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園丁 - 第5章
約翰·勒卡雷
「還好,」她說,音量配合丈夫,「以他的遭遇來說是還好。」你在下面做什麼?她心想。你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鞭打自己嗎?還是盯着鐵窗外的庭園看,跟她的靈魂對話?
「有沒有說出什麼具有意義的話?」伍德羅在問的時候對「意義」一詞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儘量以暗語對話,提防朱馬。
「怎麼說?」
「有關情人啊,」他邊說邊以羞愧的眼神看着老婆,以大拇指對着她的秋海棠指指,以嘴型說出開花4,朱馬一看,連忙跑去拿水壺澆花。
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格洛麗亞躺在床上睡不着,身旁的丈夫在打鼾,後來覺得聽見樓下傳來聲響,她悄悄走到樓梯歇腳處,望向窗外。恢復供電了,市區發出的橙色光輝直通天上星光。但打了燈光的庭園裡卻沒有躲着特莎,也沒有賈斯丁。她回到床上,發現哈利斜躺着,嘴巴含着大拇指,一手橫跨父親的胸口。
一家人和往常一樣早起,不過賈斯丁比他們更早,穿着壓得皺皺的西裝四處晃蕩。他的臉色紅潤,格洛麗亞心想,有點過度慌張的樣子,棕色的眼睛下眼袋沉重。兩個兒子跟他握手,和母親教他們的一樣保持沉重心情,賈斯丁也以一絲不苟的態度響應他們的問候。
「噢,桑迪,你早。」伍德羅一出現他立刻說,「小事情,是不是能跟你私下談談?」
兩人離開客廳,進入日光浴室。
「是跟我的房子有關。」沒有旁人時,賈斯丁立刻開始說。
「這裡的房子還是倫敦的房子,老兄?」伍德羅自以為是地想讓語氣顯得快活,字字句句都被格洛麗亞透過廚房送菜口聽了進去,聽得直想打他的腦袋。
「內羅畢這邊的房子。她私人的文件,律師的信件,她的家庭信託的資料,還有對我們兩人都很重要的文件。特別是她私人的信件,我不能留在那裡,讓肯尼亞警方去隨意掠奪。」
「老兄,你想出了什麼辦法?」
「我想回去一趟。馬上就去。」
口氣真堅定!格洛麗亞遐想着。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還能說得如此震懾人心!
「親愛的老兄,不可能。新聞媒體會把你生吞活剝的。」
「其實我才不相信。我猜他們大概是會想拍拍我的照片。他們會對我大吼,如果我不響應,他們也無可奈何。趁他們還在刮鬍子的時候溜過去。」
格洛麗亞完全清楚丈夫的謊言。他馬上會打電話給倫敦的伯納德·佩萊格里。每次他有必要跳過波特·科爾里奇越級呈報,得到他想聽的答案時,他都會打電話回倫敦。
「這樣好了,老兄,你想要什麼,乾脆列出來給我,由我來想辦法交給穆斯達法,叫他帶來這裡?」
典型做法,格洛麗亞邊想邊火大起來。每次都發抖、說廢話、尋找簡單的解決之道。
「叫穆斯達法去找,他會不知道該拿什麼才對。」她聽見賈斯丁回答,語氣如先前一般堅定,「列出一張表,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連購物清單他都會搞錯。桑迪,我對她有所虧欠。這是榮譽債,必須由我來償還。你要不要一起去都一樣。」
風格終將戰勝一切!格洛麗亞靜靜站在邊線鼓掌。精彩!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想到,雖然她朝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向去設想,但還是沒想到她丈夫或許有他自己的原因想親自去特莎的房子一趟。
