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園丁 - 第4章

約翰·勒卡雷

伍德羅陪賈斯丁在走廊上走,本來想伸手去碰賈斯丁的手臂,卻體會到某種嫌惡感,因此在碰觸到對方前把手縮回來。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緊挨着他走,以防他癱軟下去或是跌倒,因為這時賈斯丁已經無異於穿着整齊的夢遊者,漫無目標地行走。他們兩人緩慢前進,沒有發出太多聲響,不過吉妲一定是聽見他們走過來的聲音,因為他們經過吉妲門口時她正好打開門,踮着腳尖靠在伍德羅身旁走了兩三步,悄悄對着他的耳朵說話,一面將金髮固定在腦後,以免撩到伍德羅。

「他不見了。他們到處在找人。」

然而,賈斯丁的聽力比這兩人預料的來得靈敏。也可能是,他在情緒極端的時候感官異常敏銳。

「我猜你是在擔心阿諾德。」他對吉妲說。他的語氣像是熱心助人的陌生人在指點方向。

高級專員波特·科爾里奇的性格沉悶卻絕頂聰明,永遠在學新東西。他的兒子任職於商業銀行,小女兒叫蘿西,大腦嚴重受損。他的妻子在英國時曾擔任治安法官。這三人,他疼愛的程度相當,周休兩日時會把蘿西綁在肚子上。不過科爾里奇本人不知為何,一直卡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間的階段。他穿着年輕人的吊帶,下面是松垮垮的牛津西裝褲。門後用衣架掛了一件相配的外套,上面印有他的姓名與貝利爾學院。他的辦公室很大。他靜止不動地站在正中央,頂着蓬亂頭髮的腦袋生氣地傾向伍德羅聽着他敘述。他的眼眶裡有淚水,臉頰上也有。「他媽的。」他怒火衝天地大聲說,仿佛一直在等待這個字眼從胸口蹦出。

「就是嘛。」伍德羅說。

「可憐的女生。她才多大?才那麼幾歲!」

「二十五,」我怎麼會知道?「左右。」他補充說,以增加模糊度。

「她看起來大概才十八歲。可憐的賈斯丁,那個愛種花的傢伙。」

「就是嘛。」伍德羅又說了一遍。

「吉妲知道嗎?」

「一點。」

「他怎麼辦?他才待沒多久。這次考察結束後,他們都準備趕他走。要不是特莎產下死胎,他們準會在下一次選秀時甩掉他。」科爾里奇厭煩一直站在同一個地方,因此轉身走到辦公室另一邊。「蘿西上禮拜六釣到一條兩磅重的鱒魚,」他突然以指責的口氣說出,「你覺得怎樣?」

這是科爾里奇的習慣,冷不防轉移話題以爭取時間。

「厲害。」伍德羅以順從的態度喃喃說。

「特莎要是活着,一定會高興得半死。她老是說蘿西一定會有起色,而蘿西也很喜歡她。」

「我一點都不懷疑。」

「我們沒有殺了吃。不得不整個周末灌氧氣救它,最後還是拿到花園裡埋起來。」他挺直肩膀,意味着言歸正傳,「桑迪,這件事背後另有玄機,恐怕很棘手。」

「我很清楚。」

「那個狗屎佩萊格里老早就打電話來,嚷嚷着要儘量減低傷害,」——伯納德·佩萊格里是外交部官員,特別負責非洲事務,也是科爾里奇的頭號敵人——「是哪門子的傷害,我們都不清楚,怎麼個儘量減低法?我猜這下子害他連網球都沒得打了。」

「她死之前的四天四夜都是跟着布盧姆,」伍德羅邊說邊瞥向門口,確定門還是關着。「如果所謂的傷害是指這個的話。他們去了洛基,然後去了圖爾卡納。他們共住一間小木屋,天知道還共享什麼東西。有一大堆人看見他們兩人在一起。」

