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園丁 - 第6章
約翰·勒卡雷
他伸手要幫賈斯丁拿,不過賈斯丁寧願提自己的戰利品。伍德羅爬進麵包車,賈斯丁隨後跟進,一手蜷曲在老舊的手提把上。記者的叫囂聲透過薄薄的車身穿進來:
「你認為她是被布盧姆殺掉的嗎,奎爾先生?」
「嘿,賈斯丁,我老闆會給你很多很多錢啊。」
從屋子的方向,在電話鈴聲之外,伍德羅仿佛聽見嬰兒哭泣的聲音,後來才理解到原來是穆斯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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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媒體對特莎命案的報道,遠不如伍德羅和高級專員擔心的那麼嚴重。科爾里奇很謹慎地觀察到,那些自詡為專家的混賬很會無中生有,如今卻顯然具有同樣的能力,能夠有中生無。新聞界的表現,一開始的確如此。第一批報道不脫「英國特使之妻慘遭荒野盜匪殺害」內容,而從主流報紙到八卦小報都欣然採用這個報道方向,因為關心的社會大眾都愛看。大家多半着墨於全球義工身受越來越高的風險,也有社論痛批聯合國無能,無法保護自己人,有膽量挺身而出的人道主義者也要付出越來越高的代價。也有報紙放高調檢討無法無天的部落民族,指責他們四處燒殺掠奪,舉行殺人獻祭的儀式,施行巫術,從事駭人聽聞的人皮買賣。報紙也以很大的篇幅報道來自蘇丹、索馬里和埃塞俄比亞的非法移民四處流竄作惡。然而,對於特莎和布盧姆生前最後一晚共處一室,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在所有工作人員和旅舍客人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媒體卻隻字未提。布盧姆是「比利時救濟官員」——對——「聯合國醫療顧問」——錯——「熱帶疾病專家」——錯——恐遭兇手挾持,等待贖金,或是已經斃命。阿諾德·布盧姆醫生經驗老到,他與年輕貌美的手下純屬工作關係,因為兩人皆篤信人道主義。報道僅此而已。諾亞只出現在第一批的報道里,然後無疾而終。所有英國新聞系學生都知道,黑人流血不是新聞,但是慘遭斬首則值得一提。聚光燈無情地打在特莎身上,社交名媛出身的牛津律師、非洲窮人里的黛安娜王妃、內羅畢貧民窟的特蕾莎修女,以及關心國際事務的外交部天使。《衛報》社論小題大做地指出,千禧年新女性外交官(筆誤)竟然在利基的人類文明搖籃喪生,社論並從中引申出令人不安的寓意,指出雖然種族態度會隨時代改變,人心黑暗處深藏的野蠻心態卻無從度量。這篇社論的助理編輯對非洲大陸不熟悉,將特莎遇害的地點由圖爾卡納湖岸誤刊為坦噶尼喀湖,衝擊力因此大打折扣。
報紙上刊登了很多她的照片。父親抱着快樂的女嬰特莎的照片。她父親後來當上法官,但當時只是個小律師,一年只賺五十萬,僅供糊口。十歲的特莎綁着辮子,身穿馬褲,就讀的是大戶人家念的私立女子學校,背景有匹乖順的小馬。(報道中以認同的語氣指出,雖然她母親貴為意大利女伯爵,但雙親選擇讓她接受英國教育,頗為明智。)少女時代的黃金女孩特莎,身穿比基尼。沒有割痕的喉嚨在圖片編輯的噴槍巧妙操作下更為明顯。特莎戴着學士帽,帽檐翹起,顯得高傲,套着學士服,下身是迷你裙。特莎身穿可笑的英國律師服,繼續着父親的事業。特莎的婚禮,伊頓公學老校友賈斯丁已經展現出更為老氣的伊頓式微笑。
