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0章
約翰·勒卡雷
「在一樓工作的主要是本地雇員,」岡特用高出於各種聲音的分貝說,「因為是德國人的關係,他們上不了二樓。」能感到他對外國人的同情,但卻是有節制的——就像是護士對病人的同情心一樣受到專業訓練的約束。
一扇門開在他們左邊,一束白光突然打在他們身上,也照亮了牆壁上的粗糙灰泥和一面起毛的綠色報告欄,所有告示都以雙語書寫。兩個女孩剛要從信息科數據室出來,看到他們就退後一步讓道。特納機械性地打量她們,心裡想:這裡就是他的世界。次等和外籍。兩個女孩一個提着熱水瓶,另一個抱着重重的一大疊檔案。在她們後面,隔着一個裝了鐵絲網的外窗,特納隱約看得見停車場,聽得見一個公文信差出發的摩托車怒吼聲。岡特已經轉向右邊,走進另一條走道;他們在一扇門前面站住。岡特摸索鑰匙時,特納從他肩膀後面睇視門中央的名牌:「黑廷·利奧,理賠暨領事事務」。它就像是一個活人存在的突然見證,或是一個死人的紀念碑。
姓名字母有兩英寸高,邊邊對齊,以紅綠兩色蠟筆填滿。「領事事務」一詞的字母要大好些,而且以墨水繞邊,讓它們看起來更有分量。特納彎身輕觸名牌的表面:是用紙張裱在硬紙板上做出來的。哪怕光線微弱,他仍然看得見當初限定字母高低用的鉛筆痕。這名牌是用來界定一個卑微人生的範圍的,又或是用來掩飾一個欺騙的人生。「欺騙。這一點我想我現在已經看得明明白白。」
「快點。」他說。
岡特用鑰匙打開門鎖。當特納握住把手把門推開時,他似乎再一次聽到了小姨子接電話的聲音和他自己的回答:「告訴她我要出國。」房間的窗戶全關着。熱從油地毯襲向他們。空氣中漂浮着一股橡膠與蠟混合而成的臭味。一片窗簾微微拉開。岡特伸出手想把它拉上。
「別動它。離開窗口,留在門邊。任何人經過都叫他走開。」他把繡花靠枕扔到一把椅子上,眯着眼打量房間四周。
辦公桌抽屜都有鉻把手,比布拉德菲爾德那張還要好。牆上的日曆在給一家荷蘭進口公司打廣告。儘管是個大塊頭,但特納此時的動作非常輕,只審視而不碰觸任何東西。一張老舊軍用地圖掛在牆壁,上面標示着各國占領區的範圍。英國占領區被塗成鮮綠色,像是其他外國荒漠中的一片沃土。這裡就像個小囚室,特納想,極度安全;但說不定這只是窗戶鐵欄杆帶給他的聯想。多麼讓人想要擺脫的一個牢籠。特納嗅到一種外國氣味,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麼氣味。
「嗯,好奇怪,」岡特說,「我敢說有很多東西不見了。」
特納沒有看他。
「比方說?」
「我不曉得。小玩意兒。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這是黑廷先生的房間,」他解釋說,「而他是個很喜歡小玩意兒的人。」
「哪一類的小玩意兒?」
「嗯,他有一個沏茶機。可以泡出一杯提神醒腦的好茶。好可惜不在了。」
「還有呢?」
「一個暖爐。是一種新款式,風扇形狀的,上面有兩根橫杆。還有一盞燈。一盞很妙的燈,日本製造的。燈罩可以往各個方向轉。你把燈罩往旁邊轉一點,光就會變柔和。價錢也很便宜,他說的。但我不想買一盞——在津貼受到削減的這陣兒不想。」然後又像是安慰自己般說,「但願他只是暫時拿回家裡用。我猜他應該是在家裡休息吧?」
「對,應該是在家裡休息。」
