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園丁 - 第11章

約翰·勒卡雷

「她為什麼不乾脆打電話給你?」

「我妻子?」

「特莎。」

「她不信任外交單位的電話。不是沒有原因。我們全都不信任。」

「為什麼她不乾脆叫穆斯達法帶給你那些文件?」

「她要求我給她保證。特別保證。」

「她為什麼不乾脆自己拿來這裡給你?」問話的人仍是羅布。逼問,逼問。

「原因是什麼,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她已經到了無法信任公署的程度,不希望自己的名聲被公署玷污,也不希望有人看到她進出公署。聽你的意思,好像她的行為很合乎邏輯似的。其實特莎生前最後幾個月的舉止很難找出邏輯。」

「為什麼不找科爾里奇?為什麼每次都非找你不可?找你到她病床邊,找你去診所見面?難道她不認識這裡的其他人嗎?」

在危機的這一刻,伍德羅與問話者聯合作戰。是啊,為什麼只找我?他猛然升起一陣憤怒的自憐之感,質問着特莎。因為你的虛榮心不願放我一馬。因為聽見我承諾出賣自己的靈魂,讓你很高興,而你我心知肚明,在關鍵時刻我不會幫你忙,而你也不會放過我。因為跟我交手,如同正面對付你最恨之入骨的英國病。因為對你來說我是某種典型人物,「空有儀式,沒有信仰」——是你說的。我們兩人面對面站着,距離半英尺,我還在納悶,為什麼我們身高相同,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弧形牆的底部邊緣有個台階,你和身邊的其他婦女一樣站在上面等人,希望對方一眼看見。我們的臉處於同一高度,儘管你臉上多了一點嚴峻,時間倒流至聖誕節,我再度與你共舞,嗅着你頭髮里那種甜美溫馨的青草味。

「結果她給了你一大沓文件,」羅布說,「裡面寫的是什麼?」

我從你手中接過信封,此時你手指碰觸到我,讓我神志癲狂。你是故意要重新點燃我心中的慾火,你很清楚,也無法克制,你正要再度將我帶往懸崖邊緣,只不過你知道你永遠不會跟着我一起跳下去。我沒穿西裝外套。你看着我解開襯衫紐扣,將信封插入,貼着我赤裸的肌膚,往下一直放,直到信封底端插在腰際和長褲的褲帶之間。我扣上紐扣時,你也看着我,而我有種羞愧的感覺,如同我剛和你做過愛。我以優秀外交官的身份想請你喝杯咖啡。你婉拒了。我們面對面站着,有如兩人等着音樂開始播放,好讓肉體有理由接近。

「羅布問你文件裡面寫的是什麼。」萊斯莉提醒伍德羅,將他從意識領域之外拉回。

「文件是在描述一樁大醜聞。」

「在肯尼亞嗎?」

「內容被列為機密。」

「被特莎?」

「少裝蒜了。她有什麼資格將任何東西列為機密?」伍德羅動了肝火。對於情緒失控感到後悔時已經太遲。

你一定要強迫他們採取行動,桑迪,你在催促我。你的臉色因為痛苦與勇氣而蒼白。你誇大做作的衝動並未因真正的悲劇而消減。你的眼睛淚水盈眶,自從產下死胎後,眼珠就一直在淚海中游泳。你的嗓音聲聲催人,同時也聲聲愛撫,一如以往在不同程度間左右遊走。我們需要支持者,桑迪。在我們圈子之外的人。這個人必須具有官方身份,而且必須很能幹。答應我。如果我能信任你,你也能信任我。