對於賈斯丁,媒體表現的自製頗不尋常,部分原因是他們不希望玷污一夕捧紅的女主角閃亮的形象,部分原因也是他這人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賈斯丁是「外交部忠實的中級幹部」——弦外之音是「文書」——長年一直單身,「出身於外交世家」,婚前曾駐守全球最不受歡迎的幾個戰亂國,包括也門的亞丁與黎巴嫩首府貝魯特。提到他時,同事會好心提及他臨危不亂的特質。在內羅畢,他曾經就救濟為題主持過「國際高科技論壇」。沒有記者用「落後地區」這個詞。相當滑稽的是,他在婚前婚後的照片寥寥無幾。有一張「家庭合照」顯示他年輕時臉色陰沉內向,現在看來似乎命中注定要提早做鰥夫。賈斯丁拗不過女主人的逼問,坦承是記者從伊頓橄欖球隊的團體照裁切下來的。
「你以前打橄欖球,我怎麼不知道,賈斯丁!你真勇敢啊。」格洛麗亞大叫。每天早餐後,她給自己一個任務,就是將公署送過來的慰問信函和剪報轉給他看。
「一點也談不上是勇敢。」他反駁,這時他的情緒稍顯高昂。這種情形一閃而逝,出現的機會不多,卻讓格洛麗亞回味無窮。「我是被兇巴巴的舍監壓着脖子逼着參加的。他認為我們如果沒有被踢得斷手斷腳,就不算是男人。學校沒有權利公布那張照片。」然後他平靜下來,「感激不盡,格洛麗亞。」
他什麼都感激不盡,她如此對愛蓮娜報告:感激他的酒食,感激他的「牢房」;也感激兩人一起下庭園,一起討論花壇植物——他對紫白相間的庭薺特別稱讚,因為她最後終於栽植成功,在木棉樹下延展開來。他也感激格洛麗亞幫忙處理即將到來的葬禮細節,包括跟傑克森去視察墳墓預定地和殯儀館,因為倫敦方面規定賈斯丁要在某處待着,等到風聲平息再復出。外交部傳真到公署給賈斯丁這麼一份文件,最後簽名的是「艾莉森·蘭茲貝利,人事處主任」。看到這份傳真,格洛麗亞氣憤難遏。事後回想起來,她不記得有什麼事情能讓她氣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賈斯丁,你被他們惡整了。『交出住家鑰匙,等候當局採取適當行動。』什麼跟什麼嘛!哪一個當局啊?肯尼亞當局嗎?還是蘇格蘭場那些扁平足的人?他們到現在甚至還懶得給你一通電話呢。」
「可是,格洛麗亞,我其實已經回過家了。」賈斯丁堅稱,為的只是撫平她的情緒,「一場戰役已經打贏了,為什麼還要再打下去?墓園可以了嗎?」
「兩點三十分。我們兩點要到李氏殯儀館。報紙明天會公布消息。」
「她就埋在加思旁邊。」——加思是他夭折的兒子,名字取自特莎的法官父親。
「老賈,已經儘可能靠近了。在同一棵鳳凰木下。旁邊有個非洲小男孩。」
「你真好心。」這句話他已經對格洛麗亞說了無數次。他不再多說什麼,起身走下樓去,提着格拉斯東皮箱下去。
那隻皮箱是他的心靈慰藉。格洛麗亞已經透過庭園窗戶的鐵窗瞥了他兩眼,他坐在床上,毫無動作,雙手抱頭,皮箱放在腳邊,他低頭盯着看。她私底下相信——跟愛蓮娜講過——裡面裝的是布盧姆的情書,是他從多管閒事的目光中解救出來的——用不着感謝桑迪——現在只等他打起精神,決定是要打開看還是燒掉。愛蓮娜也有同感,只不過她認為特莎這個愚蠢的浪蕩女竟然還保留情書。「格洛麗亞,我的座右銘是看後即扔。」格洛麗亞注意到賈斯丁不願意離開房間,擔心皮箱沒人看管,因此建議他放在酒窖里。酒窖有個鐵柵門,為原本有如監獄的低地增添一份陰森感。
「賈斯丁,鑰匙由你來保管。」鄭重地將鑰匙交給他,「給你。桑迪想喝酒的話,他就得來跟你討鑰匙。這樣一來,或許他會少喝一點。」
慢慢的,每日媒體截稿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伍德羅和科爾里奇幾乎說服了自己,看來已經挺過難關,他們這樣互相告訴對方。不管是沃爾夫岡吩咐工作人員和客人閉嘴,或是媒體對命案現場中邪似的過度關切,沒有人去訪問綠洲旅舍。科爾里奇親自集合了穆薩葛俱樂部的大老闆,懇求他們看在英國與肯尼亞一家親的分上,必須遏阻八卦橫流。伍德羅也對公署的員工發表過類似的訓詞。私底下怎麼去想是一回事,一定不能做出煽風點火的舉動,他如此督促大家。而他以積極的態度發表這番充滿智慧的說辭後,也收到了效果。
