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園丁 - 第9章

約翰·勒卡雷

「那麼,呃,你自己該不會也稍微跟她打情罵俏吧?」羅布詢問,「少裝蒜了,伍德羅先生。你也是四十好幾,中年危機,準備退休,和賈斯丁一樣。你對她有好感,為什麼沒有?換成是我,我一定會。」

伍德羅恢復得很快,幾乎在他意識到之前就已經恢復過來。「噢,小羅布啊。滿腦子想的都是特莎、特莎。夜以繼日。你被她迷昏頭了。隨便你去問任何人。」

「我們問過了。」羅布說。

隔天早上,在慘遭圍攻的伍德羅眼中看來,問話的人窮追猛打的模樣真難看。羅布將錄音機擺在桌上,萊斯莉打開紅色大筆記簿,上面用橡皮圈做記號,然後由她開始問話。

「我們有理由相信,特莎在嬰兒死掉後不久,你去醫院探過病。長官,果真有這件事嗎?」這話震撼了伍德羅的世界。到底是誰把那件事說出來的?是賈斯丁嗎?他不可能,因為他們還沒找過他。找過的話,我應該知道才對。

「一切暫停。」他突然命令。

萊斯莉抬起頭來。羅布放鬆姿勢,然後仿佛想用手掌撫平自己的臉似的,伸出一隻長手直直地放在鼻子上,接着從伸長的手指指尖上端詳伍德羅。

「今天早上我們要談的主題就是這個?」伍德羅質問。

「主題之一。」萊斯莉承認。

「那樣的話,請你告訴我,因為我們所有人的時間都不多,究竟到醫院看特莎,和追查殺她的兇手有何關聯?據我了解,你們來這裡的目的不是要調查兇殺案的嗎?」

「我們是在尋找動機。」萊斯莉說。

「你說過找到了動機。強暴。」

「強暴已經不適用了,不能算是動機了。強暴只是附帶進行。或許是障眼法,讓我們誤認為是衝動傷人的案件,而非按照計劃行事。」

「預謀。」羅布解釋。他的棕色大眼睛以寂寞的眼神盯着伍德羅看。「就是我們所謂的企業暗殺。」

聽到這裡,伍德羅短暫升起一陣寒意,頭腦怎麼也無法思考。然後他才想起企業兩字。他為什麼要說是企業?

企業暗殺?難道是由公司派人進行的?太過分了!一個具有身份地位的外交官,根本不屑考慮到這麼離譜的假設!

之後,他的腦袋成了一片空白。沒有文字,連最陳腐最無意義的字眼都無法挺身而出解救他。他看到自己,就算看得到的話,也只是某種計算機,正在抓取數據,重新組合,然後阻斷掉來自大腦封閉區高度加密的思緒。

才不是企業暗殺。是衝動傷人。沒有計劃。是非洲式的血祭。

「好吧,你為什麼要去醫院?」他聽見萊斯莉說,自己一面追着聲音去理解。「你為什麼在她的小男嬰死了之後要過去看她?」

「因為她叫我去。透過她丈夫,我是以賈斯丁的上司身份去探病的。」

「另外還有誰也應邀前往嗎?」

「就我所知是沒有。」

「吉妲有吧?」

「你是指吉妲·皮爾遜?」

「還有其他人嗎?」

「吉妲·皮爾遜沒有在場。」

「所以只有你和特莎。」萊斯莉大聲強調,寫在筆記簿上。「你是他的上司,跟探病有什麼關係?」

「她很關心賈斯丁的前途,希望我能向她保證賈斯丁不會有事。」伍德羅回答。他故意放慢腳步,不要隨她越來越快的節奏起舞。「我是試過說服賈斯丁請個假,不過他寧願待在工作崗位上。EADEC的部長年會即將召開,他決定要作好準備。我對她解釋這一點,也答應要繼續關照他。」

