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21章
東野圭吾
「噢,謝謝。」
從便利店出來沒走幾步,果然有一排小酒館。每家店都沒什麼人氣,看樣子至多當地的商店老闆常和朋友來小聚而已。
然而看到一家店的招牌時,浩介停下了腳步。「Bar
Fab4」,一個讓人無法視而不見的店名。
推開黑色的大門,往裡望去,迎面是兩張桌子,裡邊是吧檯。一個身穿黑色無袖長裙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留着很短的波波頭。店裡別無他人,這個女人應該就是媽媽桑。
女人略帶驚訝地望向他:「您是客人?」
她年紀四十六七歲,五官是典型的日本人長相。
「沒錯,我是不是來晚了?」
浩介一問,女人露出淺淺的笑意,從凳子上站起身。
「沒有沒有,我們一般營業到晚上十二點。」
「那我來一杯。」浩介邁進店裡,在吧檯的最邊上落座。
「您不用坐得那麼偏。」媽媽桑苦笑着送來手巾,「我想今天不會再有客人來了。」
「沒事,我坐這兒就好。除了喝酒,我還有事要做。」浩介接過手巾,擦了擦手和臉。
「有事要做?」
「嗯……有點事。」浩介含糊地說。這件事很難解釋。
媽媽桑沒有繼續追問。
「是嗎?那我就不打擾您了,請您自便。要喝點什麼?」
「來瓶啤酒好了,有黑啤嗎?」
「健力士可以嗎?」
「當然可以。」
媽媽桑在吧檯裡頭蹲下身,看來冰箱在那裡。
她拿來一瓶健力士,起開瓶蓋,往啤酒杯里倒入黑啤。她的手法十分嫻熟,奶油般的泡沫浮出杯麵約兩厘米。
浩介咕咚喝了一大口,伸手擦了擦嘴角。黑啤獨特的苦澀在口腔中瀰漫開來。
「方便的話,媽媽桑你也喝一杯吧。」
「謝謝啦。」她將裝着果仁的碟子放到浩介面前,然後拿出一個小玻璃杯,倒上黑啤,「那我就不客氣了。」「喝吧。」浩介說着,從塑料袋裡拿出買的東西——信紙和水性筆。他把這些東西放到吧檯上。
媽媽桑露出驚奇的神色。「您是要寫信嗎?」
「嗯,算是吧。」
媽媽桑理解似的點點頭,往邊上挪了挪,大概是知趣地不來打擾他。
浩介將健力士一口飲盡,環顧着店裡。
雖然是蕭條小鎮上的小酒館,卻並不顯得土裡土氣,桌椅都是簡潔風格,頗為考究。
牆上裝飾着海報和插畫,畫的是四十多年前,全世界最有名的四個年輕人。還有一張畫的是波普風格的黃色潛水艇。
所謂Fab4,是「Fabulous4」的簡稱。翻譯成日語,就是「無與倫比的四人」。這是披頭士的別稱。
「這是披頭士主題的音樂酒吧嗎?」浩介問媽媽桑。
她輕輕聳了聳肩。
「算是以這個為賣點吧。」
「這樣啊。」浩介重又打量起店裡。牆上安着液晶屏,他不禁好奇,究竟會播放披頭士的什麼影像資料呢?是《一夜狂歡》,還是《救命!》?他不認為這種鄉下酒吧會有自己沒見過的珍藏影像。
「媽媽桑這個年代的人,對披頭士應該不是很熟悉吧?」
聽浩介這樣問,她又聳了聳肩。
「哪裡的話。我上中學的時候,披頭士才解散兩年左右,在我們中間正是最流行的時候,到處都有各種活動。」
浩介注視着她的臉。
「我知道問女士這個問題很失禮……」
她似乎立刻明白他想問什麼,苦笑了一下。
「我已經過了介意這種事情的年紀。我是屬豬的。」
「屬豬,也就是說……」浩介眨了眨眼睛,「你比我小兩歲?」
完全看不出她已經五十多歲了。
「哎呀,這樣嗎?先生您看起來很年輕嘛。」媽媽桑說。這當然是客氣話。
真叫人吃驚啊,浩介喃喃道。
媽媽桑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面印着「原口惠理子」。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是來這裡公幹嗎?」
浩介不知該如何回答,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藉口。