記者沒有在刮鬍子。賈斯丁料錯了。就算有,也是在賈斯丁家外面的草坪上刮,因為記者把租車停在這裡過夜,垃圾就倒在繡球花叢里。有兩個非洲攤販身穿山姆大叔的長褲和大禮帽,擺了一個賣茶的攤位。其他人都用煤炭在烤玉米。幾個無精打采的警察逗留在一輛破舊的巡邏車旁打呵欠、抽煙。他們的老大是個胖到不像樣的警察,系了一條擦得鋥亮的棕色皮帶,戴着勞力士金表,攤開四肢躺在前座上,雙眼緊閉。時間是早上七點半。雲層低垂,遮住了市區。大黑鳥在頭上的電線上逗留,等待機會俯衝下來搶食物。
「開過去,然後再停車。」軍人之子伍德羅從麵包車后座發號施令。
座位的安排和前一天雷同:前座是利文斯頓與傑克森,伍德羅和賈斯丁壓低身子坐在后座。這輛黑色大眾車掛的是外交使節車牌,只是穆薩葛一帶掛這種車牌的車子多的是。眼睛精明一點的人可能會注意到車牌上代表英國的開頭,不過這麼精明的眼睛不在現場,利文斯頓鎮定地開車通過大門開上緩坡時,沒有人表現出一丁點興趣。他煞車慢慢停下來,拉起手煞。「傑克森,你先下車,慢慢走到奎爾先生的房子。你的警衛叫什麼名字?」後面這句話是在問賈斯丁。
「歐馬利。」賈斯丁說。
「告訴歐馬利,麵包車接近的時候,要等到最後關頭才開門。車子一通過,馬上關起來。你留在他身邊,確定他完全照吩咐做。快去。」
傑克森天生就是做這件事的料。他爬下車,伸展四肢,撥弄一下皮帶,最後信步往下走到賈斯丁的安全鐵門,在警察和記者的監視下,在歐馬利身邊站住。
「好了,往回開。」伍德羅命令利文斯頓,「儘量慢。別急。」
利文斯頓放下手煞,引擎還在運轉,讓麵包車緩緩倒車向下,直到後擋板進入賈斯丁家車道的出入口。他是想轉彎,他們可能會這麼想。果真如此的話,他們也沒法思考太久,因為接下來他猛踩油門,往後沖向大門,車子兩旁的記者大吃一驚,紛紛四散奔逃。大門轟的一聲打開,一邊由歐馬利拉着,另一邊則由傑克森負責。麵包車通過大門,大門再度重重關起。在大門裡面的傑克森跳回車子上,而利文斯頓則繼續一直開到賈斯丁家的門廊,開上兩階,在距離前門只有幾英寸的地方停下。賈斯丁的小男僕穆斯達法具有可圈可點的預知能力,這時從裡面開門出來,伍德羅則將賈斯丁包圍起來,讓他走在前面,然後跳起來跟在他後面走進大廳,進去之後用力關上前門。
房子漆黑一片。不知是為了向特莎致意或是為了躲避緊追不捨的記者,工作人員將窗簾都拉上了。三個人就這樣站在大廳里,賈斯丁、伍德羅、穆斯達法。穆斯達法靜靜地啜泣着。伍德羅隱約看得出他歪斜的臉孔,牙齒慘白,眼淚在臉頰上縱橫,幾乎流到耳朵下方。賈斯丁抱抱穆斯達法的肩膀安慰他。賈斯丁以這麼沒有英國風格的動作來表達情感,伍德羅看了之後不免心驚,同時也覺得不舒服。賈斯丁將穆斯達法拉過來,讓他緊縮的下巴靠在自己肩膀上。伍德羅感到尷尬,移開視線。沿通道一路走下去,從用人區出現了幾個身影:只有一條手臂的田莊男孩,協助賈斯丁整理庭園,是烏干達來的非法移民,伍德羅一直記不住他的名字;非法入境的南蘇丹難民艾絲莫妲,老是和男人惹出感情問題。特莎一碰到令人一掬同情之淚的故事,對當地法規就視若無睹了。有時候她家像極了為殘障貧民設立的泛非洲青年旅館。伍德羅不止一次就這個問題規勸賈斯丁,卻碰了一鼻子灰。惟一沒有在哭的人是艾絲莫妲。她一臉木然,常讓白人誤以為她粗野無禮或漠不關心。伍德羅知道她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看慣了,這是真實人生的一部分,那份表情如是說。這是哀傷,是仇恨,是被砍死的人。打從出生的那一天我們就知道,對我們是家常便飯,你們白人才不懂。
