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8章
東野圭吾
政治和體育……我覺得這完全是兩碼事,但如果上升到國家間的問題,恐怕就很難這麼說了吧。
第二件是關於戀人的事。
一直頑強與病魔鬥爭的他,今年二月十五日在醫院去世了。當時我正好有空,得以趕到醫院,緊握着他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你帶給我的夢想。」
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都在憧憬我登上奧運賽場的樣子。我想,那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希望吧。
所以料理完他的後事,我立刻再次投入訓練。距離選拔賽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更重要的是,我想全力以赴爭取最後的機會,以此作為我對他的祭奠。
結果之前也提到了,我沒能入選參賽名單,因為實力不足。但我已經盡了全力,所以不覺得遺憾。
即使成功入選,最終也無法參加奧運會,但我並不因此後悔過去這一年的選擇。
現在我能有這樣的心態,都是託了浪矢先生的福。
坦白說,我最初寫信向您諮詢時,內心已經傾向於放棄奧運會。這當然是因為想陪伴在戀人身邊,照顧他到最後一刻,但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那時的我,在訓練上遇到了瓶頸。
再怎麼焦急成績也上不去,每天都深深感到自己能力的極限。我厭倦了和對手們的競爭,也承受不了無法參加奧運的壓力。我想逃離這一切。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病情。
不可否認,我有過「終於可以擺脫艱苦運動生涯」的想法。戀人遭受不治之症的折磨,專心照顧他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可以指責我。最重要的是,我也能接納這樣的自己。
但他察覺到了我的懦弱,所以才一直對我說,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奧運會,不要剝奪他的夢想。他原本並不是這麼任性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想照顧他,想逃避奧運會,也想實現他的夢想。種種思緒在心頭纏繞,我漸漸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了。
煩惱到最後,我寫下了第一封信。但我在信里沒說真話,隱瞞了內心想要逃避奧運會的事實。
不過恐怕浪矢先生輕易就看穿了我的把戲。
通過幾次信後,您突然直接給出「如果真的愛你男朋友,就應該陪伴他到生命最後一刻」的答案。看到這句話時,我受到的衝擊不啻被人猛敲了一錘。因為我的想法遠沒有那麼純粹,而是狡猾得多,醜陋得多,也卑微得多。
之後浪矢先生也繼續給出極其堅定的建議。
「不過是項運動而已。」「奧運會不過就是個大型的運動會。」
「迷茫是沒用的,不如馬上去找他。」
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您能如此充滿自信地斷言呢?後來我明白了,您是在考驗我。
如果您讓我忘掉奧運會,我很容易就能接受的話,說明奧運會在我心中的分量不過如此。那麼我就應該放棄訓練,專心照顧他。但如果您一次又一次地讓我放棄,我卻始終無法下決心,就說明我對奧運會的感情其實很深厚。
想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我的內心深處是嚮往奧運會的。那是我從兒時就有的夢想,無法輕易捨棄。
有一天,我對他說:
「我比任何人都愛你,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如果我放棄比賽就能讓你好起來,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但如果不是這樣,我希望堅持我的夢想。因為一直以來追尋着夢想,我才活出了自我,而你喜歡的也正是這樣的我。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你,但請讓我去追逐夢想吧。」
聽完這番話,病床上的他流下淚來。他對我說:
「我早就在等你這句話了。看到你為了我而煩惱,我很難過。讓深愛的人放棄夢想,這比死還讓我痛苦。即使分隔兩地,我們的心也會永遠在一起。你不要有任何顧慮,我希望你無怨無悔地去追尋夢想。」
從那天起,我不再迷茫,重新投身到訓練當中。因為我已經明白,陪伴在他身邊並不是照顧他的唯一方式。
就在那段日子裡,他離開了人世。他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謝謝你帶給我的夢想」,還有臨終時滿足的表情,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獎賞。雖然沒能參加奧運會,但我得到了比金牌更有價值的東西。
浪矢先生,我衷心地感謝您。如果沒有和您通信,我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並為此悔恨終生。我從心底感謝和欽佩您敏銳的洞察力。
或許您已經不住在這裡了,但我還是祈禱您能收到這封信。
月兔
翔太和幸平都沉默不語。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吧,敦也想。因為他自己也是如此。
月兔最後的來信完全出乎他們意料。她沒有放棄奧運會。雖然努力到最後,不僅沒有入選參賽名單,對日本來說奧運會也不復存在,她也絲毫不後悔。她覺得她得到了比金牌更有價值的東西,為此打心底感到高興。
而且她還認為這多虧了浪矢雜貨店的幫助。敦也他們又氣又急寫下的信,她卻相信她是因此選擇了正確的道路。這應該不是諷刺挖苦吧,誰也不會為這個目的寫這樣一封長信。
