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園丁 - 第8章
約翰·勒卡雷
英國警方徹頭徹尾是在打乖乖牌。格洛麗亞如是說,而就算伍德羅不同意,他也未作表示。波特·科爾里奇雖吝於描述自己與英國警方交涉的經過,但連他也高聲宣布說英國警方「雖然都是窩囊廢,卻表現得很文明,令人驚訝」。賈斯丁才過來借住的第二天一大早,格洛麗亞帶警察進客廳之後立刻從臥室向愛蓮娜報告:英國警方最貼心的地方啊,他們最最貼心的舉動啊,愛蓮娜,是你真的感覺他們來這裡是要幫忙,而不是在可憐的老賈肩膀上增加更多痛苦和尷尬。有個叫做羅布的男生好帥,其實應該算是男人,愛蓮娜,他如果想騙人的話,可以騙別人說是二十五歲哪!有點像演員,只是沒有那麼愛出風頭,模仿那些一起辦案的內羅畢藍衣警察啊,厲害得很哪。還有萊斯莉這個人,結果後來才發現是個女的,請注意,每個人都嚇了一跳。她啊,會讓你知道我們最近對英國的所知多麼貧乏。衣服是有一點點過時啦,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老實說,很難猜她有沒有受過我們這種教育。當然從聲音是聽不出來啦,因為現在沒有人講話的口音是小時候的口音,他們才不敢。不過啊,她在客廳的時候,完全從容自在,非常的鎮定自信,而且表現得怡然自得的,臉上帶着和氣溫暖的微笑,頭髮有點少白頭,沒有去染,倒也非常合適。另外,他們會給我們一小段時間,桑迪稱為合理的寧靜,他們去休息時,讓可憐的賈斯丁休息一下,這樣你就不需要一直考慮應該怎麼說話。惟一的問題是,格洛麗亞完全不清楚他們之間發生的事,因為她總不能整天站在廚房裡,一耳貼在廚房送菜口旁邊聽吧?特別是有用人在看,對不對啊,愛蓮娜?
但是,如果說格洛麗亞沒有掌握住賈斯丁和兩名警官之間討論的主題,那她對警官與她丈夫之間的互動所知更少,因為他並沒有告訴格洛麗亞他和警官談過話。
伍德羅和兩名警官一開始交談只是表達客氣之意而已。警官說,他們了解此任務的微妙之處,不能揭發內羅畢白人社群的隱私,諸如此類。伍德羅為表示感激,也保證吩咐部屬全力配合調查,提供所有妥當的人力物力。警官承諾,只要合乎蘇格蘭場的指示,一定讓伍德羅知悉調查行動的最新消息。伍德羅親切地指出,他們三人全都服侍同一位女王;此外,如果我們可以直稱女王陛下的名諱,彼此稱呼時也可以省略姓氏。
「照你這麼說,賈斯丁在高級專員公署的職稱是什麼,伍德羅先生?」男孩羅布很客氣地問,不去理會伍德羅剛才拉近彼此距離的呼籲。
羅布是倫敦的馬拉松選手,說起話來凝神專注、正氣凜然。萊斯莉看來算是比他聰明的姐姐,隨身攜帶了一個很實用的包包,伍德羅以輕浮的心態想像裡面的東西是羅布在田徑場所需的物品,如碘酒、鹽片、跑鞋的備用鞋帶。然而就他所知,裡面的東西不外乎錄音機、錄音帶,以及各式各樣的速記本和筆記簿。
伍德羅假裝在思考。他面帶精明的皺眉表情,告訴對方他是專業人士。「這個嘛,別的先不說,他是我們內部的伊頓老校友。」他說。這樣的回答,常讓別人覺得他很幽默。「基本上來說,羅布,他是我們在東非捐獻國效能促進委員會的英國代表,這個委員會的縮寫是EADEC,」他接着說。看在羅布智能有限,他不得不講得明白一點。「第二個E原先是Efficacy(效能)的縮寫,不過這裡很多人不認識這個單詞,所以我們改成比較體貼使用者的字眼。」
「這個委員會是做什麼的?」