賈斯丁輕輕將穆斯達法推開,以雙手和艾絲莫妲握手,這時她以垂掛着小辮子的額頭側靠在賈斯丁頭上。伍德羅感覺到他們接受他進入一個做夢也沒想到的真情世界。如果格洛麗亞也被割喉,朱馬會不會哭成這副德性?會才怪。艾比嘉會嗎?格洛麗亞新請來的女傭,叫什麼名字來着?她會嗎?賈斯丁將烏干達園丁拉過來抱緊,摸摸他的臉頰,然後轉身背對所有人,右手抓住樓梯的扶手。他的年歲不小了,但現在一時之間益顯蒼老。他開始拖着身子往上走。伍德羅看着他步入樓梯轉角處的陰影中,消失在伍德羅從沒進入過的臥室里。他是沒進去過,卻在心底千思萬想過。
伍德羅發現四下只剩他一人,閒晃之餘覺得備受威脅。每次他走進特莎的家,都會產生這種感覺,像是鄉下小孩進城。如果是雞尾酒會,這些人我為什麼不認識?今天晚上要贊助的善行是什麼?她會在哪一個房間?布盧姆到哪裡去了?最有可能是在她身邊吧。或者是在廚房裡,逗得用人笑到直不起腰。伍德羅想起了自己的任務,一步步走在微明的走廊來到客廳門口。門沒鎖。晨曦如刀鋒般刺穿窗簾縫,照亮了盾牌和面具,也照亮了磨損的手織小地毯。地毯是由半身不遂的人製作的,特莎嫌政府布置的家具太沉悶,因此用這些地毯來增添活力,頗具效果。用這些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她是怎麼有辦法讓所有家具看起來這麼漂亮?紅磚壁爐和我們家一樣,裡面包的同樣是鐵梁,假冒復古的橡木材質。所有東西都和我們家類似,只是小了點,因為奎爾夫婦還沒有孩子,職位也比較低。話說回來,為什麼特莎的家總是顯得如此真實,我們家卻像是她家又丑又缺乏想像力的小妹?
他走到房間正中央停下腳步,受到往事的鉗制而無法動彈。就在這裡,我站着對她說教,而她是女伯爵的女兒,站在她說她母親生前喜歡的精緻鑲嵌的桌子旁,而我則緊抓着這把輕巧椴木椅的椅背,像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父親神氣活現地對她說教。特莎站在窗戶前面,陽光直接射穿她的棉質洋裝。她知道我講話時面對的是她的裸體側影嗎?光是這樣看着她,等於是目睹對她的遐想成真,看到海灘上的美女,將她幻想成火車上的陌生人。這一切,她知道嗎?「我認為我最好還是親自過來一趟。」他口氣嚴肅地開始說。
「為什麼這樣想,桑迪?」她問。
上午十一點。辦事處會議結束,安然將賈斯丁支往康帕拉,去參加某個為期三天的無聊會議,主題是救濟與效率。我過來這裡是有公事在身,卻把車子停在小巷裡,活像充滿罪惡感的情夫去找袍澤弟兄年輕貌美的妻子。天哪,她真美。天哪,她真年輕。年輕激凸的胸部一動也不動。賈斯丁怎能讓她離開視線範圍?年輕杏眼圓睜的灰色眼珠,年輕睿智卻超出年齡的微笑。伍德羅看不到她的微笑,因為燈光從背後打過來。不過從她的嗓音能判斷得出來。她的嗓音誘人、勾魂、典雅。這樣的印象,他隨時能從記憶中提取出來。提取出裸體側影里她腰際與大腿的線條,提取出她柔媚似水、令人瘋狂的走路姿態。難怪她和賈斯丁彼此看上對方——他們出身於同一個「純種馬廄」,只是相隔了二十年。
「特絲,老實說,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別叫我特絲。」
「為什麼不行?」
「這個稱呼保留給別人了。」
保留給誰?他很納悶。布盧姆,還是另一個情人?賈斯丁從來沒叫她特絲。吉妲也沒有,就伍德羅所知是沒有。
「你不能繼續這樣任意表達自己的看法。」
隨後他說出事先準備好的講稿,提醒她,她的職責所在:是當個負責的妻子,支持為國服務的外交官丈夫。但是他沒機會講完。職責一詞電到了她。
「桑迪,我的職責是幫助非洲。你的職責是什麼?」
