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店 - 第9章

東野圭吾

「那首歌叫什麼名字?」她直視着克郎的眼睛問。

「你說哪首?」

「最後用口琴演奏的那首,我沒聽過。」

克郎笑着點點頭。

「你當然沒聽過,那是我原創的。」

「原創?」

「就是我自己寫的曲子。你喜歡嗎?」

少女用力點頭。

「那首歌太好聽了,我還想再聽一遍。」

「是嗎?那你等我一下。」克郎今晚要在這裡留宿。他來到為他準備的客房,取了口琴後返回食堂。

他把少女帶到走廊上,用口琴演奏給她聽。她眼神專注,聽得很入神。

「這首歌沒有名字嗎?」

「算是有吧,叫《重生》。」

「重生……」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開始哼唱起來。克郎大吃一驚,她完美地再現了《重生》的旋律。

「你已經記住了?」

聽他這樣問,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最拿手的就是記歌。」

「那可真是了不起。」

克郎凝視着少女的面龐,腦海里閃過「才華」這個詞。

「對了,松岡先生不去當職業歌手嗎?」

「職業歌手啊……誰知道呢。」克郎歪着頭,掩飾着心頭泛起的漣漪。

「我覺得那首歌肯定會紅的。」

「是嗎?」

她點點頭。「我很喜歡。」

克郎笑了。「謝謝你。」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小芹!」的喊聲,一個女員工從食堂里探出頭來。

「你能不能去餵小辰吃飯?」

「噢,好的。」被喚作小芹的少女向克郎低頭致意後,匆匆走向食堂。

過了一會兒,克郎也回到食堂。小芹坐在一個小男孩旁邊,把勺子遞到他手上。男孩個子很小,臉上沒什麼表情。

負責演唱會的女子剛好就在克郎身旁,於是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小芹他們。她聽後露出複雜的表情。

「他們姐弟倆是今年春天入園的,聽說是遭到父母虐待。弟弟小辰只跟姐姐小芹一個人說話。」

「這樣啊……」

克郎看着正細心照料弟弟的小芹,似乎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排斥聖誕歌曲了。

餐會結束後,克郎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窗外傳來陣陣歡聲笑語。起身往樓下看時,孩子們正在放煙火,好像一點也不怕冷。

小芹和小辰也在,他們站在人群外觀看。

松岡先生不去當職業歌手嗎?

很久沒有人這樣問他了。上一次含糊地笑着敷衍過去,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那時的心境與現在截然不同。

父親——他向着夜空低語。對不起,我連打個敗仗都沒能做到。

克郎的思緒回到了八年前。

02

得知奶奶過世的消息,是在七月將近之際。那天克郎正為開門營業做準備時,接到了妹妹榮美子打到店裡的電話。

他早就知道奶奶的狀況不妙,肝臟和腎臟都逐漸衰弱,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但他始終沒有回去。雖然很掛念奶奶的病情,但他也有不願回去的苦衷。

「明天守夜,後天舉行葬禮。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榮美子問。

克郎一手握着話筒,胳膊杵在櫃檯上,另一隻手抓了抓頭。

「我還要上班,得跟老闆商量商量。」

他聽到榮美子深吸了一口氣。

「什麼上班,不就是打雜嗎?那家店以前不也是老闆一個人打理嗎?只不過請一兩天假,怎麼也能同意吧?你不是也說過,就是因為隨時可以請假,你才沒去打別的工,一直在那家店上班嗎?」

她說得沒錯。她不僅記性好,個性也很強,不是那種三言兩語就能糊弄過去的人。克郎陷入了沉默。

「你要是不回來,我會很為難的。」榮美子提高了聲音,「爸爸身體不好,媽媽照顧奶奶也累得不行了。而且奶奶以前那麼疼你,我覺得你應該回來參加葬禮。」

克郎嘆了口氣。

「好吧,我會想辦法。」

「儘可能早點回來,可以的話今晚就回。」

「那可不行。」

「那就明天早上,最遲中午。」

「我考慮考慮。」

「好好想想吧,你一直都是這麼任性。」

這是什麼說話態度——克郎正想抱怨一句,榮美子已經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克郎坐到凳子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牆上的畫。畫上畫的似乎是沖繩的海灘。老闆很喜歡沖繩,這家小小的酒吧里到處裝點着與沖繩有關的小玩意。

克郎將視線移向店裡的角落。那裡並排放着一把藤椅和一把民謠吉他。這兩樣都是他的專用品。每當有客人點歌的時候,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彈吉他。有時是給客人伴奏,但一般都是克郎自己唱。第一次聽他唱歌的客人幾乎都會感到驚訝,說他一點都不像是業餘的。也常有人對他說,不如去當職業歌手。

克郎嘴上謙虛着「哪裡哪裡」,心裡卻在想「其實我早就立下這個目標了」。為此他不惜從大學退了學。

克郎從中學時就對音樂很感興趣。初二那年,他去一個同學家玩,看到一把吉他。同學說那是他哥哥的,並教給他彈奏的方法。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吉他。起初他不是很會彈,但反覆練習後,就能彈出一小段簡單的旋律了。當時那種喜悅的心情,真不是語言所能形容。一股上音樂課吹豎笛時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席捲了他全身。

過了幾天,克郎終於鼓起勇氣,跟父母說他想要把吉他。父親是開魚店的,跟音樂完全不沾邊。他瞪圓了眼睛,大發雷霆地咆哮道:「不准跟這樣的朋友來往!」大概在父親心目中,彈吉他的年輕人就等同於不良少年。

我會努力學習,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如果落榜就放棄吉他,再也不彈——克郎許下種種所能想到的承諾,再三懇求。