「謝謝。非常感謝你。我最想聽的就是這個。」科爾里奇將雙手猛插入寬鬆的褲袋,拖着腳步繞着辦公室走。「他媽的布盧姆死到哪裡去了?」

「根據他們的說法,他們正在到處找他。最後看到他的時候,他和特莎正要坐吉普車前往利基遺址,他就坐在特莎身邊。」

科爾里奇悄悄走到辦公桌後,癱坐在椅子上,雙手向外一翻,背向後靠。「看來是黑人管家乾的。」他大聲說,「布盧姆忘了自己受過教育,頭腦失常,幹掉兩人,還帶走諾亞的頭顱當做紀念品,讓吉普車側翻過去,鎖起來,然後逃之夭夭。換成是我們,有誰不趕快逃命?他媽的。」

「對他了解的程度,你和我一樣。」

「我對他才不了解,我跟他保持距離。我不喜歡救濟事業里的大明星。他究竟是跑到哪裡去了?他現在人在哪裡?」

伍德羅的腦海中播放着錄像帶。出身西方世界的非洲人布盧姆,是內羅畢酒會的常客,留鬍子的大帥哥,具有群眾魅力,機智、俊美。布盧姆和特莎肩並肩坐着,熱情招呼來賓,而賈斯丁這個名媛駙馬則在一旁面帶微笑,殷勤侍奉。布盧姆醫生曾是阿爾及利亞的戰爭英雄,站在聯合國演說廳的講台上探討過災難時醫療的優先級。酒會接近尾聲時,布盧姆癱在椅子上,顯得茫然又空虛,整個人變得無聊無趣,不值得去攀談。

「桑迪,我當時沒辦法請他們走路啊。」科爾里奇開始用比較嚴肅的口吻說。他先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憑着良心講話,現在放心了一點。「他的老婆樂於找情人,我不能因為這樣就斷送他的前途,我從來都不認為這是我分內的事。時代不一樣了,如果有人喜歡惡搞自己的人生,應該有權利惡搞才對。」

「當然。」

「她在貧民窟做得有聲有色,別去管風言風語說她在穆薩葛俱樂部的舉止。就算她是惹到了莫伊手下那些人,非洲的重要人士都認為她做得比男人好。」

「那還用說。」伍德羅附和。

「好吧,她是喜歡扯性別方面的東西,那樣做其實有必要。讓女人來治理非洲,這地方也許會變得更好。」

米爾德倫沒敲門就走進來。

「禮賓司打電話來,長官。特莎的屍體剛送到醫院停屍間,對方要求我們立刻前去指認。記者一直吵着要我們發表看法。」

「她這麼快就送到內羅畢了?怎麼個送法?」

「用飛機載的。」伍德羅邊說邊回想起沃爾夫岡的說法,將她的遺體切割後放進飛機貨艙里。「確認屍體身份前不發表看法。」科爾里奇氣得脫口而出。

伍德羅和賈斯丁一起過去,兩人彎腰坐在公署大眾麵包車的板條長椅上,車窗貼有深色玻璃紙。開車的是利文斯頓,身邊擠了虎背熊腰的基庫尤人傑克森,多了大塊肌肉,以備不時之需。麵包車的冷氣開到極限,裡面還是熱如熔爐。市內交通差到極點,擠滿人的馬圖圖迷你巴士在他們兩側橫衝直撞,猛按喇叭,噴出廢氣,揚起灰塵和沙粒。利文斯頓繞道成功,最後停靠在鋪了石子的門口外面,四周圍滿了搖動身體吟唱的男男女女。伍德羅誤以為他們是示威群眾,一氣之下破口大罵,隨後才明白這些人其實是悲傷的死者家屬,等着領回屍體。路旁停了生鏽的麵包車和轎車待命,上面系了送葬隊伍的紅色緞帶。

