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園丁 - 第10章

約翰·勒卡雷

伍德羅逐漸明了自己處境的危險程度。他們知道的部分,有多少不願攤牌?羅貝爾這個名字在他頭腦里聽來宛若喪鐘。他們還會對他丟出多少名字?他還能否認多少,同時還能保持抬頭挺胸?科爾里奇告訴過他們什麼?為什麼他隱瞞真相,拒絕共謀?或者他在伍德羅背後和盤托出了?

「她說有人來看那個女人,是身穿白大褂的矮小男人。」他語氣輕蔑地回答,「我猜是她做夢夢到的,不然就是她在講的時候還在半夢半醒中。我覺得缺乏可信度。」弦外之音是,你們也不應該相信。

「為什麼穿白大褂的人要去找她?根據特莎的說法。照你說是她的夢話。」

「因為身穿白大褂的人殺死了那個女人。她還一度稱呼他們為巧合事件。」他決定說實話,然後讓這話聽起來很荒謬,「我認為她也把他們稱呼為貪婪之徒。他們想治好那女人,不過卻無能為力。特莎的故事是一派胡言而已。」

「怎麼個治療法?」

「並沒有透露。」

「怎麼個殺法?」

「可惜她當時說得同樣不清不楚。」

「有沒有寫下什麼東西?」

「她講的那個故事嗎?怎麼可能?」

「她有沒有做筆記?她有沒有照筆記念給你聽?」

「我說過了。就我所知,她沒有筆記簿。」

羅布將長形的腦袋偏向一邊,為的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伍德羅,或許從這樣的角度比較可以看出端倪。「阿諾德·布盧姆並不認為她的故事是一派胡言,他不認為特莎語無倫次,阿諾德知道她說的每件事都正確無誤。對吧,萊斯?」

伍德羅臉上的血色盡失,他自己可以感覺得到。然而,儘管在承受過他們這番話的震驚之後,他仍舊在槍林彈雨中保持鎮定,如同老練的外交官一樣站穩腳步。他設法找到自己的聲音,也設法找到憤慨之情。「對不起。你是說你們找到了布盧姆嗎?那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你是說,你不希望我們找到他嘍?」羅布詢問,一臉不解。

「我才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們來這裡是有條件的,如果找到布盧姆或是跟他講過話,你們顯然有義務與高級專員公署分享這個信息。」

但是羅布已經在搖頭了。「長官,我們才沒有找到他。希望歸希望。不過我們倒是找到了他的幾份文件。以你們的說法是分量不夠,但是很有用,散落在他的公寓裡。可惜的是,沒有什麼東西值得炒作。有幾份個案筆記,我猜有人可能會很感興趣。有幾份複印信件,寫得很無禮,是他以醫生的身份寄給全球各地的公司、實驗室,或是教學醫院。就只有這些了,對不對,萊斯?」

「用散落兩字,其實是有點太誇張了。」萊斯莉承認,「用藏匿比較合適。有一堆是貼在相框後面,另一堆是在浴缸下面找到的。花了我們一整天才找到,就算不是一整天也差不多了。」她舔了一下手指,在她的筆記簿上翻頁。

「可惜那些人漏掉了他的車子。」羅布提醒她。

「等他們搜完了,那公寓比較像是垃圾場。」萊斯莉同意,「手法一點也不高明,只是破壞掠奪而已。最近在倫敦常發生,報紙上刊出某人失蹤或是死亡的消息,當天早上壞人就會過去,想拿什麼隨便拿。我們負責犯罪防治的人很傷腦筋。方便讓我們再跟你提幾個名字嗎,伍德羅先生?」她詢問,揚起灰色眼睛固定在他臉上。

