自己的問題,救孩子是一個母親應該做的,自己沒逃出來說明太笨——我對朋友這樣說。

朋友當即打了我一記耳光。她哭着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輕視人的生命!難道你忘了三年前的火災了嗎?

聽到這話,我不禁心中一震。

那場火災發生在我們所在的孤兒院。那年聖誕夜,對我來說也是很恐怖的記憶。

朋友的弟弟逃得太晚,差點丟掉性命。他之所以倖免於難,是因為有人救了他。那個人是來參加聖誕節晚會的業餘歌手,我記得是個面容和善的男人。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的時候,只有他聽到朋友的求救,轉身衝上樓去找她弟弟。最後她弟弟得救了,而他全身嚴重燒傷,在醫院過世。朋友說自己和弟弟一輩子都感謝那個人,並將用一生來報答他的恩情。她流着淚說,希望你也明白生命是多麼可貴。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孤兒院的工作人員要派她過來了。他們一定覺得,沒有人比她更能告訴我,應該怎樣看待我母親。而且,他們是對的。在她的感染下,我也哭了。我終於可以坦率地感謝從未謀面的母親。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過「要是沒被生下來就好了」的想法。雖然至今為止的道路絕非一片坦途,但想到正因為活着才有機會感受到痛楚,我就成功克服了種種困難。

因此我很在意那個給母親寫信的人。那封信的落款是「浪矢雜貨店」,這個人到底是誰呢?雜貨店又是怎麼回事?

直到最近,我才從網絡上得知,那是一個熱愛煩惱諮詢的老爺爺。有人在博客上寫出了這段回憶,我再尋找其他的信息,由此知道了這次的公告。

浪矢雜貨店的老爺爺,我由衷地感謝您給母親的建議,也一直希望能有機會表達這份心意。真的謝謝您。現在我可以自信地說,能來到這個世界,真好。

綠河的女兒

PS,我現在是那位朋友的經紀人。她充分發揮自己的音樂才華,已經成為全國知名歌手。她也正在報恩。

05

貴之把厚厚的信紙仔細疊好,放回信封。

「太好了,爸,你的建議沒有錯。」

「哪兒呀。」雄治搖了搖頭,「剛才我也說了,最重要的是當事人的努力。之前為了我的回答會不會讓誰不幸而煩惱,真是想想都可笑。像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怎麼可能有左右別人人生的力量。我根本就是沒事瞎操心。」他雖這麼說,表情卻很愉快。

「這些信都是你的寶貝,得好好收起來。」

聽貴之這樣說,雄治陷入沉思。「說到這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

「替我保管這些信。」

「我?為什麼?」

「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把這些信放在身邊,萬一被別人看到就糟了。這些信上所寫的,全都是未來的事情。」

貴之低吟了一聲。這一說的確有道理,儘管他此刻還完全沒有真實感。

「保管到什麼時候呢?」

「嗯——」這回換雄治沉吟了,「到我死為止吧。」

「我知道了。到時放到棺材裡如何?讓它們化為灰燼。」

「這樣好。」雄治一拍大腿,「就這麼辦。」

貴之點點頭,重又打量起信件來。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些信是未來的人寫的。

「爸,」他說,「網絡是什麼?」

「噢,那個啊。」雄治伸手向他一指,「我也弄不明白,所以很好奇。這個詞在其他的信上也頻頻出現,像『在網絡上看到公告』什麼的。還有人提到『手機』這個詞。」

「手機?那是什麼?」

「所以說我也不知道啊。或許是未來類似報紙的東西吧。」說罷雄治眯起眼睛,望着貴之,「看剛才的那封信,你似乎按照我的囑咐,在三十三周年忌日時發布了公告。」

「在那個網絡還有手機上?」

「應該是這樣。」

「哎……」貴之皺起眉頭,「那是怎麼回事,感覺真怪。」

「不用擔心,將來你自然會知道。好了,我們回去吧。」

就在這時,店鋪那邊傳來輕微的動靜。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貴之和雄治對看了一眼。

「好像又來了。」雄治說。「信嗎?」

「嗯。」雄治點點頭,「你過去看看。」

「好的。」說着,貴之向店鋪走去。店裡還沒有收拾好,商品仍留在貨架上。

捲簾門前放着一個瓦楞紙箱。往裡看去,裡面有一張摺疊起來的紙,看似是信紙。貴之伸手拾起,回到和室。「就是這個。」

雄治展開信紙一看,頓時露出訝異的神色。

「怎麼了?」貴之問。

雄治緊抿着嘴唇,把信紙揚給他看。

咦!貴之不禁脫口驚呼。信紙上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

「是惡作劇嗎?」

「有可能。不過——」雄治瞧着信紙,「我感覺應該不是。」

「那是什麼?」

雄治把信紙擱到餐桌上,抱起胳膊沉思。

「也許這個人還無法給出回答吧。大概他內心還有迷惘,找不到答案。」

「就算這樣,丟一張什麼也沒寫的信紙進來,也太……」

雄治望向貴之。

「不好意思,你到外面等我一會兒。」

貴之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要幹嗎?」

「這還用問,當然是寫回信。」

「回這封信?可是信上一個字也沒有啊,你打算怎麼回答?」

「這正是我現在要考慮的問題。」

「現在?」

「用不了多久,你先出去吧。」

看來雄治決心已定,貴之只得放棄。「那你儘快寫好。」

「嗯。」雄治凝視着信紙回答,顯然已經心不在焉。

貴之出門一看,天色還沒大亮。他覺得很不可思議,感覺已經在店裡待很久了。

回到思域車上,剛活動了一下脖子,天空已經亮了很多。這讓他意識到,或許店裡和外面時間流逝的速度不同。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對姐姐和妻子也要保密。反正就算跟她們說了,她們也不會信。

連伸了幾個懶腰後,就聽雜貨店那邊有了響動,雄治從狹窄的通道上出現了。他拄着拐杖,慢慢走了過來。貴之趕緊下車迎上去。

「寫好了嗎?」

「是啊。」

「回信你放到哪裡?」

「當然是放牛奶箱裡。」

「那樣行嗎?對方能不能收到?」

「我想應該能收到。」

貴之歪着頭,覺得父親好像變得有點陌生。

兩人上車後,「你是怎麼寫的?」貴之問,「對那張白紙。」雄治搖了搖頭。「我不能告訴你。以前不就跟你說過這個規則嘛。」

貴之聳聳肩,轉動車鑰匙點火。正要發動汽車時,雄治突然開口:「等一下!」他慌忙踩下剎車。

坐在副駕駛座的雄治定定地望着雜貨店。數十年來,一直是這家店支撐着他的生活,此刻難免依依不捨。更何況對他來說,這並不只是個做生意的地方。

「嗯……」雄治小聲呢喃,「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