「桑迪,你實在沒有必要跟着來。」賈斯丁說。

「當然有必要。」軍人之子以貴族的口氣說。

一群看來應該是醫療人員的人,身穿沾了泥巴的白色連身服,和警察七嘴八舌講話,站在門階上等着他們到來。他們的目的之一是要提供服務。有位名叫穆朗巴的警探自我介紹,面帶愉悅的笑容,與英國高級專員公署來的兩位貴賓握手。有位身穿黑色西裝的亞洲人自我介紹,他是外科醫生班達·辛格,有事儘管吩咐。他們一行人走在淚水滴啊滴的水泥走廊上,一路排着滿出來的垃圾桶,頭上則是水管,伴隨他們一直走下去。水管通往冰庫,伍德羅心想,不過冰庫由於停電沒有發揮作用,而停屍間也沒有發電機。班達醫生帶路,但是伍德羅其實自己也找得到。左轉的話,就聞不到臭味;右轉的話,氣味就更重。麻木不仁的那一面再度占據全身。軍人的任務是勇往直前,而非感受氣氛。職責。為什麼她老是讓我想到職責兩字?他心想,會不會有什麼古老的迷信,讓想偷情的男人看着渴望對象的屍體時發生什麼事。班達醫生帶着他們走上一小段樓梯,走進一個不通風的接待廳,裡面充滿了死亡的惡臭。

他們前方有道緊閉的生鏽鐵門,班達以咄咄逼人的態度猛敲門,重心移往腳跟,敲了四五下,間隔仿佛在傳送什麼暗號。鐵門吱嘎開啟一點,裡面有三個年輕男子,蓬頭垢面,面帶愁容。不過一看到外科醫生班達,他們立刻後退,讓他側身而過,結果伍德羅被留在臭氣衝天的接待廳里,被迫欣賞眼前的影像:貌似他學校宿舍房間的地方,停放着艾滋病患屍體,老少都有,了無生氣的屍體成雙擺在一床。床鋪間的地板上也放了屍體,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全身精光,朝天或是側身平放。有的雙膝屈起,做無謂的自我保護狀,下巴則往後仰,以示抗議。在這些屍體上方是大批蒼蠅形成的薄霧,搖擺不定、混沌不明,以單一音符打着鼾。

在「宿舍」中間,有張家庭主婦的熨衣板放在兩床中間的走道上,下面還有滾輪。熨衣板上擺了有如北極冰山似的屍布,從中伸出兩根巨大的半人類腳丫子,讓伍德羅想起去年聖誕節他和格洛麗亞送給兒子哈利的鴨腳形臥室拖鞋。一隻手不知為何竟然能伸出屍布停留在外面,手指上覆蓋了一層黑血,在關節部位最厚。指尖呈現如玉石般的藍綠色。動動想像力嘛,主任,天氣這麼熱,屍體會有什麼反應,你應該清楚才對。

「賈斯丁·奎爾先生,請指認。」班達·辛格醫生點名。中氣十足得有如皇室接待貴賓的典禮司儀。

「我跟你一起去。」伍德羅喃喃說。賈斯丁站在他身邊,兩人勇敢向前走,這時班達醫生正好拉下屍布,露出特莎的頭,狀極噁心,下巴到頭頂綁着污穢的布條,延伸繞過喉嚨,位置是她以前掛着項鍊的地方。伍德羅像是個溺水的人,最後一次浮上水面,胡亂看了其他部位一眼:殯儀館人員將她的黑髮梳好,固定在頭頂。她的臉頰鼓起,宛若天使正鼓頰吐氣造風。她的雙眼緊閉,眉毛揚起,嘴巴張開,伸舌表示不敢置信,黑血在裡面凝結成硬塊,仿佛牙齒在一口氣之間全被拔光。你?兇手下手的時候她迷糊地吹着氣,嘴巴停留在一字形。你?只是,她講話的對象是誰?緊閉的白色眼皮之下的眼珠,當時是在對誰送秋波?