「不是公幹,是回老家看看。我過去在這個小鎮住過,不過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是嗎?」媽媽桑瞪大了眼睛,「那我們說不定在哪兒見過呢。」
「有可能。」浩介喝了口啤酒,「對了,怎麼沒有背景音樂?」
「啊,對不起,就放平時那張CD可以嗎?」
「隨便什麼都行。」
媽媽桑回到吧檯,操作起手邊的設備。很快,牆上的喇叭里飄出令人懷念的旋律,是《愛我吧》。
一瓶健力士沒多久就空了,浩介又點了一瓶。
「你還記得披頭士來日本的事嗎?」浩介問。
她「唔」地低吟了一聲,皺起眉頭。「我記得好像在電視上見過,不過說不定是錯覺。也許是聽哥哥們談論過,就以為是自己的記憶了。」
浩介點點頭。「那也有可能。」
「您記得嗎?」
「記得一點。那時我年紀也很小,不過確實親眼見過。雖然不是現場直播,但我記得我看到披頭士走下飛機,乘着凱迪拉克在首都高速上飛馳的情景。不過,知道那輛車是凱迪拉克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當時放的背景音樂是《月光先生》,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月光先生——媽媽桑跟着念了一遍。「這首歌不是披頭士寫的吧?」
「沒錯。不過這首歌是披頭士在日本演出後才廣為人知,所以很多人以為是他們原創的。」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越說越起勁,浩介閉上了嘴。他已經很久沒和別人聊得這麼熱烈了。
「那真是個美好的時代啊。」媽媽桑說。
「可不是嘛。」浩介將杯中的黑啤一氣喝乾,緊接着又倒了一杯。
他的思緒已經飛回到四十多年前。
02
披頭士來日本的時候,浩介對他們還不大了解,只知道是國外有名的四人組合。所以當表哥對着電視上轉播的披頭士抵日情況影像喜極而泣時,他打心底大吃一驚。表哥雖然只是個高中生,但對當時年僅九歲的浩介來說,已經跟大人沒什麼兩樣。他不由得想,原來世界上有這麼厲害的人啊!光是他們來到日本這件事,就能讓一個大男人激動得流下淚來。
這位表哥突然離世,是此後三年的事。死因是騎摩托車出了車禍。他的父母痛哭之餘,很後悔讓兒子考了摩托車駕照。後來在葬禮上,他們又說,都是因為聽那種玩意兒,才會整天跟一幫狐朋狗友廝混。他們說的是披頭士。表哥的母親口氣強硬地放下話來,要把那些唱片全部扔掉。
如果要扔掉,不如給我吧。浩介說。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能讓表哥迷戀到那種程度的披頭士,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他很想親耳聽聽。當時他即將升上中學,正是對音樂開始感興趣的年齡。
其他親戚勸浩介的父母不要由着他,說會讓他變成像表哥那樣的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沒聽他們的。
「不見得聽了流行音樂就會變成不良少年,再說,人家哲雄也不是不良少年。至於摩托車,稍微活潑點的高中生,哪個不騎呢。」對於那些上了年紀的親戚的勸告,父親貞幸付之一笑。
「是啊,我們家孩子不要緊的。」母親紀美子也贊同道。
一般的父母只要年輕人喜歡新鮮事物、留一頭長髮,就會不容分說地指責他們是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不這麼認為。
表哥幾乎擁有披頭士此前在日本發行的所有唱片,浩介聽得如痴如醉。他們的音樂是他過去從未聽過的。第一次聆聽到的旋律,第一次體驗到的節奏,真切地刺激到了他身體裡的某種東西。
在披頭士來日演出的推動下,日本湧現了很多以電吉他為中心的樂隊,一時間席捲了日本音樂界。但在浩介看來,那些樂隊連模仿披頭士都算不上,不過是拙劣的冒牌貨而已。證據就是,這股熱潮沒多久就煙消雲散了。
