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1章

約翰·勒卡雷

「不知道。」

「對方是愛克曼小姐。瑪格麗特·愛克曼。想起來了嗎?」

「沒有。」

「他有沒有談過他當兵時候的事?」

「他喜愛軍隊。他說在柏林的時候常常去看騎兵跳欄。他喜歡看。」

「他待的是步兵團,對嗎?」

「我不清楚。」

特納把拆信刀擱到一邊,放在藍色日記本旁邊,在筆記本上記上一筆,然後從抽屜里拿起一個小而扁平的荷蘭雪茄盒。

「他抽煙?」

「他愛抽雪茄。那是他惟一抽的煙。他身上總帶着香煙,但我只見過他抽雪茄。我聽說參贊處有一兩個人抱怨。我是說抱怨雪茄的味道。他們不喜歡。但利奧有時很頑固。」

「你來這裡多久啦,岡特?」

「五年。」

「他在科隆跟人打了一架。當時你來了嗎?」

岡特猶豫了一下。

「只是一場打架。他們說是他自找的,就那麼多。」

「怎麼發生的?」

「我不知道。他們說是他咎由自取。這個是我從我的前任那裡聽來的。有一個晚上他被抬回來,幾乎面目全非。照顧好他,送他回來的人這樣對我的前任說。順便一說,他這個人有時候很好鬥,我不能否認這個。」

「誰?誰送他回來的?」

「我不知道。我沒有問。我不想刺探別人隱私。」

「他常常打架,是嗎?」

「不是。」

「會不會有個女人牽涉在內?比方說瑪格麗特·愛克曼?」

「我不知道。」

「那為什麼他會那麼好鬥?」

「我不知道,」岡特說,再一次被疑心與好奇兩種感情拉扯。「你幹嗎追問這事?」岡特喃喃地說,語帶攻擊性,但特納沒有理他。

「你做得對。千萬別刺探。千萬別說朋友閒話。上帝不會高興。我佩服堅守原則的人。」

「我不在乎他做了些什麼,」岡特鼓起勇氣說,「他不是個壞人。他是有一點牛脾氣,但歐洲大陸人都是這樣的。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他指指書桌和那些打開的抽屜。「但他沒有壞到應該被這樣對待的程度。」

「沒人是這麼壞的。知道嗎?沒有人是壞成這個樣子的。我們全是好人,對不對?他彈過和你我一定唱過的一首讚美詩不就是這樣說的嗎?讚美詩有一個奇妙之處:唱過就不會忘記。就像打油詩一樣。我敢說這是上帝創造讚美詩的時候故意設計的。告訴我,他還小的時候學到了些什麼?他坐在叔叔的大腿上學到了些什麼?」

「他會說意大利語。」岡特突然說,就像是打出一張一直保留着的王牌。

「他會嗎?」

「他是在英國學的。在農業學校念書的時候。其他同學因為他是德國人不肯跟他說話,所以他習慣騎自行車找意大利戰俘聊天。他學會意大利語以後就從未忘記。他的記憶力好得要命。從不會忘記別人對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我可以保證。」

「了不起。」

「他有一個頂呱呱的腦袋,只可惜不像我們有一個幸運的過去。」

特納面無表情看着他。「誰說我有一個幸運的過去?」

他已經打開另一個抽屜,裡面放滿在任何辦公室里都會看到的小東西:一個訂書機、一些鉛筆、橡皮擦、外國錢幣和用過的火車票。

「唱詩班多久練唱一次,岡特?一星期一次,對不對?你們會一起愉快地唱歌、禱告,之後你們會到附近找個地方喝杯啤酒,他會告訴你有關他的一切。我想另外你們還會有郊遊活動。坐長途公共汽車出遊,是這樣嗎?我們都愛這樣的活動,對不對?團體性而又陶冶性情的。集體出遊,唱詩班。利奧都會來,對不對?來認識每個人,聽聽每個人的私房話,握握每個人的小手。聽起來他一定是個相當逗的人。」