「先生,這位女士您認識嗎?」穆朗巴警探細心詢問賈斯丁。

「對。對,我認識。謝謝你。」賈斯丁回答,每個字在說出口前都經過細心推敲,「她是我妻子特莎。桑迪,我們得料理後事了。她一定希望儘快在非洲入土為安。她是獨生女,已沒有父母親。除了我之外,不必跟任何人商量。最好儘快下葬。」

「這個嘛,我認為要先看看警方的意思怎樣。」伍德羅講得口齒不清,差點來不及衝到有裂縫的洗手盆邊吐個稀里嘩啦,而儀態永遠保持合宜的賈斯丁則在一旁扶着他,低聲請他節哀。米爾德倫身處鋪有地毯、氣氛安詳的私人辦公室,緩緩對電話另一端的年輕人念出以下字句。對方的口氣不帶感情。

辦事處主秘賈斯丁·奎爾夫人特莎·奎爾慘遭毒手,高級專員公署感到遺憾,特別在此宣布:奎爾夫人去世於圖爾卡納湖岸,地點靠近厄利亞灣。司機諾亞·卡覃嘎先生也遭殺害。奎爾夫人在非洲盡心推廣女權,本署將銘記在心,同時也永懷其青春與美貌。本署希望藉此對奎爾夫人的先生賈斯丁與眾多友人表達深切悼念。高級專員公署將無限期降半旗。本署將印製追思紀念冊陳列於會客大廳。

「什麼時候發布?」

「剛發布了。」年輕人說。

2

伍德羅一家人住在郊區獨棟住宅,建材是加工石料,鉛質窗戶具有仿都鐸式風格,同區房屋都有大型英式庭園,地處穆薩葛山頂郊區,環境清幽。穆薩葛俱樂部和英國高級專員公署官邸近在咫尺,此地住滿了你從來沒聽說過的國家的大使,只有在開車經過警衛森嚴的街道,看到門牌時才會知道。這些大使官邸外儘是以斯瓦希里語註明「內有惡犬」的警告語。美國駐內羅畢大使館發生炸彈攻擊事件後,英國外交部為伍德羅官階以上的所有使館人員提供防衝撞的鐵門,由精力充沛的巴魯亞族人及他們的眾多親朋好友日夜輪班站崗。設想周到的外交部也在庭園周邊圍牆上裝設高壓電線網,圍牆上面有刀片,整晚還開着防範入侵的探照燈。在穆薩葛,連保護措施都要視級別而定,就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樣。最寒酸的房子在石牆上插着破瓶子,中層主管則架設刀片鐵絲網。但對於外交貴族來說,為了保護周到,鐵門、高壓電鐵絲網、窗戶感應器以及防入侵燈一樣也少不了。

伍德羅的房子有三層樓高。二、三樓設有保安公司所謂的安全區,在樓梯轉彎歇腳處有個摺疊式的鋼鐵隔板保護門,只有伍德羅夫婦有鑰匙可以開。伍德羅夫婦將一樓的客房稱為低地帶,由於房子位於山坡地帶,在庭園的一邊以屏風擋住,不讓伍德羅家的用人看到裡面。這個客房分成兩個房間,都漆成白色,感覺很簡樸,也由於窗戶加裝了鐵窗護欄,明顯有監牢的感覺。然而格洛麗亞在客人即將到來時,會從庭園剪下玫瑰花裝飾一番,也會從桑迪的更衣室搬閱讀燈過去,也把電視機和收音機搬過去,因為偶爾沒有這些東西對他們比較好。就算如此裝飾,也稱不上是五星級——她是這樣對閨中密友愛蓮娜坦誠的。愛蓮娜是英國人,先生是希臘官員,服務於聯合國,握起手來軟弱無力。她還對愛蓮娜說,即使這樣,那位可憐的鰥夫至少能獨處,因為不管是誰,失去了心愛的人的話,都一定要獨處一陣子。格洛麗亞自己在母親過世時也有同樣的需要,只是話說回來,特莎和賈斯丁的婚姻再怎麼說——再怎麼說也是非傳統婚姻,不知道有沒有人這樣稱呼。只不過就格洛麗亞來說,她是從來不曾懷疑兩人之間確實存在真愛,至少就賈斯丁這方來說如此。反過來說,就特莎那一方,老實講,親愛的愛蓮娜,只有上天知道,因為我們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愛蓮娜具有豐富的離婚經驗和俗世智慧,這兩點格洛麗亞都欠缺。她聽了格洛麗亞的話後說道:「你呀,裙子可要拉緊一點,小亞。剛死了老婆的花花公子啊,有的非常好色呢。」