「EADEC是顧問性質的團體,羅布,相對來說是新單位,總部位於內羅畢。委員是所有提供救濟物資的捐獻國代表,捐獻對象是東非,任何形式的捐獻都算。委員是由各捐獻國的外交部和高級專員公署派出,每星期開會一次,每兩星期提出一份報告。」
「給誰看?」羅布邊問邊寫。
「給全部會員國,那還用說。」
「主題是?」
「主題與委員會的名稱有關。」伍德羅捺着性子說,擺出體諒小男生的態度,「該委員會促進的是救濟領域的效能。在救濟工作方面,效能差不多算是最高準則。同情心則算是人人必備。」他亮出令人失去戒心的微笑,表示說我們全部都是具有同情心的人。「EADEC應付的問題很棘手,必須看緊捐獻國的每一分錢,確定捐款全送到目標區,並查明哪裡發生重複的現象,找出同一領域中有哪些機構相互競爭、越幫越忙。這個委員會和我們做的事情說穿了是一樣的,他們處理的是救濟界的三個R:反覆(Reduplication)、競爭(Rivalry)、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委員會平衡生產力與基本支出,並且——」伍德羅露出賜教般的微笑——「偶爾作出臨時建議,只不過不像你們警察,他們沒有執行的權力,也沒有執法的力量。」他以文雅的方式頭向前傾,表示接下來要透露一個小小的秘密。「設立這種委員會是不是全世界最棒的點子,我們是不太確定。不過是我們最親愛的外交部長想出來的,且有助於促進外交政策的透明化,讓政策更合乎道德,以及提出其他似是而非的解決問題妙方,所以我們就盡全力配合了。有人說,這樣的工作應該由聯合國來做;也有人說,這樣的工作聯合國早就在做了;另外還有人說,聯合國本身就助長這種歪風。看你聽信哪一種說法了。」伍德羅聳聳肩表示不敢苟同,希望他們兩人也有同感。
「什麼歪風?」羅布說。
「EADEC沒有權力調查實務層級。儘管如此,如果你想看看錢有沒有花在刀刃上,貪污是很重大的一項因素,非列入考慮事項不可,不能與自然耗損和無能混為一談,不過很近似。」他想出一個普通人了解的比喻,「以我們親愛的英國自來水系統來說好了,大約是在一八九〇年左右建造的。水從水庫里流出來,如果幸運的話,有些最後會從你家水龍頭流出。可惜的是,一路上有很多漏水嚴重的水管。如果說這水是由善心社會大眾捐獻的,總不能看着它平白漏掉吧?如果你的飯碗要看善變選民的臉色,你當然不會坐視不管。」
「這份委員會的工作,會讓他跟什麼樣的人打交道?」羅布問。
「外交官。是內羅畢這裡國際社群的人。多半是顧問級以上的人,偶爾有幾個主任秘書,但是不多。」他似乎認為在這裡需要稍作解釋,「EADEC的層級必須提升,以我的判斷來看,最好高入雲霄。這個委員會一旦授權往下調查實務層級,最後會和某些超級非政府組織一樣,羅布,就是所謂的NGO,下場是晚節不保。這一點我很強調。好吧,EADEC非在內羅畢設立不可,腳踏實地,對當地事務很了解。顯然是如此。不過這委員會說穿了還是個智囊機構,立場必須維持中立。以我自己的說法是,必須維持情緒中立的地位,這種做法絕對重要。而賈斯丁是這個委員會的秘書,不是他努力爭取到的,而是輪到我們。他處理會議記錄,作整理及研究,草擬雙周報告。」
「特莎不搞情緒中立嘍,」羅布想了一會兒後反駁,「特莎是情緒到底,就我們所聽說的。」「恐怕你看太多報紙了,羅布。」
「才沒有。她的實地報告,我一直在看。她捲起袖口,在實務界苦拼實幹,每日每夜操勞不已。」