在那之前,他從來沒要過什麼,所以父母也為他的執着感到吃驚。母親首先鬆了口,隨後父親也妥協了。但他們帶他去的並不是樂器行,而是當鋪,說先用流當的吉他將就一下吧。

「反正以後說不定要扔,犯不着買貴的。」父親板着臉說。

儘管是當鋪的流當品,克郎依然十分高興。那天晚上睡覺時,他把買來的舊民謠吉他放在了枕邊。

他幾乎每天都照着從二手書店買來的教材勤奮練習吉他。當然,因為跟父母有約在先,他也很努力地念書。他的成績因此突飛猛進,即使周末一直待在二樓的房間裡彈吉他,父母也無法挑剔。後來他順利考上了目標高中。

高中有輕音樂社,克郎馬上加入進去。他和那裡結識的三個朋友組成樂隊,在很多地方公開演出。起初他們只是翻唱現有樂隊的歌曲,漸漸地開始演奏自己的原創歌曲。那些歌曲多數都是克郎寫的,主唱也是他。朋友們對他的創作評價很高。

然而升上高三後,樂隊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不用說,這是因為要考大學。他們約定如果四人都順利考上大學,就重新組建樂隊,但最後沒能實現。有一位成員沒考上。雖然他一年後也上了大學,重組樂隊的事卻再也無人提起。

克郎考上了東京某所大學的經濟學院。其實他很想走音樂之路,但知道父母一定會強烈反對,所以放棄了。繼承家裡的魚店,是他從小就被規劃好的人生路線,父母似乎壓根兒沒想過他會選擇其他的道路,他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大學裡有很多音樂社團,克郎加入了其中一個。但他很快就失望了。社員們整天只想着玩,根本感受不到對音樂的誠意。當他指出這一點時,立刻招來了白眼。

「幹嗎,耍什麼帥,玩音樂不就是圖個開心嘛。」

「就是。那麼拼命幹嗎,又不是要當職業歌手。」

面對這些指責,克郎一句也沒反駁。他決定退社。再爭論下去也沒有意義,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此後他也沒有加入別的社團。他覺得一個人奮鬥更輕鬆自在。跟沒有幹勁的人在一起廝混,只會徒增壓力。

從那時候起,他開始挑戰業餘歌唱比賽。他是從上高中以後經常在觀眾面前唱歌的。起初他總是預賽就被淘汰,但連續參加過幾次後,名次便逐漸靠前。而且參加這些比賽的多數是常客,不知不覺彼此就熟悉起來。

他們對克郎造成強烈的刺激。這種刺激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他們對音樂的熱情。他們寧可犧牲一切,也要提高自己的音樂水準。

我也不能輸給他們——每次聽到他們演唱時,他都這樣想。

每天醒着的時間幾乎全部花在了音樂上,連吃飯和洗澡時都在構思新歌。漸漸地,他不再去上學了。他看不出上學有什麼意義。自然,他也就拿不到學分,一再留級。

他的父母完全不知道去東京讀大學的獨子已經變成了這樣。他們一直認為他四年後就會順利畢業,回到家鄉。所以當克郎在二十一歲那年夏天打電話回去,告訴他們自己已退學的時候,電話那端的母親頓時哭了起來,接過電話的父親用震破鼓膜的聲音怒吼:「到底怎麼回事?」

「我要走音樂這條路,所以上大學也沒什麼意義。」聽到克郎的回答,父親咆哮得更凶了。他覺得很煩,徑自掛了電話。當晚父母便趕到東京,父親氣得滿臉通紅,母親則臉色蒼白。

在六疊大的房間裡,他們一直談到天快破曉。父母說,要是不上大學了,就趕緊回家繼承魚店。克郎沒有答應。他毫不讓步地說,如果那樣做,他會後悔終生。他要繼續留在東京,直到實現心愿為止。

父母連個囫圇覺也沒睡,第二天一早就坐首班電車回家了。克郎從公寓的窗子裡目送兩人離去。他們的背影看起來那麼落寞,那麼瘦小。克郎禁不住合掌致歉。

之後三年過去了。本來應該早已大學畢業,但他依然一無所有。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為了參加業餘歌唱比賽而日日苦練。其間他也曾數次入選。只要繼續參加下去,總有一天會被音樂界人士注意到吧,他想。然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找上他。他也給唱片公司寄過試聽帶,但都如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一位常來店裡的客人把他介紹給一位音樂評論家。克郎在那人面前演唱了自己寫的兩首歌。他希望成為創作型歌手,那兩首歌也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還不錯。」一頭波浪狀白髮的音樂評論家說,「旋律很清新,歌也唱得相當好,很了不起啊。」

克郎很高興。說不定有機會出道了,他內心的期待迅速膨脹開來。

那位客人替克郎問道:「他能成為職業歌手嗎?」

克郎繃緊了身體,不敢看評論家的表情。

停頓了一下後,「嗯……」評論家沉吟着,「還是別抱這個希望為好。」

克郎抬起頭。「為什麼?」他問。

「歌唱得跟你一樣好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的聲音很有特色,自然另當別論,但你沒有。」

評論家說得一針見血,克郎無話可說。其實這一點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歌寫得怎麼樣?我覺得很好聽。」那時也在場的老闆問。

「以外行來說,是還好。」評論家淡淡地答道,「不過可惜也就這個水平了。歌的旋律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沒有自己的新意。」

這話真是尖銳。懊惱和傷心讓克郎全身發燙。

自己沒有音樂才華嗎?想吃音樂這碗飯是不自量力嗎?

從那天起,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