窗台處放着一台短波收音機。特納彎下腰,讓眼睛與頻道錶板同一高度,然後扭開收音機。他們馬上聽到一個英軍發言人令人反感的聲音。他正在評論漢諾威的暴動,又預期英國將會在布魯塞爾談判取得成功。特納慢慢轉動頻道,豎起耳朵傾聽交替傳出的法語、德語和荷蘭語。
「我記得你說你要進行空間安全檢查的。」
「沒錯。」
「但你卻沒有檢查窗戶,或鎖。」
「我會的,我會的。」他剛剛轉到一個斯拉夫語的電台,現在正全神貫注聆聽。「你跟他熟嗎?會常常進來喝杯茶嗎?」
「蠻熟的。會不會進來喝茶則看忙不忙囉。」
特納關上收音機,直起身來。「你到外面等着,」他說,「把鑰匙串交給我。」
「他做了什麼?」岡特問道,猶豫了一下又說,「出了什麼事情?」
「做了什麼?什麼都沒做。他請了事假。我只是想單獨工作。」
「他們都說他有麻煩。」
「誰?」
「大家。」
「哪一類的麻煩?」
「我不知道。也許是撞車。他沒有來指揮唱詩班練唱,也沒有去做禮拜。」
「他的駕駛技術很差嗎?」
「倒不能這樣說。」
部分是倔強,部分是好奇,岡特留在門邊,看着特納把木頭衣櫃打開。櫃底有三個放着吹風機的盒子,旁邊是一雙橡皮套鞋。
「你是他的朋友,是嗎?」
「不太算。主要是因為唱詩班才會有來往。」
「哦,」特納盯着他,「你是唱詩班的。我以前也是唱詩班的。」
「真的嗎?在哪裡?」
「約克郡,」特納以極為友善的聲音說,但眼睛繼續盯着岡特的臉,「我聽說他是個很棒的風琴手。」
「我會說很不賴。」岡特同意道,很快就承認了他們的共同興趣。
「誰是他特別要好的朋友?是唱詩班裡的嗎?是女的嗎?」
「利奧跟誰都不會太親近。」
「那他買這些吹風機是幹嗎?」
三個吹風機的質量和複雜程度大異其趣:盒子上標示的價錢從八十到兩百馬克不等。「買給誰的?」特納又問了一遍。
「我們所有人。他對外交官還是非外交官一視同仁。利奧喜歡幫人的忙。不管你想要買什麼,收音機也好,洗碗機也好,汽車也好,他都能用低一點的價錢弄到。」
「他有門路,對吧?」
「對。」
「我想他也會從中得到點好處,對吧?」特納說。
「我沒這樣說。」
「他還會給你介紹馬子,對不對?比方說菲克斯特小姐,是不是這樣?」
「當然不是。」岡特回答說,顯得相當震撼。
「他幫你們買東西會得到什麼好處?」
「沒有。我不知道。」
「你們只是普通朋友,嗯?同類喜歡同類,是這樣嗎?」
「人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我們都是哲學家?」
「他總是樂於助人,」岡特繼續說,不太注意到特納態度的改變,「你去問阿瑟·梅多斯就會知道。利奧進檔案庫工作幾乎還不到第二天,就開始幫他下樓收信件。『你就別費這個事了,』他對阿瑟說,『省省腿力吧。你可不比從前年輕了,而且這裡還有一大堆事要你忙。我幫你把信拿上來就行。』利奧就是這個樣子。樂於助人。如果把他的不幸過去考慮進來,真的可以說是聖人了。」
「什麼信件?」
「所有。有保密級的,有非保密級的。他會下來一樓簽收,然後拿上去給阿瑟。」
「呃,我明白了,」特納若無其事地說,「那說不定他拿了信會順道回房間,喝杯茶或什麼的。」
「對,他總是樂於助人。」岡特說,然後打開門。「我就不在這裡妨礙你了。」
「別走,」特納說,仍然凝視着他,「不礙事。你留着陪我聊天,岡特。我喜歡有伴。說說看他有什麼不幸的過去。」
他把吹風機放回盒子裡,連着衣架拿下一件亞麻布外套——是酒吧服務生會穿的那種。一朵枯掉的玫瑰插在一個紐扣孔里。