然而,這只是假象而已,而伍德羅理性的心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正當媒體欲振乏力之際,比利時一家日報以頭版指控特莎和布盧姆「熱戀姦情」,還刊登出綠洲旅舍房客登記簿的複印件,以及在特莎命案前一晚有人目擊這對情侶交頭接耳、共進晚餐的消息。英國周日版的報紙這下子樂翻天了。一夕之間,布盧姆成了新聞界不齒的對象,恣意加以抨擊。直到那時,他一直都是阿諾德·布盧姆醫生,剛果人,由比利時礦業巨子夫婦領養,在金沙薩、布魯塞爾和巴黎大學文理學院接受教育,是醫療界的和尚義工,是戰爭區的公民,對阿爾及爾政府無私奉獻。從現在起,他是放電高手布盧姆,不倫情夫布盧姆,狂人布盧姆。第三版整版報道了歷史上的醫師殺手,佐以相貌相仿的布盧姆和O.J.辛普森的照片,下面是聳動的標題:「這對雙胞胎中,哪一個是醫生?」如果這類型的報紙正合你胃口,布盧姆就是你最典型的黑人兇手。他撒網捕獲白人的妻子,劃破她的喉嚨,砍掉司機的頭,然後跑進叢林去尋找下一個獵物,或者是學上流社會其他黑人的做法來「改正歸邪」。為了在視覺上強調相同之處,編輯還塗改掉布盧姆的大鬍子。
格洛麗亞整天都避免讓賈斯丁接觸到最壞的消息,因為擔心他會因此承受不住。不過他堅持所有東西都要親自過目,再難看的都非拿出來看不可。到了晚上,伍德羅還沒回家的時候,她端來一杯威士忌給賈斯丁,很不情願地把整摞不忍卒睹的東西交給他。她走進賈斯丁的「牢房」,發現哈利坐在他對面,兩人湊着那張凹凸不平的松木桌,皺着眉頭專心下西洋棋,這讓她看了很不高興,忍不住發了一陣醋勁。
「小哈利,你未免也太不會體貼人了,怎麼在這邊煩奎爾先生,人家——」話還沒說完,就被賈斯丁打斷了。
「你兒子腦筋靈活得很,格洛麗亞。」他請她放心,「桑迪可要自己當心一點,相信我。」他從格洛麗亞手中接過那摞東西,懶洋洋坐在床上翻閱。「你知道吧,阿諾德對我們的偏見很有想法。」他繼續以同等疏離的語氣說,「如果他還活着,他不會感到驚訝的。如果他沒活着,反正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吧?」
然而,新聞媒體還有更狠的一招沒使出來,這一點格洛麗亞再怎麼悲觀也無法預見。
高級專員公署訂閱了十幾份地下刊物,其中包括了誇大不實的當地大版報紙,隨便以筆名執筆印行。當中特別有一份刊物展現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存活韌性。這份刊物的名稱不加修飾,就叫做《非洲腐敗》,敢說敢言,發行宗旨是不計種族、膚色、真相或是後果,一律加以報料。該刊物會揭發莫伊政府的部長和官員疑似犯下中飽私囊的罪行,同時也盡力揪出救濟官員「收賄、貪污與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
然而這份新聞通訊——之後通稱為第六十四期——這期並沒有報料。這期以一碼見方的單張發行,顏色是勁爆的粉紅色,雙面印刷,摺疊起來小到正好可以放進外套口袋。本期版面周圍加上粗黑線條,代表匿名編輯致哀。標題只有兩個字「特莎」,字體粗黑,有三英寸高。伍德羅的這份於星期六下午送到。送報的不是別人,正是蒂姆·多諾霍本人,他面容憔悴,戴了眼鏡,蓄小鬍子,身高六英尺六。前門的電鈴響起時,伍德羅正與兩個兒子在庭園裡玩板球。通常怎麼守球門都不喊累的格洛麗亞,這時因頭痛難耐正在樓上休息;賈斯丁則在「牢房」里閉關,窗簾也合上。伍德羅走去前門,擔心是記者過來騷擾,透過窺視孔想看個究竟。門階上站着多諾霍,哀傷的長臉露出心虛的微笑,手裡前後擺動一張看似粉紅色桌布的東西。「千不該萬不該過來打擾你,老兄。好歹是禮拜六休假日。看來他們越究越深了。」