「她有沒有帶筆記本電腦過去?」羅布插嘴。

「你說什麼?」

「有那麼難懂嗎?她有沒有帶筆記本電腦過去?——放在她身旁,放在桌子上面,放在床下,藏在床上?她的筆記本電腦。特莎很愛她那台筆記本電腦。她都是用那台計算機發電子郵件給別人。她發電郵給布盧姆,她發電郵給吉妲,她發電郵給她照料過的一個意大利病童,也發過電郵給她以前在倫敦的某個男朋友。她對半個世界發電郵發個不停。她有沒有帶筆記本電腦過去?」

「謝謝你講得這麼清楚明白。沒有,我沒有看到筆記本電腦。」

「有沒有筆記簿?」

他遲疑一下,搜尋着記憶,然後撒謊。「就我所看見的是沒有。」

「會不會放在你沒看見的地方?」

伍德羅懶得回答。羅布向後靠,假裝以悠閒的姿態打量天花板。

「好吧,她當時情形如何?」他詢問。

「產下死胎,沒有人能精神百倍。」

「她情況到底怎樣嘛?」

「虛弱,胡言亂語,情緒低落。」

「你們兩人就只談那麼多,賈斯丁,她親愛的丈夫。」

「就我記憶所及是這樣沒錯。」

「你跟她在一起待了多久?」

「我自己沒有計時,不過大概是二十分鐘。顯然我不想讓她太疲倦。」

「所以說,你和她談賈斯丁的事,談了二十分鐘,連他早餐有沒有乖乖吃都報告了。」

「對話斷斷續續。」伍德羅說,臉開始紅了起來,「如果有人發燒倦怠,剛生下死胎,要進行意識清醒的對話不太容易吧。」

「有沒有其他人在場?」

「我已經說過了,我自己一個人去的。」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的是,有沒有其他人在場。」

「比方說是誰?」

「比方說旁邊還有什麼人在場。護士啦,醫生啦。別的訪客,她的朋友,女性朋友,男性朋友,非洲朋友。例如說,阿諾德·布盧姆醫生。長官,何必讓我費這麼多口舌?」

羅布為了表示不耐煩,像標槍選手一樣伸展四肢,首先一手拋向空中,然後委婉改變長腿的位置。伍德羅此時再度顯得正在回想往事:他擠緊眉毛,皺出悲喜交加的神情。

「經你這麼一提,羅布,你說得沒錯。你真聰明。我到的時候,布盧姆在那裡。我們兩人打聲招呼,然後他就走了。我猜我們重疊的時間大概不會超過三十秒鐘。算準一點給你,是二十五秒。」

然而,伍德羅這番故作無心的神態得來不易。究竟是誰告訴他布盧姆在她床邊?不過他擔憂的事情急轉直下,直通他腦海里另一個最黑暗的裂縫中,再度觸及他拒絕承認的那套因果關係,而波特·科爾里奇曾憤怒地命令他忘記這件事。

「布盧姆在那邊做什麼?你猜呢,長官?」

「他沒有解釋,特莎也沒有。他是醫生,不是嗎?其他身份都不管的話,好歹也是醫生。」

「特莎正在做什麼?」

「躺在床上,不然你認為她會在做什麼?」他反唇相譏,稍微失去了理智,「打彈珠嗎?」

羅布在他面前伸展長腿,欣賞着自己的大腳丫,姿勢像在做日光浴。「我不知道。」他說,「我們猜她會在做什麼呢,萊斯莉?」他問同行的警官,「一定不是在打彈珠。她躺在床上,做什麼?我們問自己。」

「在餵一個黑人嬰兒,我猜。」萊斯莉說,「嬰兒的母親死了。」

一時之間,房間裡惟一的聲響來自路過走廊的腳步聲,以及山谷對面市區的車輛急駛與互不相讓的聲音。羅布伸出瘦長的手臂關掉錄音機。

「正如你剛才指出的,長官,我們的確是時間不夠。」他很有禮貌地說,「所以請你別他媽的浪費時間躲避問題,把我們當做狗屎。」他再按下錄音鍵,「請您親口告訴我們,病房裡垂死的婦女和她的男嬰情況如何,伍德羅先生,長官。」他說,「請說明她的病因,以及有誰想替她治病,用什麼樣的方式。在這一方面,任何你碰巧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講。」