格洛麗亞·伍德羅是典型的外交官好太太,決心在所有事物中找到光明的一面。就算是一眼看不出光明面,她還是會開懷大笑一下,說:「我們同在一起!」——等於是呼叫所有相關人士共聚一堂,在沒有怨言的情況下分擔人生的苦痛。她以前就讀於私立學校,現在忠實地負責編寫通訊簿,定期將個人近況寄給老同學,同時也熱心收集同窗的最新消息。每回舉辦創校人紀念餐會,她都會發給老同學一封妙語連珠的電報來祝賀,最近則改發妙語連珠的電子郵件,通常是以詩的形式呈現,因為她絕不願意老同學忘記她在學校曾經贏過新詩大獎。她大方直率的作風頗具吸引力,流利的口才更顯無所不知,特別是在沒太多話好說的時候更是如此。她走起路來受到英國皇室婦女的影響,腳步蹣跚,難看至極。

儘管如此,格洛麗亞·伍德羅並非天生蠢材。她十八年前在愛丁堡大學就讀時,曾被評為該屆學生中頭腦相當好的一位,據說要不是那麼迷戀伍德羅,政治學和哲學可以獲得接近滿分的風光成績。然而,大學畢業之後她結了婚,生了小孩,再加上外交工作調動頻繁,以前即使胸懷大志,現在也一無所有了。有時候,讓伍德羅私底下很難過的是,她顯然是故意放着聰明才智不用,為的只是全力做妻子的角色。不過伍德羅對她這種奉獻犧牲的做法也很感激,也感激她故意不去看穿先生的心思,反而擺出柔軟的身段來符合丈夫的意願。有時伍德羅突然感到罪惡或是窮極無聊時,會強迫她去深造,叫她去讀法律、讀醫學。「我想要擁有自己的生活時,我會讓你知道的。」她會這樣跟伍德羅保證。拜託你行不行,至少看點什麼書也好嘛。「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本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嘍。」她會這樣響應,巧妙地將他對小事兒的怨言轉為概括性的怨言。「可是,我喜歡你啊,我愛你,愛你的本色!」他會如此抗議,熱切抱着她。而且,他多少會相信自己的話。

賈斯丁成了低地的秘密囚犯,時間是同一個黑色星期一的晚上,那天他接到特莎的死訊。他到達的時分,大使官邸車道上的大轎車正在鐵門裡開始噗噗作響,即將開往當晚選定的社交場所。今天是盧蒙巴紀念日?還是馬來西亞獨立紀念日?或是法國獨立紀念日?管他的!國旗照樣在庭園裡飄揚,灑水器會關上,紅地毯會鋪好,戴上白手套的黑人侍從會四處奔走,就跟我們絕口不提的殖民地時代一樣。另外,主人的前門也會播放出合適的愛國音樂。

伍德羅和賈斯丁共乘黑色的大眾麵包車。伍德羅從醫院的停屍間一路護送他到警察總部,看着他用純淨無瑕的學院派字跡寫下指認出妻子遺體的聲明。伍德羅先從總部打電話通知格洛麗亞,如果沒有塞車的話,特別來賓將於十五分鐘後抵達——「不准讓別人知道,親愛的,不得張揚出去。」——這樣說,卻也沒有阻止格洛麗亞緊急撥電話給愛蓮娜,一直撥到找到愛蓮娜本人為止,為的是討論晚餐要煮什麼——可憐的賈斯丁是喜歡還是討厭吃魚?她記不得了,不過她的感覺是賈斯丁喜歡追求流行——天啊,愛蓮娜,桑迪不在家的時候,我跟這個可憐人要獨處好幾個小時,究竟能談些什麼東西?我是說,真正能談的東西都碰不得哪。