「那樣做非常有必要,毫無疑問。非常值得讚許。但是,幾乎無助於客觀的立場,而客觀是委員會身為國際顧問組織的頭號責任。」伍德羅以文雅的口氣說,並沒有去計較他那種下流的說法。換成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層次來看,他的高級專員如果講這種話,他同樣會左耳進右耳出。
「這麼說來,他們各走各的路了。」羅布下結論。他往後坐,用鉛筆敲着牙齒。「他很客觀,特莎則很感情用事。他扮演的是安全的騎牆派,特莎則是危險的邊緣人。我總算弄懂了。其實,我認為我早就知道了。好吧,這件事怎麼會扯上布盧姆?」
「怎麼說?」
「布盧姆。阿諾德·布盧姆,醫生。他怎麼會扯上特莎的生活和你的生活?」
伍德羅稍微笑笑,原諒對方略嫌唐突的陳述。我的生活?她的生活跟我的生活又有什麼關聯?「我們這邊有相當多由捐獻國資助的組織,我相信你也清楚。全由不同國家支持,也由各式各樣的慈善機構和其他組織資助。我們英勇的莫伊總統則是一竿子打倒它們全部。」
「為什麼?」
「因為如果莫伊政府在做事的話,這些組織就等於是畫蛇添足。這些組織能跳過他的貪污體系。布盧姆的組織還算溫和,是比利時的組織,由私人資助,進行的是醫療服務。我恐怕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他說。他希望這種率直的口氣能讓兩位警官接受他對這些事情確實一無所知。
可惜他們沒有那麼容易上鈎。
「他的組織是監察性質的組織,」羅布緊接着告訴他,「該組織的醫生巡視其他非政府組織,拜訪診所,檢查診斷書並提出糾正。比如說,『醫生,或許這病不是瘧疾,可能是肝癌吧』。然後他們檢查治療方法。他們也處理流行病。利基呢?」
「他又怎樣?」
「布盧姆和特莎本來要前往他那邊,對吧?」
「據說是這樣。」
「他究竟是什麼人?利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他有希望成為非洲白人的傳奇人物,是人類學家兼考古學家,陪父母親去圖爾卡納湖東岸一起探尋人類的起源。父母親過世後,他繼續探索下去。他是內羅畢這邊的國家博物館的前任館長,後來負責野生動物保護的工作。」
「後來辭職了。」
「或者說是被迫下台。說來話長。」
「而且他是莫伊的眼中釘,對不對?」
「他在政治上反對莫伊,吃力不討好。目前他行情看漲,因為他代表的是腐敗肯尼亞的終結者。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正積極要求他入閣。」羅布往後坐,輪到萊斯莉上場,這時可以明顯看出羅布對奎爾夫婦的二分法態度,其實也適用於這兩位警官的個別作風。羅布講話時激動,讓人強烈感覺到他拼命壓抑情緒;萊斯莉則是不帶感情的典範。
「好吧,這個賈斯丁是什麼樣的男人?」她若有所思地問,仿佛是在研究歷史上一個遙遠的人物。「為什麼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來主持這個委員會?他的興趣、胃口、生活方式是什麼?他是何方神聖?」
「天啊,我們又算是何方神聖?」伍德羅強烈抗議,或許抗議得有點太做作,羅布看在眼裡只是再度用鉛筆敲着牙齒,萊斯莉則報以耐心的微笑。伍德羅以頗具魅力的不情願態度,念出一張賈斯丁短得可憐的特質清單:熱愛園藝——只不過現在一想,自從特莎的嬰兒夭折之後,他就沒有那麼熱愛了。最愛的是星期六下午在花床里做苦工。是紳士,管他這兩個字的意思是什麼。是正統伊頓人。與當地雇用的員工打交道時客氣得過火,那還用說。這樣的人在公署一年一度的舞會上,都要靠他負責跟壁花跳舞。就某些方面來說有點像王老五,至於哪些方面,伍德羅一時想不起來。就他所知,不打高爾夫球,不打網球,也不釣魚打獵,一點也稱不上喜歡戶外活動,惟一例外的是園藝。還有,當然要提的是,他是一流的基層專業外交官,具有豐富的實地經驗,懂兩種語言,行事安全第一,完全遵照倫敦方面的指示做事。另外,羅布,殘忍的是,這錯不在他身上,偏偏他就卡在升官的階梯上。