伍德羅毫不掩飾嫌惡之情,帶着他走進客廳。這傢伙現在過來做什麼?這麼一想,他這人究竟一向都在搞什麼嘛?伍德羅向來都很不喜歡所謂的「好朋友」。這是外交部給英國間諜的綽號,取這種綽號不帶任何感情。多諾霍做人並不圓滑,也不知道他語言上有什麼才能,也缺乏魅力。就外表來看,他早已過了「賞味」期限。他白天似乎都泡在穆薩葛俱樂部的高爾夫球場,與尚屬位高權重的內羅畢商界名人在一起,晚上就打打橋牌。可是,他過着奢華的生活,用人就請了四個,身邊有個名叫莫德的褪色美女。她看起來和他一樣是個藥罐子。他被派到內羅畢是來白領薪水的嗎?還是間諜生涯曾經風光一陣,臨走前上級讓他享受一下?伍德羅聽說過「好朋友」會有如此的待遇。在伍德羅眼中,多諾霍是米蟲,從事的行業本身既過時又只會吸血。
「我的手下正好在市集閒逛,」多諾霍解釋,「有兩個傢伙在發免費的東西,有點鬼鬼祟祟,所以我的手下就去弄了一份。」
頭版有三篇頌揚特莎公德的文章,每篇的作者據說都是不同的女性非洲友人。寫作風格是非洲式英文,用的是當地的語彙:有點講道宣教的意味,有點大鳴大放的意味,感情洋溢的辭藻讓人放下戒心。每位作者都以不同的說法表示,特莎突破了窠臼。以她的財富、家世、教育與外表,她應該去跟肯尼亞最糟糕的白人至上主義者跳舞吃大餐才對,結果她卻與這些人代表的特質正好相反。特莎想推翻的是她的階級、種族,想推翻所有她認為把她綁得死死的東西,不管是她的膚色、社會上與她同一階級人士的偏見,或是傳統外交官婚姻的束縛都一樣。
「賈斯丁情況怎樣?」伍德羅一邊看,多諾霍一邊在旁邊問。
「還好,謝謝你,以他的遭遇來說是還好。」
「我聽說他前幾天回自己家裡去了。」
「你到底要不要讓我把這東西看完?」
「我不得不佩服,走得很聰明,老弟,竟然躲得過門口那些『蛇蠍』。你應該來加入我們這邊才對。他在嗎?」
「在,可惜不見人。」
伍德羅讀到,若說非洲是領養特莎·奎爾的國家,非洲女人就是接納她入會的宗教。
不論戰場何在,不論禁忌為何,特莎都奮戰到底。為了幫我們奮戰,她出席光鮮亮麗的香檳酒會,出席光鮮亮麗的晚宴,以及其他任何有膽邀請她參加的宴會,而她傳達的信息都是同一個。惟有解放非洲婦女,才能解救我們免受男性同胞一錯再錯與貪污賄賂之害。特莎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堅持要與她熱愛的非洲婦女一起生下她的非洲小孩。
「我的天啊。」伍德羅輕輕驚嘆。
「我其實也有那種感覺。」多諾霍附和。
最後一段全以大寫字體印刷。伍德羅機械地接着看下去:
再會了,特莎母親。我們是你勇氣的子女。感謝你,感謝你,特莎母親,謝謝你賜給我們生命。阿諾德·布盧姆就算能苟延殘喘,你卻處在死無復生的境地。如果英國女王能追贈封號,請勿像波特·科爾里奇先生臣服於滿足現狀的英國政府而封為騎士那樣,我們希望女王能追贈特莎維多利亞十字勳章。你是我們的特莎母親,我們的朋友,因為你面對後殖民主義的偏見表現出超凡的騎士風範。
「最厲害的其實還在後面。」多諾霍說。
伍德羅翻過來看。
特莎母親的非洲嬰兒
特莎·奎爾認為,以肉身追隨理念是顛撲不破的人生真理。她也期望藉此拋磚引玉。特莎住進內羅畢的烏護魯醫院期間,她最親近的友人阿諾德·布盧姆醫生每天過去探望,此外根據部分報道,多數晚上也過去看她,甚至帶了行軍床,方便自己在病房裡陪她過夜。
伍德羅將報紙摺疊好,放進口袋裡。「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交給波特看。我應該可以留着吧?」
「任你處置,老弟。本公司免費提供。」
伍德羅往門口走去,多諾霍卻沒有跟着走的跡象。
「要不要一起走?」伍德羅問。
「想再待一會兒,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想對可憐的賈斯丁問候一下。他在哪裡?樓上嗎?」
「我還以為我們達成了共識,不要去找他。」
「有嗎,老弟?沒問題。下次好了。房子是你的,客人也是你的。你該不會也把布盧姆藏在這裡吧?」
「少亂講話了。」
多諾霍並不因此罷休,大步慢跑到伍德羅身邊,故作姿態地屈膝。「要不要搭便車?車就停在附近,省了你開車出去。這麼熱不適合走路。」