「別擔心了,親愛的,到時候自然會找到話題的。」愛蓮娜請她放心。這話講來並不完全出自善意。

然而格洛麗亞還是能抽空跟愛蓮娜細說她接到媒體打來令人心驚膽戰的電話,有些她不接,讓她那位瓦卡姆巴族的男僕朱馬去接,說伍德羅先生或夫人目前無法接聽電話。惟一例外的是有個年輕人,能言善道到嚇人的程度,他是《電訊報》的記者,格洛麗亞倒期望能跟他聊聊,可惜桑迪說人剛過世讓他很難過,不願多談。

「不能聊,就用寫的吧。」愛蓮娜以安慰的口吻說。

貼有遮陽紙的大眾麵包車開進伍德羅家的車道停下,伍德羅跳下車來檢查是否有記者,然後立刻讓格洛麗亞首度看到甫成鰥夫的賈斯丁。賈斯丁在短短六個月里先後失去了妻子和幼子。頭戴綠帽的賈斯丁再也不會綠帽罩頂。身穿定做的輕便西裝的賈斯丁,習慣以溫柔眼光看人的賈斯丁,就要成為她的秘密逃犯,深藏在樓下房間。賈斯丁背對着觀眾,取下草帽,從後門爬下車,接着感謝每個人——包括司機利文斯頓、保鏢傑克森、沒事做也照常徘徊不去的朱馬。他們列隊站在前門,他感謝的方式是茫然一鞠躬,彎下英俊而又黑髮的頭,一面以優雅的姿態朝前門走去。她看到賈斯丁的臉時,先是在黑色陰影中,隨後才在短暫的夜晚微光中出現。他向格洛麗亞走去,說:「晚安,格洛麗亞,多謝你們好心招待我。」強打起精神的語氣讓她差點哭出來。後來她的確哭了。

「能夠稍盡綿薄之力,我們也感到心安,親愛的賈斯丁。」她一邊喃喃說,一邊以謹慎的溫柔親吻他。

「還是沒有阿諾德的消息吧,應該對吧?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沒人打電話來嗎?」

「很抱歉,半個都沒有。我們當然全都如坐針氈。」應該對吧,她心想。廢話。說得那麼英勇。

在背景的某處,伍德羅以悲慟的嗓音告訴她,老婆,我還要在辦公室待一個小時,我會打電話回來,只不過格洛麗亞根本懶得理。他家死了什麼人啊?她毫不留情地想着。她聽見車門關上,黑色大眾車開走,卻不去注意。她的眼睛全在賈斯丁身上,這人要受她保護,是個悲劇英雄。她這才了解到,這場悲劇中,賈斯丁其實和特莎同樣是受害者,因為特莎雖然死了,賈斯丁卻承受喪妻之痛,至死方休。這件事已經讓他臉頰灰白,改變了他走路的模樣,也改變了他行進時觀看的物體。格洛麗亞珍愛的草本植物按照他指點的方式種植於花壇邊緣,他經過時一眼也沒瞧,漆樹和兩株蘋果樹也一樣。賈斯丁送給她種的時候她想付錢,卻被他以溫柔的態度回絕了。因為賈斯丁具有眾多優秀的特質,讓格洛麗亞一直無法真正適應的——同一天晚上,格洛麗亞不厭其煩地對愛蓮娜描述他的履歷——就是賈斯丁對花草庭園的知識非常豐富。愛蓮娜,我是說,這樣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呢?大概是他母親教的吧。他母親不是有一半達德立家族的血統嗎?是啊,達德立家族上上下下都愛種花,愛得發瘋,幾世紀來都是這樣。可是,愛蓮娜,我們談的是古典英國植物學,不是你在周日版報紙上看到的東西。格洛麗亞帶領貴賓走上前門的階梯,走過大廳,步下用人的樓梯來到低地,然後帶他參觀「監獄」。在他服「刑」的這段時間,這裡就是他的家:你的西裝,就掛在這個扭曲變形的三夾板衣櫥——她怎麼會沒有多給艾比嘉五十先令,請他上一層油漆?你的襯衫和襪子,就放在這些被蛀蟲咬穿的抽屜櫃裡。她怎麼從來沒想到要為抽屜鋪上襯裡?