他很驚訝,自己竟然要回答自己的問題。「幫助祖國,如果你能容許我誇大其詞的話。賈斯丁也一樣。幫助外交部,幫助單位首長。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
「不滿意。你也應該知道,一點也不滿意。差太遠了。」
「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我還以為你來這裡,是想談談我給你的那些精彩絕倫的文件。」
「不是,特莎,不是為了那些文件。我來這裡是要求你別再亂講話,不要在內羅畢每個人面前數落莫伊政府的缺失。我來這裡是要求你改變一下,配合團隊,不要再——我接下來要講什麼,你自己接吧。」他很粗魯地畫下句點。
要是我早知道她有了身孕,還會用那樣的態度跟她講話嗎?大概就不會那麼凶了吧。可是我還是會跟她談談。我儘量不去注意她的裸體側影時,猜到她懷孕了嗎?沒有。我對她垂涎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她從我起了變化的嗓音和欲行又止的動作也能察覺出來。
「照你這麼說,那些文件你還沒看嘍?」她說,她緊咬着文件的話題不放,「接着你馬上要告訴我,你抽不出空來看。」
「我當然看過。」
「看過後有何感想,桑迪?」
「上面寫的東西我早就知道,裡面的東西我全都無可奈何。」
「桑迪啊,你未免也太悲觀了吧。比悲觀還糟糕,你根本是優柔寡斷。你為什麼無可奈何?」伍德羅以他自己痛恨的口氣說:「因為我們是外交人員,不是警察,特莎。你告訴我,莫伊政府腐敗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這點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個國家快被艾滋病拖垮,現在已經破產,從觀光業到教育到交通到社會福利到通訊,全都沒有轉機,全都因詐欺、無能和疏失而每況愈下。你觀察力很強。你說啊,一卡車一卡車的救濟糧食和醫療用品,本來是用於救濟飢餓的難民,部長和官員卻中飽私囊,有時連救濟單位的工作人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當然視若無睹了。肯尼亞的醫療經費每年每人是五美元,然後上從最高層下到最低層,人人都要分一杯羹。這些事情,如果有人笨到想引起社會大眾注意,經常會遭到警方從中阻撓。我沒有騙你。他們的手法,你也研究過了。你說他們用水來折磨人,他們先將人浸泡在水裡,然後毒打一頓,這樣做可以減少看得見的傷痕。你說的對。他們的確都這樣做。他們一視同仁,而我們也不會抗議。他們也會出租槍械給友好的殺人幫派,隔天天亮時歸還,否則沒收押金。高級專員公署也和你同樣感到不齒,不過我們還是沒有抗議。為什麼不抗議?因為我們駐在這裡要看他們臉色,是來這裡代表我們的國家,而不是他們的國家。在肯尼亞,我們有三萬五千名土生土長的英國人,在這裡過着戰戰兢兢的生活,莫伊總統突然不爽起來,他們就倒霉了。他們的生活已經夠苦了,高級專員公署的工作不是讓他們的日子更難過。」「而且呀,你還要維護英國企業界的利益。」她以調皮的口氣提醒他。
「特莎,那樣做又不是什麼罪過。」他反唇相譏,一面儘量將視線的下半部往上提升,儘量不去看蓬鬆的洋裝裡面胸部的陰影。「商業行為又不是罪過,跟新興國家做生意也不是罪過。貿易其實能幫助他們蓬勃發展。貿易能推動改革,我們全都樂見的改革。貿易能讓他們進入現代世界。貿易讓我們有辦法幫助他們。如果我們本身不富裕,又怎麼去幫助窮國?」
「鬼話連篇。」
「你說什麼?」