所以我說出口了。和你一樣,我也會一時衝動而做出身不由己的事。我相信。相信上帝。相信愛。相信特莎。我們一起在舞台上時,我相信。每一次我來找你,都會不由自主出賣自己,而你也希望我這麼做,因為你同樣也沉迷于禁忌關係與戲劇場景。我答應,我說,而你也逼我再說一次。我答應,我答應。我愛你,我答應。這就是暗示現在可以親吻我的嘴唇,道出可恥承諾的嘴唇:親吻一下封住我的嘴,訂下契約;匆匆一擁束縛住我,讓我嗅嗅你的頭髮。「文件放在袋子裡送到在倫敦的相關副部長那裡。」伍德羅解釋給羅布聽,「在那時才加上機密等級。」

「為什麼?」

「因為文件中含有嚴重的指控。」

「對誰不利?」

「拒答,抱歉。」

「是公司嗎?還是個人?」

「拒答。」

「文件共有多少頁,你記得嗎?」

「十五頁。二十頁。還有個附註之類的東西。」

「有沒有相片、插圖、物證之類的東西?」

「拒答。」

「有沒有錄音帶?磁盤——告白、陳述的錄音?」

「拒答。」

「你把文件送給哪位副部長?」

「伯納德·佩萊格里爵士。」

「這裡有沒有留副本?」

「我們的政策是這裡敏感數據放得越少越好。」

「你自己有沒有留副本?」

「沒有。」

「文件是打印的嗎?」

「誰打的?」

「文件是打印的還是手寫的?」

「打印的。」

「誰打的?」

「我不是打字機專家。」

「是電子打印機,還是文字處理機?或是計算機?你記不記得是什麼樣的打印稿?字體呢?」

伍德羅對他很不悅地聳聳肩,接近粗暴的地步。

「比方說,不是斜體字吧?」羅布不放過。

「不是。」

「還是那種半連接起來的假手寫字體?」

「是極為普通的羅馬字體。」

「計算機打字。」

「對。」

「這麼說來,你的確是記得了。附件也是打印的嗎?」

「大概吧。」

「同一種字體?」

「大概吧。」

「所以大約是十五到二十頁,是極為普通的計算機打的羅馬字。謝謝你。倫敦方面有沒有給你回音?」

「最後有。」

「從佩萊格里那邊?」

「可能是佩萊格里,也可能是他的部屬之一。」

「內容是?」

「不需要採取行動。」

「有沒有說明理由?」還是羅布在問話,問題丟出來有如出拳。

「文件中所謂的證據具有宣傳意味,為此進行任何詢問皆徒勞無益,將使我國與地主國產生嫌隙。」

「這個答覆,不採取行動,你有沒有告訴特莎?」

「有,但沒有說得這麼詳細。」

「你到底跟她怎麼說的?」萊斯莉問。

這樣的回覆方式,是因為伍德羅採取了實話實說的新策略,還是某種想告白的本能?「我以自己認為她比較可以接受的方式告訴她,顧及她的身體狀況,顧及她剛生下死胎,顧及她對文件的重視程度。」

萊斯莉已經關掉錄音機,正將筆記簿裝回包包里。「這麼說,什麼樣的謊言對她來說比較能接受,長官?以你的判斷?」她問。

「倫敦方面正在調查,正在採取準備措施。」

伍德羅一時之間以為問話結束,感到一陣欣慰。然而羅布還杵在那裡,用力揮拳。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還有一件事,伍德羅先生。貝爾、巴克與本傑明6,別名三蜂。」

伍德羅的坐姿紋絲不動。

「廣告在市區里到處都看得到。『三蜂,為非洲奔忙。』『為你嗡嗡響,親愛的!我愛三蜂。』總部就在街上。新蓋的玻璃大樓,看起來像是機器人達列克。」

「他們又怎麼樣?」

「我們昨天晚上才調出他們公司的簡介,是不是啊,萊斯?你不知道,這家公司多了不起。非洲的每個好處都與他們有關,但骨子裡卻是徹底的英國公司。飯店、旅行社、報紙、保安公司、銀行,提煉金礦、煤礦、銅礦的公司,以及進口汽車、船隻和卡車,講也講不完。還有一系列很不錯的藥品。『三蜂為您的健康奔走。』我們今天早上開車過來的路上看到,對嗎,萊斯?」