伍德羅還是有點擔心多諾霍會臨時改變主意,想回去看賈斯丁,所以同意搭便車,看着他的車子平安開過坡頂。波特和韋羅妮卡·科爾里奇都在庭園裡曬太陽。公署的薩里郡式豪宅坐落於他們身後,前面是無懈可擊的草坪和沒有雜草的花床,這是一個有錢的股票交易員的庭園。科爾里奇坐在鞦韆搖椅上,正在看着標為急件的公文。他的金髮妻子韋羅妮卡穿着矢車菊藍的裙子,頭戴松垮的草帽,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旁邊是加了軟墊的幼兒遊戲圈,女兒蘿西躺在上面左右搖擺,欣賞着手指間的橡樹葉子,韋羅妮卡則在一旁哼歌給她聽。伍德羅將報紙遞給科爾里奇,等着他罵髒話。結果沒罵。
「這種垃圾有人看嗎?」
「我猜大概全市每個無聊的上班族都會看吧。」伍德羅的語調呆板。
「他們下一站是哪裡?」
「醫院。」他回答,心往下沉。
伍德羅坐在科爾里奇書房的一張燈芯絨扶手椅上,一邊聆聽科爾里奇以無線電與他討厭的倫敦上司謹慎交談,無線電竟被鎖在書桌抽屜里。伍德羅一面回想着重複出現的影像,而這幅影像,一直要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有可能消除。他看着自己白人的身軀以殖民地主人的速度,走在烏護魯醫院擁擠不堪的走廊上,只有在抓到身穿制服的人問路時才稍停,要走哪個樓梯才對,哪扇門才對,哪個病房才對,哪個病人才對。
「死佩萊格里說,整件事全部掩蓋起來。」波特·科爾里奇一邊高聲說一邊用力掛掉電話,「快點掃得遠遠的,儘可能找個最可行的理由。他的一貫作風。」
伍德羅透過書房的窗戶看着韋羅妮卡將蘿西從遊戲圈裡抱出來,背着她走向屋子。「我們不是已經在做了嗎?」他反駁,思緒卻仍處於遐想狀態。
「特莎在業餘時間做什麼事,別人管不着。包括她跟布盧姆亂搞,也包括她追求的什麼高貴理想。以下的說法不准刊登,只有在有人詢問的時候才說:我們尊重她的「聖戰」,不過認為她常識不足,是怪人一個。而且我們不能對八卦媒體不負責任的報道發表看法。」他停頓一下,拼命壓抑住自己的噁心。「還要我們到處宣傳說她瘋了。」
「到底為什麼我們要那樣做?」——突然清醒過來。
「不必去想什麼道理。她因為嬰兒夭折而精神失常,在這之前就已經情緒不穩。她去倫敦看過精神科醫生,這一點可以派上用場。這種做法太爛,我很討厭。她的葬禮是什麼時候?」「最快在下禮拜三四。」
「不能再早一點嗎?」
「不能。」
「為什麼不能?」
「我們在等驗屍報告。葬禮必須事先預訂。」
「要不要來杯雪利酒?」
「不用了,謝謝。我想回辦公室。」
「外交部要我們裝作苦了很久。她是我們的十字架,我們卻勇敢地背着。你能裝作苦了很久嗎?」
「大概裝不出來。」
「我也不行。要我裝,我會吐血。」
他這句話講得很快,充滿顛覆意味與堅信不疑的口氣,伍德羅一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可惡的佩萊格里說這是最高指示,」科爾里奇繼續說,語調尖酸輕蔑,「不准懷疑,不准背叛。你能不能接受?」
「大概可以。」
「太好了,你。我就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了。她向外提出抗議的——她和布盧姆——兩人一起或分開——對任何人,包括你和我在內——任何奇思異想——不管是與動物、植物、政治或藥物——」科爾里奇停頓良久,令人難以忍受,雙眼盯着他看,眼神熱切,仿佛是外人命令他變節——「都不在我們了解的範圍了,我們徹徹底底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懂了沒有?要不要我用神奇墨水寫在牆上?」
「你講得很清楚。」
「因為佩萊格里自己講得很清楚。他才不會講得不清不楚。」
「對,他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