「如果你要我講得明白一點的話,你講的是似是而非、精純無雜質、驕矜自大的外交部鬼話,只配得上佩萊格里那種人。你看看周圍,貿易並沒有讓窮人富有,貿易收益並不能用來購買改革,只能買到貪官污吏和瑞士銀行賬戶。」
「你講的每個字我都能辯解——」
特莎打斷他的話。「那麼,文件被你歸檔後遺忘了,對不對?暫時不採取行動,桑迪簽名。太好了。民主國家之母再度被揭發出愛撒謊、假道學的一面,對天下倡導自由與人權,到她希望賺點錢的地方時,又是另一套說法。」
「那樣講一點也不公道!好吧,莫伊的手下都是壞人,莫伊那老頭的任期還有兩年。不過眼看就快雨過天晴了。只要找對了人,講講悄悄話——捐獻國聯合起來扣住救濟物資——悄聲外交——一向都能產生效果。何況內閣也延攬理查德·利基進行肅貪,讓捐獻國安心,可以再度展開救濟活動,錢不會流進莫伊政府的口袋裡。」他的說法越來越像上面發下來的指導方針,他自己也聽出來了。更糟糕的是,特莎也聽出來了,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來表明。「肯尼亞或許沒有什麼現在,不過肯尼亞有的是未來。」他的結論下得漂亮。他等着特莎作出響應,以表示兩人正朝向坎坷的停戰協議邁進。
然而他想到時已經太遲了,特莎才不是調停人,她的閨中密友吉妲也不是。她們年紀都太輕,誤以為簡單的真理這種東西確實存在。「我給你的文件上列出了姓名、日期和銀行賬戶,」她無怨無悔地繼續說下去,「裡面點出個別部長,對他們不利。這樣做,不也是找對人講悄悄話?還是這裡沒人想聽?」
「特莎。」
他來這裡是想接近她,而她卻慢慢離他而去。
「桑迪。」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聽進去了。可是,看在老天爺的分上,頭腦清醒點,難道你是在暗示,代表英國政府的伯納德·佩萊格里應該像除巫行動一樣揪出你點名的幾個肯尼亞部長!我是說,天哪——我們英國人自己又不是不搞貪污。駐倫敦的肯尼亞高級專員公署難道也要叫我們整頓一下?」
「全是胡說八道,你自己也清楚。」特莎發飆了,目光如炬。
他沒有注意到穆斯達法。穆斯達法悄悄走進來,站在門階前。他首先十分講究地在兩人之間地毯的中央擺了一小張桌子,然後端來銀盤,上面有銀色咖啡壺,還有她已經過世的母親用來裝蜜餞的銀籃,裡面裝滿了酥餅。穆斯達法的到來,顯然激發了特莎一直都想發揮的表演欲,因為她在小桌前直挺挺跪下,肩膀往後撐,洋裝在胸口的部位向兩側緊繃,詢問他的喜好時幽默帶刺。
「桑迪,是黑咖啡,還是加一點糖即可,我忘了?」她用假裝上流的口氣問。我們過的就是這種偽善的生活——她向桑迪表示——整個非洲大陸躺在我們門口奄奄一息,我們卻或站或跪地端着銀盤喝咖啡,而外面走沒多遠的地方就有兒童餓着肚子,有人病重死亡,更有心術不正的政客騙到選票然後害國家破產。「除巫行動——既然你提到了——倒是很棒的開端。點出名來,讓他們難堪,斬下頭來,然後釘在城門上,我說了就算數。問題是,這樣做不會有效。同樣的黑名單,每年內羅畢的報紙都會刊出,每年都是相同的肯尼亞政客。結果沒有人被開除,沒有人被拖進法庭。」她遞給他一杯咖啡,以膝蓋為軸心伸手端給他。「可惜你看了也無動於衷,對不對?你是安於現狀的人。你決定這麼做。別人沒有強迫你接受。你卻接下來了。你,桑迪。哪天你照鏡子時心想:『喂,你給我聽好,從現在開始,我會以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來對待整個世界。我會為英國爭取最好的條件,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就算這樣的職責支持了全球貪污最嚴重的政府之一也在所不辭,我仍然照做不誤。』」她問他要不要砂糖,他不吭聲地回絕了。「看來,我們恐怕找不到共識吧?我想大聲說出來。你要我把頭埋在你躲的地方。我這個女子的職責,卻是你這男子的怯懦。我沒講錯吧?」