「別客氣,把這裡當自己的家。」伍德羅說,好像這兩人並沒有這樣做。

「科瓦克斯,據信是匈牙利人,女性,年輕。烏黑頭髮,長腿,等一下羅布會念出重要的數據。名字不詳,研究員。」

「見過的話,一定忘不了的。」羅布說。

「恐怕沒見過。」

「艾瑞奇。醫生,研究科學家,先在聖彼得堡取得資格,後來到德國萊比錫攻讀學位,在格但斯克從事研究工作。女性。沒有描述。這樣的名字你聽過嗎?」

「一輩子都沒聽過。沒有人符合那樣的敘述,沒有遇到過那個姓氏的人,也沒有遇到過有那樣出身或學習經歷的人。」

「哎呀。你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嗎?」

「也沒聽說過我們的老友羅貝爾嗎?」萊斯莉以遺憾的口吻說,「名字不詳,出身不詳,或許是一半荷蘭人或南非白人,經歷也是一團謎。問題就出在我們是從布盧姆的筆記裡面抄來的,所以你大可以說我們是任他擺布。他將這三個姓氏圈起來,畫成流程圖似的圖案,每個圈圈裡面有一丁點的描述。羅貝爾和兩個女醫生。羅貝爾、艾瑞奇、科瓦克斯。念起來真拗口。我們本來要幫你複印一份,可是目前不太放心使用複印機。你也知道這裡的警方是什麼樣子。還有複印店,坦白說,我們連上帝禱告文都不放心交給他們去複印,是不是啊,羅布?」

「用我們的來印。」伍德羅講得太快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沉思中的靜默,對伍德羅來說像是耳聾了一陣,沒有汽車經過,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人走過他門外的走廊。打破沉默的人是萊斯莉,她執意將羅貝爾描述為他們最希望問話的對象。

「羅貝爾居無定所。據信他從事製藥業。過去這一年他進出內羅畢數次,不過令人驚訝的是,肯尼亞當局無法找到他的蹤跡。據說特莎住進烏護魯醫院時,他曾經去看過她。莽撞5,這是我們手中握有的另一個描述詞,我還以為那是一個股市用語。你確定你沒有遇到過一個頭髮偏紅色的醫生羅貝爾,外表顯得很莽撞,也許是個醫生?說不定在旅行途中遇到過?」

「從沒聽說過,也沒有遇見過像這樣的人。」

「這樣的說法我們其實聽了很多。」羅布從一旁說。

「特莎認識他,布盧姆也認識。」萊斯莉說。

「那又不表示我認識。」

「這個白色瘟疫究竟是何方神聖?」羅布問。

「我完全不清楚。」

他們離開的時候和之前幾天一樣,留下一個越來越大的問號。

伍德羅一安全擺脫他們,立即打內線電話給科爾里奇,聽到他的聲音後鬆了一口氣。

「有沒有空?」

「大概吧。」

找到他時,他坐在辦公桌前,一手伸向眉頭。他身上穿了黃色的吊帶背心,上面有馬的圖案。

他的表情是既提高警覺又具有敵意。

「我需要你跟我保證,倫敦方面會支持我們的做法。」伍德羅還沒坐下就開始說。

「你所謂的我們,到底指的是誰?」

「你和我。」

「倫敦方面,你指的是佩萊格里吧?」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變動嗎?」

「就我所知是沒有。」

「以後會有變動嗎?」

「就我所知是沒有。」

「好吧,佩萊格里有沒有靠山?就這樣說好了。」

「噢,他一直都有靠山的。」

「那麼,我們是繼續下去,還是不繼續下去?」

「你的意思是繼續撒謊?當然是繼續下去嘍。」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在說法上達成共識?」

「說得好。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是神職人員,我會偷偷跑出去禱告。可惜事情沒有他媽的那麼簡單。那女孩死了,那只是一部分而已。我們還活得好好的,那又是另一部分。」

「這麼說來,你有沒有跟他們講真話?」

「沒有,沒有,拜託,老天爺,沒有。我的記憶力像是米篩一樣。真是非常抱歉。」「你準備要對他們講實話嗎?」

「他們?沒有沒有,絕不。打死也不講。」

「那樣的話,為什麼我們不能就說法達成共識?」

「好吧。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不行呢?反正你都講得這麼明白了,桑迪,有什麼讓我們不能達成共識的?」

「談談你到烏護魯醫院探病的經過,長官。」萊斯莉開始說,口氣簡潔利落。

「我還以為上次已經講完了。」

「另外一次。第二次。稍後。比較像是一次追蹤訪問。」

「追蹤訪問?追蹤什麼東西?」

「顯然是你對她的承諾。」

「你到底在講什麼東西?我聽不懂。」

但羅布完全知道她在講什麼。「我覺得她的英文講得很清楚,長官。你有沒有再到醫院去探視特莎?例如她出院後四個星期?例如說她到產後診所去看病,而你到前廳跟她見面?因為在阿諾德的筆記中,他就是如此記載,而且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錯過,至少從我們這些一無所知的人所能了解的範圍來說。」