不過一如往常,還是賈斯丁在連連道歉。「我恐怕沒有太多衣服可以放了,格洛麗亞。新聞記者緊追不捨,包圍我家,而且穆斯達法一定是把電話線也拔了。桑迪很好心,說不管我需要什麼,他都可以借我,等到可以安全『走私』什麼東西進來後再說。」

「噢,賈斯丁,我真笨。」格洛麗亞嘆氣說,臉也紅了起來。

之後不知道是她不願意離開,或是因為不知道怎麼離開,她堅持要讓賈斯丁看看老舊的爛冰箱,裡面塞滿了罐裝水和調酒用飲料——橡皮墊爛了,她怎麼從來都不換掉?——還有,冰塊在這裡,賈斯丁,用自來水去沖就會裂成小塊——還有她一直討厭的塑料電熱水壺,還有伊爾弗勒科姆鎮買來的黃蜂條紋鍋,裡面出現一道裂縫,有狄得利茶包,還有Huntley&Palmer’s牌餅乾盒裡的砂糖餅乾。晚上如果想吃點心的話可以拿去吃,因為桑迪習慣吃消夜,儘管要減肥他還是照吃不誤。最後——感謝上帝,她終於做對了一件事——五顏六色的金魚草花插在花瓶里很亮眼,是她依照賈斯丁指示,從種子一路培育成功的。

「好了,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她說——等到她快走到門口時才想到,竟然還沒請他節哀順變,頓時感到慚愧不已。「賈——」她開口說。

「謝謝你,格洛麗亞,真的沒有必要了。」他插嘴說,口氣堅定得令人驚奇。

感性的一刻就這樣被剝奪了,格洛麗亞拼命想恢復現實的口吻。「好吧,如果你想上來的話,隨時歡迎。晚餐理論上定在八點。晚餐前若想喝一杯的話也行。想做什麼別客氣,什麼都不想做也行。桑迪什麼時候回來,只有老天爺才知道。」說完,她心滿意足地上樓,回到臥室,沖了澡,換好衣服,保養皮膚,然後看看兩個兒子有沒有好好做功課。因為有人死了,他們不敢造次,變得很用功,或者只是假裝在用功而已。

「他看起來很傷心嗎?」哈利問,哈利是弟弟。

「你明天可以見到他。對他要很有禮貌,很嚴肅才行。瑪蒂達正在幫你們做漢堡。到遊戲房去吃,別到廚房去,懂嗎?」她連想都沒想,就冒出後面這些話,「他是個非常勇敢正直的人,要極為尊敬地對待他。」

下樓到客廳時,她驚訝地發現賈斯丁搶先一步。他接下一大杯威士忌加汽水,她則幫自己倒杯白酒,坐在扶手椅上。這椅子其實是桑迪的,不過她現在不去想桑迪。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實際上過了幾分鐘,她也不清楚——兩人不發一語,不過時間拖得越久,格洛麗亞就感到兩人之間這段以寂靜搭起的橋樑更加堅固。賈斯丁啜飲着自己的威士忌,她則鬆了一口氣,注意到他還沒有桑迪新養成的惡習,就是喝酒時閉上眼睛,撅起嘴,仿佛倒酒給他是請他品酒。這種習慣讓格洛麗亞厭惡到極點。他一手端着酒杯,走向落地窗,向外看着大燈照亮的庭園——二十隻一百五十瓦的燈泡接上房子的發電機,發出的光線照亮了他半張臉。