「賈斯丁呢?」伍德羅問,他打出最後一張沒用的牌,「他的立場是什麼,我想知道。」
她緊張起來,感覺到有陷阱。「賈斯丁就是賈斯丁,」她謹慎地回答,「他作他的決定,我作我的決定。」
「那麼,布盧姆就是布盧姆嘍。」伍德羅冷笑着。他本來自我約束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准說出這個名字,然而受到嫉妒心和怒氣的驅使,仍然忍不住說了出來。而她顯然也發過誓,對這個名字要充耳不聞。她心懷不滿地壓制住自己,緊閉雙唇,等着他出更大的丑。而他果然也乖乖出醜了。出了個大醜。「你難道不認為你自己在危害賈斯丁的工作,恕我直言?」他以高傲的口氣詢問。
「你來這裡的目的就是這個?」
「基本上來說,是的。」
「我還以為你是來解救我,不想讓我自毀前途。原來你是來解救賈斯丁,不讓我壞了他的前途。你未免也太孩子氣了。」
「我一直認為對賈斯丁有好處的事,對你也有好處。」
她發出緊繃而嚴肅的一笑,怒氣再度上升。但是和伍德羅不同的是,她沒有喪失自制力。「拜託你行不行,桑迪,全內羅畢一定只有你一個人會這樣想!」她站起來,遊戲結束,「我覺得你最好馬上走,不然別人會開始講我們的閒話。我不會再寄其他文件給你了,你聽到一定鬆了一口氣。總不能害公署的碎紙機過度操勞吧,而且可能會害你少了幾分晉升的機會。」伍德羅回味當時情境。事情發生至今已過了十二個月,他不斷重複回味。他再度感受到羞辱與挫折,在他離去時感覺到特莎輕蔑的眼光燒灼着他的背部。這時伍德羅偷偷摸摸拉開她母親生前喜愛的鑲嵌花紋桌的小抽屜,伸手進去亂翻一陣,碰到什麼東西都拿出來。我喝醉了,我發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以求減輕罪行。我突然衝動起來,想做點沒頭沒腦的事。我是想讓屋頂坍塌在我頭上,如此才能看見晴朗的天空。
找到一張紙——他狂亂地翻箱倒櫃,就只想找這樣的東西——是政府文具室一貫使用的藍色紙張,沒有重要性,一面是我的筆跡,寫的是無法訴諸言語的話,一掃過去作風,寫得毫不含糊其辭,寫的不是一方面來說是這樣,不過另一方面來說,我就無可奈何了——簽名用的不是前綴字母,而是以公整的字體寫出桑迪,差點也接着用印刷體大寫寫出伍德羅,好讓全世界和特莎·奎爾知道。當天晚上他回到辦公室後,他有五分鐘的時間處於精神失常的狀態,她裸體的側影依舊在回憶中撥動心弦。手肘邊放了一杯特大號的公家威士忌,有位名叫桑迪·伍德羅的人,身為英國駐內羅畢高級專員公署的辦事處主任,執行了一件特殊、刻意而算計過的瘋狂舉動,冒着丟官的風險,不顧妻兒,儘管註定不成功,他還是盡力讓自己的人生更加貼近真情。
寫完了上述的信,將信放入公家的信封,以沾有威士忌的舌頭封好信封。他仔細寫好住址,不去理會所有通情達理的良知,敦促他再等一個小時、一天、一輩子,再喝一杯威士忌,申請返鄉假,或是最少最少也先等一個晚上,明天早上再寄。他帶着信,飛步前往公署的郵件室,一個當地雇用的基庫尤族職員正在上班。他名叫丘莫,和偉大的首任總理肯雅塔同姓。為什麼堂堂辦事處主任要親手交遞一封註明為「私人」的信,收件人還是同事兼部屬年輕貌美的妻子。丘莫連問也懶得問,直接扔進註明「國內,無機密等級」的袋子裡,一面用諂媚的口氣對着伍德羅離去的背影說,「晚安,伍德羅先生。」
陳舊的聖誕卡。