「他不會跟中下級別的人交往吧?」萊斯莉看着筆記簿問,「你不會看見他趁特莎外出進行實地工作時,跑去地下舞廳亂搞吧?」問題一出,聽起來就有點好笑,「不是他的作風吧,我想?」「舞廳?賈斯丁?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吧!大概會去『安娜貝爾』吧,二十五年前。你怎麼會想到那裡去?」伍德羅開心大笑。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笑得如此開心了。
羅布很樂意點醒他。「其實是我們老闆說的,格里德利先生。他來內羅畢待過一段時間,聯絡雙方關係。他說如果想找殺手的話,可以到舞廳去物色。大河路上有一家,距離新史丹利旅館只有一條街。如果寄宿在那裡,去那家就很方便了。美金五百,你想解決誰,他們會幫你解決。先付一半訂金,事後再付另一半。有些俱樂部是比較便宜,不過根據他的說法,質量就沒有那麼好。」
「賈斯丁愛不愛特莎?」萊斯莉趁伍德羅還在微笑的時候問。
三人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熱絡輕鬆,此時伍德羅雙手高舉,對着天空發出無言的呼喚:「我的老天爺啊!這個世界上有誰愛誰,為的是什麼?」萊斯莉並沒有立刻讓他躲掉這個問題:「她長得漂亮、機智、年輕。他呢?兩人認識的時候他已經四十好幾,中年危機,隨時可能因傷停而退休。寂寞,迷戀,希望安定下來。愛不愛?由你來判斷,不是我。」
然而,如果說這番話是傳球給萊斯莉,讓她能發表個人看法,她卻不去理會。外表看來,她和身邊的羅布一樣,比較有興趣的是注意伍德羅五官微妙的轉變;他們注意到他臉頰上半部的皮膚線條緊繃,看到脖子上早就有的淡淡色斑出現在臉頰上,注意到下巴不自覺收起來。「而賈斯丁對她難道不生氣——比如說她們的救濟工作?」羅布暗示。
「為什麼要生氣?」
「她在嘮叨包括英國在內的有些西方國家在剝削非洲人,說在技術服務方面超收費用,說將昂貴而過時的藥品傾銷給他們,她在講這些話的時候,難道他不發火?還說西方國家拿非洲人當白老鼠測試新藥。這種說法有時候只是暗示,很少經過證實。」
「賈斯丁對她的救濟工作感到非常光榮,這一點我很確定。這裡很多外交官的妻子通常都不管事。特莎的主動參與正好彌補不足之處。」
「所以說,他並沒有生老婆的氣。」羅布追問。
「賈斯丁這人不太會生氣,一般來講是不會。如果硬要說他有什麼感覺,只是感覺很尷尬而已。」
「你們呢?尷不尷尬?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高級專員公署的人?」
「有什麼好尷尬的?」
「她的救濟工作。她的特殊利益。那些利益,有沒有與英國政府的利益互相衝突?」
伍德羅展現出極為不解、極為令人鬆懈心防的皺眉表情。「大英政府從來不會因為人道行徑而感到尷尬,羅布。這一點你應該知道才對。」
「我們還在學習當中,伍德羅先生,」萊斯莉悄然插嘴,「我們是新來的。」她一秒鐘也沒有鬆懈掉親切的微笑,打量了他一陣子,然後將筆記簿和錄音機收回包包里,推說還要到市區辦點事所以必須先走,提議明天同一時間繼續討論。