笑意漸漸涌了上來。真是太好笑了!敦也胸口不住起伏,很快就笑出聲來,最後變成哈哈大笑。
「你怎麼了?」翔太問。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這女的真夠傻的。我們很認真地讓她忘了奧運會,她卻一廂情願地理解成她希望的意思,因為歪打正着就來感謝我們。還說什麼『欽佩您敏銳的洞察力』,我們哪兒有這種東西!」
翔太也露出笑容。「不過,這不是挺好的嘛,歪打正着。」
「是啊,而且我覺得很開心。」幸平說,「以前我從來沒有幫誰解決過煩惱,就算是蒙對了也好,歪打正着也好,得到別人的誇獎還是挺高興的。敦也你不這麼覺得嗎?」
敦也皺起眉頭,摸了摸鼻子下面。「嗯……還算不討厭。」
「對吧?果然是這樣!」
「我可沒你那麼高興。這件事就算到此為止了,現在該把後門打開了。再這麼關着門,時間什麼時候才能過去。」敦也走向後門。
就在他握住門把手,正要打開時,翔太開口了。「等一下!」
「幹嗎?」
翔太沒回答,徑直朝店鋪走去。
「怎麼了?」
敦也問幸平,他也只是歪頭表示不解。
很快翔太回來了,一臉的悶悶不樂。
「你幹嗎去了?」敦也問。
「又來了。」翔太說着,慢慢揚起右手,「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寫來的。」
他的手上捏着一個茶色的信封。
第二章
深夜的口琴聲
01
接待來客的窗口裡,坐着一個看上去明顯超過六十歲的瘦削男人。去年他還不在這裡,大概是退休後過來上班的。克郎有些不安地說了句:「敝姓松岡。」不出所料,男人反問:「哪位松岡先生?」
「松岡克郎,來做慰問演出的。」
「慰問?」
「聖誕節的……」
「哦!」男人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了,「聽說有人要來演出,我還以為是樂團,原來就您一個人啊。」
「是啊,不好意思。」克郎脫口道歉。
「您稍等。」
男人打了個電話,和對方簡短地交談幾句後,對克郎說:「請在這裡等一下。」
沒過多久,來了一名戴眼鏡的女子。克郎認識她,去年的晚會也是她負責的。她似乎也記得克郎,笑着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了。」
「今年也請多關照。」克郎說。
「彼此彼此。」她回道。
克郎被帶到休息室,房間裡有簡單的沙發和茶几。
「時間約四十分鐘,和去年一樣,曲目的安排就交給你了,可以嗎?」負責的女子問。
「沒問題。曲目會以聖誕歌曲為主,再加上幾首原創歌曲。」
「這樣啊。」女性露出曖昧的笑容,可能是在好奇所謂的原創歌曲是什麼。
離演奏會開始還有段時間,克郎便在休息室里等候。塑料瓶里已經備好了茶,他倒進紙杯里喝了起來。
這是他連續第二年來兒童福利院「丸光園」演出了。這棟四層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矗立在半山腰上,除居室外,食堂、浴室等設施一應俱全,從幼兒到十八歲的青年都在這裡過着集體生活。克郎見過不少兒童福利院,這裡的規模算得上中上等。
克郎拿起吉他,最後一次檢查音準,然後低低地練習發聲。沒問題,狀態還不錯。
那名女子過來通知他,演出可以開始了。他又喝了一杯茶便欠身站起。
演奏會的會場是體育館,孩子們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排排摺疊椅上,大多是小學生模樣。克郎一上場,他們就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肯定是輔導員吩咐他們這麼做的。
台上已經準備了麥克風、椅子和譜架。克郎先向孩子們鞠了一躬,然後坐到椅子上。「小朋友們好。」
「你好。」孩子們回應道。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裡演出,去年平安夜時我也來過。每次都是聖誕節前夜過來,有點像聖誕老人,可惜我沒有禮物。」會場裡響起零星的笑聲。「不過和去年一樣,我會把歌曲當禮物送給大家。」
他首先彈唱的是《紅鼻子馴鹿》。這首歌孩子們很熟悉,中途就跟着合唱了起來。
接着又唱了幾首經典的聖誕歌曲,在演唱的間歇還插入談話互動。孩子們都很開心,一起打起了拍子,氣氛可以說是越來越熱烈。
這期間克郎開始注意到一個孩子。
這個女孩坐在第二排的最邊上,如果是小學生,應該是高年級的學生了。她望着別處,根本沒看克郎的方向。或許是對歌曲毫無興趣,嘴裡也沒跟着哼唱。
但她那略帶憂鬱的表情吸引了克郎。在她身上,有種不屬於孩子的成熟韻味。克郎很想讓她觀看自己的演出。
童謠可能太幼稚了,讓她覺得無趣,克郎於是唱起了松任谷由實的《戀人是聖誕老人》。這是去年熱映的電影《雪嶺之旅》的插曲。在這種場合演唱這首歌,嚴格來說是違反著作權法的,不過應該不會有人告發吧。
大多數孩子都聽得很高興,但那個女孩依然望着旁邊。
之後克郎又演唱了那個年齡的少女喜歡的歌曲,依然毫無效果。看來只能放棄了,她對音樂不感興趣。
「那麼,現在為大家送上最後一首歌,也是我每次演奏會結束時的保留曲目,請大家欣賞。」
克郎放下吉他,取出口琴,調整氣息後,閉上眼睛,徐徐吹奏起來。這首曲子他已經吹了幾千遍,不需要再看樂譜。
三分半鐘的演奏時間裡,整個體育館鴉雀無聲。結束吹奏前,克郎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他心中一震。
那個女孩眼也不眨地望着他,眼神十分真摯。儘管已經一把歲數了,克郎還是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演奏結束後,克郎在孩子們的掌聲中退場。負責的女子過來跟他說了聲「辛苦了」。
克郎想向她打聽那個少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不過他卻意外地和那少女有了交流。
演奏會過後,在食堂舉辦了餐會,克郎也應邀參加。他正吃着飯,那個女孩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