「或許大家都是那樣想。」他突然說出這句話,像是繼續一段他們剛才沒有進行的對話。

「怎麼個想法,賈斯丁?」格洛麗亞問。她不確定賈斯丁講話的對象是不是她,不過還是乾脆問,因為他顯然是需要談心的對象。

「以為對方愛你的原因不在你本身,以為你是什麼騙子,愛情大盜。」

是不是大家都這樣想,格洛麗亞並不清楚,不過毫無疑問的是,那樣想是不應該的。「賈斯丁,你當然不是什麼騙子,」她以剛強的口氣說,「你是我所認識的最真實的人之一,你一向都是。特莎很仰慕你,也仰慕得很有道理。她這個女孩子真的是非常幸運。」至於愛情大盜嘛,她心想,他們那一對之中的哪一個不倫,猜中了也不會有好處!

賈斯丁並沒有響應她隨口說出、讓他安心的話,或者是有所反應,只是她看不出來而已。好長一段時間,她只聽到狗叫聲產生連鎖反應——一隻開始吠叫,然後所有狗跟進,穆薩葛這個黃金地段附近的狗全數加入。

「賈斯丁,你一直都對她很好,你也知道,不應該為了自己沒有犯下的罪過自責。很多人在心愛的人過世時都會自責,這樣做對自己並不公平。人與人相處時,不能以假設對方隨時可能離開人世的方法來對待,不然怎麼相處得下去?你說是不是?她在世的時候,你對她很忠誠,一直都是。」她加重語氣,以這個方式同時暗示這樣的說法不適用在特莎身上。她很確定的是,賈斯丁並非不懂這樣的暗示。賈斯丁正要提起那個可惡的阿諾德·布盧姆,這時讓她很惱火的是,她聽見丈夫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知道兩人間的情迷氣氛遭到破壞。

「賈斯丁,可憐的老兄,還好嗎?」伍德羅大喊。他幫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少得不太尋常,然後跌坐在沙發上。「恐怕沒有進一步的消息了。好消息壞消息都沒有。沒有線索,沒有嫌疑犯,目前為止沒有。也沒有阿諾德的蹤跡。比利時那邊提供了直升機,倫敦方面也加派一架。錢啊、錢啊,是我們所有人的詛咒。他好歹也是比利時公民,沒有理由不派直升機。親愛的,你看起來真美。晚餐吃什麼?」

格洛麗亞心懷嫌惡地想着,他剛才喝過酒。他假裝加班,其實是坐在辦公室里灌酒,把看小孩寫功課的責任丟給我。她聽到窗戶傳來聲響,看到賈斯丁起身準備離去,這讓她很失望——一定是被嚇到了,被她先生大象般的扁平足嚇到了。

「不吃點東西嗎?」伍德羅抗議,「老兄啊,不保持體力也不是辦法。」

「多謝你關心,只是我恐怕沒胃口。格洛麗亞,我要再謝謝你一次。桑迪,晚安。」

「對了,佩萊格里從倫敦傳來大力支持的消息。整個外交部都哀傷不已,他說。不想干涉私人事務。」

「佩萊格里講話一直都非常有技巧。」

她看着門關上,聽見賈斯丁的腳步聲走下水泥階梯,看見他喝完的杯子放在落地窗旁的竹桌上。她一時之間惶恐起來,以為永遠再也看不到賈斯丁了。

伍德羅大口吞下晚餐,模樣笨拙,和往常一樣沒有細細品味。格洛麗亞和賈斯丁一樣沒有胃口,看着先生吃飯。小男僕朱馬踮腳在兩人之間不斷走動,也看着他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