「特莎有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心裡話,你知不知道?」萊斯莉以順帶一提的口氣問。這時他們三人一起走向門口。
「你是說,除了布盧姆之外嗎?」
「我其實指的是女性友人。」
伍德羅表面上是在記憶里搜尋。「沒有,沒有。我覺得大概沒有。我想不出特定對象。不過就算有,我大概也不可能知道吧?」
「如果對象是你的部屬,你或許會知道。例如吉妲·皮爾遜或是其他人。」萊斯莉好心一提。「吉妲?噢對了,當然是了,吉妲。他們有沒有好好關照你們啊?交通和其他事情都照料得好好的嗎?那就好。」
過了一整天,過了一整夜之後,他們又回來了。
這一次,開始問話的人是萊斯莉而非羅布。她的態度帶有新鮮感,意味着上次見過面之後發生了令人振奮的事情。「特莎死前有過性交。」她一面大聲宣布,口氣有如一日之計在於晨一般明亮,一面有如在法庭上呈供證物般攤開她帶來的財產:鉛筆、筆記簿、錄音機、橡皮擦。「我們懷疑是強暴。這個還不能宣布,只不過明天報紙上會報出來。他們目前只是根據陰道採樣來判斷,透過顯微鏡看看精子是死是活。精子已經死了,不過他們還是認為精液不只是一個人的。可能是炒大鍋飯吧。我們的看法是,他們無從判斷。」
伍德羅的頭埋入雙手裡。
「要等我們的研究員宣布,才能百分之百確定。」萊斯莉看着他說。羅布和昨天一樣,漫不經心地用鉛筆敲着大牙。
「另外,布盧姆長袍上面的血跡是特莎的。」萊斯莉繼續用同一種坦白的語氣說,「只是初步判斷而已。他們這裡只作基本的檢驗。其他東西,回國之後才能做。」
伍德羅這時已經起身。在非正式的會議中,他經常用這一招來讓其他人停嘴。他無精打采漫步到窗前,在房間另一邊找到位置站着,假裝在研究難看的市景輪廓線。天空偶爾閃出雷電,還聞得到神奇的非洲雨水降落之前那種難以言喻的緊繃氣味。相形之下,他的態度顯得安詳。他左臂胳肢窩落下兩滴熱汗,如同肥大的昆蟲順着肋骨往下爬,卻沒有人看到。
「有沒有人告訴過奎爾?」他邊問邊想,或許他們也正在想,為什麼遭到強暴的婦女的鰥夫突然間變成了奎爾而非賈斯丁。
「我們認為,由朋友來通知會比較合適。」萊斯莉回答。
「你。」羅布暗示。
「當然。」
「而且,的確有可能的是,像萊斯剛才說的,她和阿諾德有可能在上路前做過最後一次。要不要對他提這一點,就由你來決定了。」
我的最後一根稻草究竟在哪裡?他心想。還要再發生什麼事,我才會打開窗戶往下跳?或許我要她幫我做的事情就是這個:讓我超越所能接受範圍的極限。
「我們真的很喜歡布盧姆。」萊斯莉以親密的口氣讚嘆,仿佛她很需要伍德羅也能喜歡布盧姆,「好吧,我們現在必須當心另一個布盧姆,人面獸心的布盧姆。以我們的出身來說,即使是最愛好和平的人,在受到逼迫的時候,也會做出最可怕的事情來。可是,如果他受到逼迫的話,究竟是誰在逼他?沒有人,除非逼他的人是特莎。」
講到這裡,萊斯莉停頓下來,邀請伍德羅下評語,不過他正在行使保持緘默的權利。
「如果說這世上真有好人,比布盧姆更接近好人境界的人不多了。」她口氣堅定,仿佛好人的定義和現代人種的學名一樣明確,「他做了很多真正好的好事。不是給別人看,而是因為他想做好事。解救生命,冒着生命危險,為的不是錢,在險惡的環境裡工作,在自己的閣樓里藏人。你難道不同意嗎,長官?」
萊斯莉是在誘導他嗎?或者只是想從特莎—布盧姆關係的成熟觀察者中求取新知?