「哪些不幸的過去?」他問,一邊把玫瑰扔到廢紙簍里。「說說看,岡特。」他再一次聞到那種陌生氣味,一種他從衣櫃嗅到卻無法說出來的、甜膩膩的男性軟膏和雪茄味道。
「主要是他的童年。他有一個叔叔。」
「談談他叔叔。」
「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只是說他有多笨,說他常常改變政治立場。利奧講故事的方式很可愛。他告訴我們他和叔叔在轟炸時怎樣躲在地窖里,用一部機器製造藥丸。把一些乾果全壓碎,然後跟糖攪混,做成一顆顆,再裝到罐頭裡。利奧說他會在藥材里吐口水,當做是對他叔叔吐口水。我太太聽到這個非常震撼,但我對她說:別傻了,那是一種失怙心理;他不像你,他沒有得到父愛。」
摸過外套幾個口袋以後,特納小心翼翼把它從衣架上拿下來,抓住兩個肩膀,放在自己魁梧的骨架子前面比了一比。
「他是小個子嗎?」
「他很講究衣着,」岡特說,「總是穿得很得體。」
「跟你身材差不多?」
特納把外套拿向前,但岡特卻厭惡地往後退。
「他比我矮小,」岡特說,眼睛仍然盯着外套,「他是舞蹈演員的體型。走路像穿花蝴蝶。你會覺得他整天都是穿着舞鞋。」
「他是同性戀嗎?」
「當然不是。」岡特說,再一次感到震撼,而且臉紅起來。
「你怎麼知道?」
「他是個高尚的人,這就是理由。」岡特怒氣沖沖地說,「你這樣問就好像他犯了什麼錯。」
「盡責嗎?」
「非常,對人很有禮貌。雖然是個外國人,卻從不會目中無人或傲慢無禮。」
「他還說了他叔叔什麼?」
「沒有別的了。」
「他是什麼樣的政治立場?」他望向桌子,端詳抽屜上的鎖。
把外套扔到一把椅子上後,他伸手向岡特要鑰匙,岡特不情不願地交給了他。
「我不知道。我對他的政治立場一無所知。」
「誰說他犯了什麼錯?」
「你。你一直追問他。探查他。我不喜歡。」
「我好奇他犯了什麼錯事,會讓我這樣一直探查他?」
「天曉得。」
他拉開最上一格抽屜。「你有收過這樣的日記本嗎?」
日記本封皮是藍色的人造皮,壓印有金色的線框和王冠。
「沒有。」
「可憐的岡特,你會不會太保守了一點?」他翻動日記本,從後往前看。他一度停下來皺起眉頭,又一度在他黑色筆記本里寫上些什麼。
「那是領事級以上人員專用的,這就是原因。」岡特說,「我不願意接受。」
「他曾經要送你一本,對不對?我猜這是他摸來的另一樣東西。他從檔案庫摸來一疊這樣的本子,然後分贈他在一樓的老友們,對不對?『拿去用吧,小伙子們。樓上堆滿堆呢。拿去當紀念品吧。』他說話是不是就是這個調調,岡特?但基督徒的操守讓你拒絕接受,對不對?」特納合起日記本,拉開下一格抽屜。
「他這樣做了又怎麼樣?沒人叫你去翻他的抽屜的,有嗎?偷了幾本日記本又怎樣?有那麼大不了嗎?」岡特的威爾士腔一下子像脫韁野馬,全都跑了出來。
「你是個基督徒,岡特。你比我更清楚撒旦的伎倆。小過錯會帶來大過錯,不是嗎?你今天偷一個蘋果,明天就會想劫持一卡車的蘋果。你知道這個道理的,岡特。他還告訴了你些什麼?還有其他的童年回憶嗎?」
他找到了一把拆信刀,銀質的,帶着個寬扁的刀柄。特納看刀柄上的刻字。
「瑪格麗特贈予L.H.。我好奇誰是瑪格麗特?」
「我從沒有聽過這名字。」
「他曾經訂過婚,你知道這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