改叫阿諾德啦,伍德羅注意到。已經不稱呼他布盧姆了。

伍德羅這位軍人之子正在與自己進行激烈鬥爭,臉上卻擺出冰河般的城府表情。面臨危機時,他就以這副表情來沉思。在記憶中,他則循着醫院擁擠的場景走着,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特莎手裡提着織錦手提袋,手把由藤條製成。這個手提袋是他頭一次看見。然而從那時起,一直到她短暫的生命結束前,她躺在醫院裡,死胎放在停屍間,對面病床躺着奄奄一息的女子,而該名女子的嬰兒則吸吮着她的乳房,這副情景,就是她為自己塑造出的強悍形象的一部分。淡妝、短髮,怒目相向,很適合這樣的形象,和眼前萊斯莉投射在他身上那種不願輕信的眼神並沒有太大差異。萊斯莉在等他說出編輯過的事件版本。這裡的光線和醫院內的光線一樣,捉摸不定。大束的陽光將半黑的內部一分為二。小鳥在屋椽間滑行。特莎背靠弧形的牆壁站着,旁邊是一間味道難聞的咖啡店,椅子是橙色的。人群在光柱里進進出出,不過他一眼就看到了特莎。她雙手捧着織錦袋,捧在下腹部,站立的模樣有如他年輕又膽怯的時候看見妓女站在門口的樣子。牆壁在陰影中,因為光柱無法送達房間的邊緣,或許特莎挑這個地方站的原因就在這裡。

「你說等我稍微復原,你會聽我說。」她以低沉、嚴厲的嗓音提醒。他幾乎認不出是特莎的聲音。

上次在病房見面後,這是他們第一次交談。他看見特莎的嘴唇,在沒有唇膏的調色之下顯得好脆弱。他看見她灰色眼珠中的熱情,不禁害怕起來,因為所有的熱情都會讓他害怕,包括自己的熱情。

「你指的那次見面並非噓寒問暖。」他告訴羅布,一面迴避萊斯莉緊迫盯人的視線。「跟工作有關。特莎宣稱無意間發現一些文件,如果是真的,在政治上會很敏感。她要我在診所跟她見面,當面交給我。」

「無意間,怎麼說?」羅布問。

「她認識一些外面的人。我就只知道這麼多了。救濟單位的朋友。」

「例如說布盧姆?」

「還有其他人。順便一提,她帶了勁爆的醜聞來高級專員公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經養成習慣。」

「所謂的高級專員公署,指的是你自己?」

「如果你指的是我身為辦事處主任的職責的話,對。」

「她為什麼不託賈斯丁交給你?」

「一定不能將賈斯丁拖下水。這是她的決心,大概也是賈斯丁的。」他是不是解釋得過度清楚?會不會又有危險?他繼續往下跳。「她這種做法,我很尊重。坦白說,就算她表現出任何躊躇疑懼的跡象,我都很尊重。」

「她為什麼不交給吉妲?」

「吉妲是新來的,年紀也輕,而且是在這裡聘用的人員。她不適合擔任送信人。」

「所以你們見了面,」萊斯莉把話題拉回來,「在醫院。在產後診所的前廳。在那邊見面,未免也太招搖了吧?兩個白人在其他全部是非洲人的環境?」

他心想,你們去過那裡了。他心頭再度一震,幾乎恐慌起來。你們去過醫院了。「她害怕的不是非洲人,她害怕的是白人。這一點沒有辦法跟她理論。她只有在和非洲人共處時才覺得安全。」

「是她親口說的嗎?」

「是我推斷的。」

「從什麼地方推斷的?」——問話的是羅布。

「從她最後幾個月的態度。在生下死胎之後。對我來說,對整個白人群體來說,對布盧姆來說。布盧姆絕對錯不了。他是非洲人,又英俊,而且又是醫生。而吉妲具有一半的印度血統」——講得有點激動。

「特莎用什麼方式約你見面?」羅布問。

「她派小男僕穆斯達法送信到我家。」

「你妻子知道你要去見她嗎?」

「穆斯達法把信交給我家的小男僕,由他轉到我手上。」

「你沒有告訴你老婆?」

「我把那次見面列為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