「就在那邊的路上。」萊斯莉附和。

「而且他們跟莫伊的手下也稱兄道弟,就我們所知。私人噴射機,還有美女讓你玩到盡興為止。」

「大概這條線索很有希望吧。」

「不見得。我只是想看看說這些的時候你臉上有什麼反應。我說完了。謝謝你的耐心。」

萊斯莉仍忙着把東西放回包包。這段對話她儘管很感興趣,但可能連聽都沒聽進去。

「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被抓起來才對,伍德羅先生。」她對自己說,睿智的頭則搖搖表示不解,「你自以為是在解決全世界的問題,其實你才是問題的癥結。」

「她是說你是他媽的騙子。」羅布解釋。

這一次,伍德羅沒有陪他們走到門口。他一直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位置上,傾聽着來客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然後打電話到櫃檯以最隨便的口氣要求,他們離開大樓後請通知一聲。一聽到他們已經離開,他迅速來到科爾里奇的私人辦公室。他早就很清楚,科爾里奇不在辦公室,正在與肯尼亞國外事務部開會。米爾德倫在打內線電話,看起來輕鬆卻不自在。

「事態緊急。」伍德羅說。和米爾德倫認為他正在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伍德羅坐在科爾里奇空空的辦公桌前,看着米爾德倫從高級專員的個人保險柜中抽出一個白色菱形的東西,以過分殷勤的態度插進數字電話中。

「你到底有什麼事?」米爾德倫問。他的口氣傲慢,是大人物的低級私人秘書特有的口吻。

「給我滾出去。」伍德羅說。

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他立刻打直撥電話給伯納德·佩萊格里爵士。

他們坐在陽台上,兩個外交部同事在毫不留情的夜間照明燈下享用晚餐後的睡前酒。格洛麗亞已回到客廳。

「賈斯丁,這話再怎麼說都不好說出口,」伍德羅開始說,「所以我就乾脆說出來算了。非常可能的跡象顯示,她生前遭到強暴。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難過。對她,也對你。」

伍德羅確實很難過,他一定是的。有時候你不必真正感覺到,就知道有那種感覺了。有時候你的感官遭到嚴重踐踏摧殘,再來一樁駭人聽聞的新聞時,也覺得只是令人乏味的細節而已。「當然了,這是驗屍報告出爐前的說法,所以還沒定案,也不列入記錄,」他繼續說,避免接觸到賈斯丁的眼神,「可是他們似乎沒有疑問。」他感覺到有必要提供實質上的安慰。「警方覺得其實這下子倒明朗化了,至少找到一個動機。在辦案時不至於像海底撈針,就算還無法指認兇手也一樣。」

賈斯丁坐着仔細聽,雙手將白蘭地酒杯握在身前,宛如有人剛將酒杯遞給他當做獎品。「只是可能而已?」他最後才提出反駁,「真的是奇怪得很,怎麼可能?」

伍德羅事前並沒有想像到這種反應,竟然使他再度成為被質問的對象,不過心中某種詭異的情緒竟歡迎這種反應。心魔正在驅使他。

「是啊,顯然他們的確必須先問這種情況是不是兩情相悅。通常要先作這樣的假設。」「兩情相悅?跟誰?」賈斯丁詢問,一臉疑惑。

「管那人是誰——管他們想的是誰。我們總不能幫他們辦案吧?」

「對。我們的確不能。桑迪,你也真可憐,好像所有的苦差事都由你扛下來了。現在我確定我們應該把注意力放在格洛麗亞身上,她讓我們獨處的做法很正確。坐在外面和整個非洲的昆蟲王國相處,她潔白的英國肌膚可受不了。」對於伍德羅那麼靠近自己,他突然感到排斥,因此起身推開落地窗。「格洛麗亞,親愛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