上中學後,班上有很多披頭士的歌迷,浩介不時邀請他們到自己家裡來。
那些朋友一走進浩介的房間,看到裡面安設的音響設備,無一例外地發出驚嘆。這是理所當然的。這種由功率放大器和音箱組成的最新型音響系統,在他們眼裡宛如來自未來的機器。而且這種設備竟然放在孩子的房間,本身就讓朋友們覺得不可思議。當時即使是比較優裕的家庭,這種類似家具的組合音響通常也是放在客廳,供全家人一起欣賞唱片。
「我爸的口頭禪就是,在藝術上不能省錢。既然聽音樂,就要聽最好的音質,不然就沒意義了。」
「真是了不起啊!」聽了浩介的回答,朋友們都羨慕得很。
浩介用最先進的音響設備放披頭士給他們聽。只要是在日本發行過的唱片,他應有盡有。這一點也很令朋友們吃驚。
「你爸爸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呀?」來浩介家的朋友們一定會問這個問題。
「具體我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買賣各種東西。只要低價買進、高價賣出就能賺錢了吧。他就是在這樣一家公司工作。」
「那,是社長?」被這樣問到時,浩介就回答,差不多吧。要讓別人聽起來不像是在炫耀,也是樁難事。
實際上,他確實覺得自己生活優渥。
浩介家位於高地,是一棟西式風格的二層小樓,院子裡鋪着草坪。天氣晴朗的日子,全家就在那裡燒烤。每逢這種時候,父親公司的員工也常來參加。
「到目前為止,日本在世界上只是個小職員。」在部下面前,父親經常這樣說,「但是今後就不一樣了,一定會成為領導者。為此我們必須了解世界。外國是我們商業上的對手,但也是我們商業上的夥伴,這一點千萬不能忘記。」
聽着貞幸洪亮的男中音,浩介感到很驕傲。他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覺得沒有比父親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在自己家很有錢這件事上,浩介沒有任何懷疑。塑料模型、遊戲、唱片——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基本都會得到。昂貴的衣服、手錶——就連這些他根本沒想過的東西,父母也會買給他。
父母自己也很享受奢華的生活。貞幸手腕上戴着金表,嘴裡總是叼着高級雪茄,車也三天兩頭地換。不用說,母親紀美子也完全不輸給他,經常會把百貨公司外銷部的營業員叫過來,一口氣訂購一大堆目錄上的商品。
「要是穿着廉價貨,人也會跟着廉價了。」紀美子這樣說,「不光是看起來廉價,實際上也會慢慢變成那樣,說是人性會變得卑劣也不過分。所以穿在身上的東西一定要高檔才行。」
紀美子也很注意美容,所以有時看上去要比同齡的女人年輕十多歲。每到學校教學觀摩的日子,紀美子一出現,同學們無不感到驚奇。「真好啊,有個這麼年輕的媽媽!」這種話浩介都不知聽過多少遍了。
自己一家的頭頂上是萬里晴空,永遠陽光普照。浩介如此堅信。
但從某個時期起,他開始感受到了微妙的變化。知道這種變化就是所謂烏雲壓頂的感覺,是在七十年代的第一年。
這一年最大的話題,不用說當然是世界博覽會。整個社會對它的關注達到了最高潮。
這年四月就要上初二的浩介,打算春假時去參觀世博會。只有第一個去嘗鮮,才有向別人炫耀的資本。父親也答應一放春假就帶他去看。
三月十四日,日本世界博覽會盛大開幕。浩介在電視上收看了實況轉播。顯像管映出的開幕式,給人以華麗有餘、內涵不足的感覺,但在向全世界展示日本經濟高速發展這層意義上,浩介覺得成功達到了目的。爸爸說得沒錯,他想,日本已經逐漸成為世界的領導者。
可是貞幸遲遲不提去世博會的事。一天晚上,浩介假裝不經意地問起,貞幸立刻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