「我確定他的記錄的確很優秀。」伍德羅承認。
羅布用鼻子呼了一口氣,表示不耐煩,上身也困窘不安地扭動一下。「好了,別去談他的記錄了。以個人層面來談:你欣賞他嗎?欣賞或不欣賞?就這麼簡單。」說完在椅子上換了一個全新的坐姿。
「我的天啊。」伍德羅從他背後說,這一次很小心,不要過度裝模作樣,但卻還是允許一絲氣急敗壞的調調進入話語。「昨天你用的是堅決的愛不愛,今天就變成了堅決的欣賞不欣賞。最近大家都喜歡拿英國版的百科全書來咬文嚼字嘛。」
「我們是在問你的意見,長官。」羅布說。
或許是這種長官的稱呼才產生如此效果。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用的是伍德羅先生,感覺大膽時,用的是桑迪。如今稱呼的是長官,等於是向伍德羅忠告,這兩名資歷淺的警官並非他的同事,也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兩個低級別的外人跑進主管俱樂部里四處張望。過去十七年來,就是這個主管俱樂部給了他地位和保護。他將雙手交握在身後,肩膀則向前擠,然後以腳跟為軸心轉身面對質詢者。
「阿諾德·布盧姆很具有說服力。」他站在房間另一端,以說教的語氣對他們說,「他長得好看,有某種魅力。如果你欣賞他那樣的幽默的話,還可以說他有機智。他也有某種光環,或許是因為他的鬍子修得很整齊吧。對於容易受影響的人來說,他是個非洲的民間英雄。」說完後他轉身,仿佛等着他們收拾行李離開。
「對於不容易受影響的人呢?」萊斯莉問。她利用他轉身的機會,以雙眼偵察着他:雙手放在身後,一手漫不經心地撫慰另一手,支持體重較少的一邊膝蓋抬起進行自我防衛。
「噢,我們屬於少數派啦,我確定。」伍德羅回答得很有技巧。
「只是啊,我認為對你來說可能會令你很擔心,以你身為辦事處主任的職責來說,可能也很心煩,因為你眼睜睜看到事情發生,也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阻止。我是說,你沒辦法去找賈斯丁然後說,『你看看那個留鬍子的黑人,他跟你老婆有一腿。』你講得出口嗎?你有那份能耐嗎?」
「如果醜聞威脅到公署的名聲,我有權——也有責任——親自介入。」
「你有介入嗎?」萊斯莉說。
「廣義來說的話,有。」
「是跟賈斯丁說?還是直接去找特莎?」
「問題是,顯然她和布盧姆的關係可以說是具有一層掩護。」伍德羅回答,設法規避她的問題。「男的是有頭有臉的醫生,在救濟群體中廣受尊重。特莎是他手下奉獻心力的志願者。表面上,一切都光明正大。不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衝進去指控他們兩人通姦。你只能說,是這樣的,你們會讓其他人誤解,所以請稍微慎重一點。」
「這話你對誰講過?」萊斯莉邊問邊在筆記簿上寫字。
「沒有那麼簡單。不只是發生在一個場合而已,也不只是一次對話而已。」
萊斯莉倚身向前,一面檢查錄音機是否還在運轉。「是你和特莎之間的對話?」
「以機器來比擬特莎的話,她是個設計高明的引擎,只是少了一半的鈍齒。在她的小男嬰死掉之前,她是有點亂來。那樣講沒錯。」伍德羅正要對特莎作出全然的背叛,這時回想起波特·科爾里奇坐在書房裡以憤怒的口吻轉述佩萊格里的指示。「但是,我不得不懷着極大的惋惜說出來,她後來讓我們不少人覺得她神經不太對勁。」
「她是花痴嗎?」羅布問。
「以我的職薪等級來說,那樣的問題恐怕我不夠格回答。」伍德羅回答的口氣冰冷。「這樣說好了,她打情罵俏得很過火。」萊斯莉暗示,「對每個人都放電。」
「如果你堅持要那樣說的話也行,」——沒有人可以比他說得更不帶感情——「很難說對嗎?她長得標緻,是大家閨秀,嫁的是老丈夫——她是在打情罵俏嗎?還是只是忠於自我,盡情開心?如果她穿了低胸洋裝,裙子外圍還有花邊,人家會說她很容易到手;如果她不這樣穿,人家會說她很沒情調。內羅畢的白人群體就是這麼一回事。或許換成別的地方也一樣。這方面我不是專家。」
「她有沒有跟你打情罵俏?」羅布問。他又在鉛筆上咬了一口,讓人火冒三丈。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她究竟是在打情罵俏,或只是在放縱好心情,根本無從判斷。」伍德羅說。這話達到了溫文爾雅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