陳舊的邀請函上打了個叉代表「不」,出自特莎之手。另外的邀請函上註明的語氣更加強硬,「絕不」。
吉妲·皮爾遜寄來的舊卡片,祝她早日康復,上面畫的是印度鳥類。
捲曲的緞帶,葡萄酒的軟木塞,一疊外交人員的名片用大鋼夾固定在一起。
卻沒找到單獨的一小張公家藍色信紙,最後以潦草的字跡大膽地寫着:「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桑迪敬上。」
伍德羅悄悄沿着最後一個架子迅速移動,隨手翻書,打開裝飾品的盒子,承認失敗。振作一點,他督促自己,一面還奮力將壞消息轉為好消息。好吧,找不到信。怎麼可能找到信?特莎?事隔十二個月?大概是收到那天就被她一把扔進垃圾桶里了。像她那樣的女人,動不動就打情罵俏,老公是個孬種,她每個月就有兩個人對她示愛。每個月三次!每個禮拜一次!每天都有!他汗水直流。在非洲,他一流汗就像是洗了個油膩膩的澡,然後幹掉。他頭朝前站着,讓大批汗水滴落,傾聽着。
那傢伙在樓上幹什麼?輕輕來回走動?私人文件,他是這麼說的。律師信。什麼文件那麼隱私,非得拿到樓上放不可?客廳電話一直在響。他們一進屋子裡,電話就響個不停,只是他到現在才注意到。是記者嗎?情夫?誰管那麼多?他放任電話一直響。他回想着自家樓上的設計藍圖,以此類推這裡樓上的配置圖。賈斯丁在他正上方,上樓梯之後左轉。上面有個更衣室,浴室在那邊,主臥室在那邊。伍德羅記得特莎告訴過他,她將更衣室改為工作室:又不只有男人才有小書房,桑迪。我們女人也有。她以挑逗的口氣對伍德羅說,仿佛她在上性器官結構的課。節奏改變了。現在你正在房間四處收東西。什麼東西?對我們兩人都很寶貴的文件。或許對我也很寶貴吧,伍德羅心想,一面回想起自己一時愚蠢的後果,越想越難受。
這時他發現賈斯丁正站在窗前向下看着後庭園,他也稍微撥開窗簾,看到花團錦簇的矮叢,讓賈斯丁在「開放日」引以為榮,開放給資歷較淺的同事,端給他們享用草莓加鮮奶油與冰過的白酒,帶他們參觀他的樂園。「在肯尼亞的庭園下一年的工夫,等於在英國的庭園忙十年。」他喜歡一面這樣宣稱,一面在辦事處里走動,以滑稽的小動作把他的鮮花分給男男女女。其實想想,就我們所知,他只有這件事值得拿出來吹噓。伍德羅眯眼斜看着小山的山肩。奎爾家距離他家不算太遠。以小山起伏的地勢,兩家人可以在晚上看見彼此的燈光。他的視線停留在他經常朝此方向凝神眺望的窗戶。突然間,他竟差點哭了出來。她的頭髮飄在他臉上。他可以在她眼睛裡游泳,聞着她的香水,聞到從她身上沾來溫甜的青草味。是聖誕節在穆薩葛俱樂部與她共舞時沾上的,還有在純屬意外的情況下鼻子擦過她的頭髮。原來是窗簾,他這才理解到。他等着自己收回半成型的淚珠。是窗簾保留住她的香味,而我正好挨着窗簾站着。衝動之下,他以雙手抓起窗簾,正要捂住臉。
「謝謝你,桑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他轉身,一把推開窗簾。賈斯丁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神色和伍德羅的心情一樣慌張,手裡握着橙色的格拉斯東臘腸形皮箱,沉甸甸的,磨損得很嚴重。包的兩端都有黃銅螺絲,黃銅包角,以及黃銅大鎖。
「都好了嗎,老兄?榮譽債還清啦?」伍德羅問。他是受到了驚嚇,不過身為優秀的外交官,他立即恢復了原有的魅力。「那就好。就這樣了。你想拿的東西,全都找到了吧?」
「應該吧。對。差不多了。」
「你聽起來不太確定。」
「是嗎?我沒有那個意思。是她父親生前的東西。」他邊解釋邊指向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