伍德羅在孤立的情況下走投無路又滿腔怨恨,直覺上想尋求外交單位主官的支持,卻發現科爾里奇故意讓別人找不到他。昨天晚上伍德羅想找他私下談談時,米爾德倫告訴伍德羅,他的老闆正和美國大使閉門商談,只有緊急事件才能找他。今天早上科爾里奇據說正在「居家辦公」。

5

要嚇唬伍德羅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經奉命多次扛下令人羞辱的場面,也從經驗中學習到,最合適的方法是拒絕承認缺少了任何東西。如今他也應用了這套教訓,以簡潔的句子用極簡約的風格描述出醫院病房當時的情景。沒錯,他同意——他微微感到驚訝,他們竟然對特莎病房的微小細節這麼有興趣——他依稀記得和特莎同一病房的一個病人在睡覺或是陷入昏迷狀態。既然她沒有辦法餵哺自己的嬰兒,特莎只好擔任代理奶媽。特莎的損失,讓這個小孩撿到便宜。

「這個生病的女人叫什麼名字?」萊斯莉問。

「我不記得。」

「有沒有人陪她,朋友或是親戚之類的?」

「她的弟弟,是從她村子裡來的一個青少年。是特莎說的,以她當時的狀況,我不認為她是可靠的目擊證人。」

「她弟弟的名字你知道嗎?」

「不知道。」

「村子叫什麼?」

「不知道。」

「這女人生什麼病,特莎有沒有告訴你?」

「她講的話多半語無倫次。」

「這麼說來,另一半就一清二楚嘍。」羅布指出。有種詭異的節制氣氛逐漸降臨在他身上。他原本晃蕩擺動的四肢,這時找到休息之處。他突然有了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消磨了。「在特莎不是語無倫次的時候,有沒有對你說什麼有關病房對面床鋪那個女人的事,伍德羅先生?」「只說她快死了。沒有說出病因,只說得自她生活的社會環境。」

「艾滋病嗎?」

「她沒有這樣說。」

「總是生了艾滋病以外的病吧。」

「是啊。」

「有任何人在治療她這個不知名的病嗎?」

「應該是有,不然她為什麼要住院?」

「是羅貝爾嗎?」

「誰?」

「羅貝爾。」羅布拼出來給他聽,「荷蘭籍混血兒。頭髮不是紅色就是金色,五十五六歲,胖子。」

「從沒聽說過這個人。」伍德羅以絕對自信的臉部表情來反駁,而腸子卻在翻攪。

「你有沒有看到任何人在給她治療?」

「沒有。」

「你知不知道她正在接受治療?用什麼治療?」

「不知道。」

「你從頭到尾都沒看到有人給她吃藥或是幫她打什麼針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在場期間,沒有院方人士在病房裡。」

羅布利用這段空檔來思考他的回答,也思考如何回應。「非院方人士呢?」

「我在場的時候也沒有。」

「你不在場的時候呢?」

「我又怎麼知道?」

「從特莎口中。在她沒有語無倫次的時候,她或許告訴過你。」羅布解釋。他的嘴巴微笑得很大,結果讓他的好心情反而令人覺得厭煩,仿佛是他去買了一個笑話,還不想拿出來分享。「根據特莎的說法,在她病房裡的那個生病的女人,特莎是餵她的嬰兒,有沒有任何人對這個女人進行治療?」他很有耐心地問。字正腔圓地宛如是在玩什麼室內遊戲。「生病的女人有沒有人來探視?或是檢查?或是觀察?或是治療?任何人。不管是男是女,黑人白人,不管是醫生、護士或是非醫生,外人、內部人、醫院裡打掃衛生的人、探病的人,或是簡單的『一般人』?」他往後坐,最後這幾個字是拼命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