特納一邊說話一邊在筆記本里記下他找到的東西:針線,一包針,各種顏色和種類的藥丸。因為按捺不住好奇心,岡特走近了一些。

「嗯,不只那樣。你知道嗎,湊巧我就住在頂樓。大使館頂樓有個套間,本來應該是麥克米倫住的,但他孩子太多了,總不能讓他們在上面跑來跑去吧?我們每星期五練唱,在會議室練唱。會議室在大堂另一頭,出納室的旁邊。之後他就會到我住處喝杯茶。你知道,我有幾個杯子是專門喝茶用的。我想回報他,他為我們做了那麼多事,幫我們買這個買那個的。他喜歡喝茶。他也喜歡在壁爐邊取暖。我一直有一個感覺,他喜歡家的感覺。他是個無家的人。」

「他告訴你的?他說他沒有家人?」

「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

「那太明顯了,根本用不着他說。他也沒受過多少教育。肚子裡的東西都是靠自學來的。」

特納找到一瓶黃色藥丸,他把一些藥丸抖到手掌心,細細地嗅了嗅。

「幾年來都是這個樣子?練唱完後就到你家舒服愉快地閒聊?」

「不是這樣。直到幾個月前,他幾乎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不想太主動接近他,他畢竟是個外交官。直到近期我們才發現彼此有共同興趣。我們都是『放逐者』的會員。」

「『放逐者』?」

「『放逐者汽車俱樂部』。」

「有多近期?他什麼時候才開始跟你熱絡起來?」

「新年。」岡特說,開始顯得很困惑。「對,就是從一月起。他從一月起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今年一月?」

「沒錯,」岡特說,就像他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今年一月。也就是他開始幫阿瑟工作以後。阿瑟對他有着重大影響。讓他變得更加沉思。我會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改變。我太太也同意這個看法。」

「他還有哪些方面改變?」

「主要就是變得沉思默想。」

「自從一月起他開始跟你熟起來。新年來了,而利奧砰一聲變得沉思默想。」

「對,變得更穩重。就像生了病似的。我們都很驚訝。」

特納再次望向牆壁上的地圖。先是望正中央,然後望兩邊,注意到那些消失了的單位的釘孔。在一個舊書櫥里堆着一撂問卷調查報告、剪報和雜誌。

「你們都聊些什麼?」

「沒什麼重要的。」

「有談政治嗎?」

「我本人喜歡談政治的話題,」岡特說,「但卻不怎麼喜歡跟他談。你不太知道談到後來會有什麼結果。」

「他會生氣?」

剪報都是有關「再造運動」的報道,那些問卷調查報告則顯示卡費爾德的公眾支持度持續增加。

「他很敏感。敏感得像女人。一點小事就可以讓他難過,一句話就足以傷害他。他真的很脆弱,而且安靜。這也是我從來搞不懂科隆那件事的原因。我對太太說,如果架是利奧挑起的話,那他一定是被鬼附了身。但他見過很多,不是嗎?」

特納翻到一張柏林學生暴動的照片。兩個學生抓住一個老年人的手臂,另一個用手背掌摑他:手指是揚起的,光線把指關節照得分外分明,看起來宛如雕刻品。整幅照片被人用紅色圓珠筆圈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會觸及他的隱痛,」岡特繼續說,「我有時會想這件事情。我太太對他從來不是太自在,但我對她說:『我們沒有見過利奧見過的事情,我可不想夢到他夢到的東西。』」

特納站起來。「他夢到什麼?」

「只是夢。我猜是他見過的事情。他們說他見過很多事情。各種殘暴行徑。」

「誰說的?」

「好事者。大使館其中一個司機,好像是馬庫斯。他已經走了。他1946年在漢堡和利奧見過一幕。他嚇壞了。」

特納翻開書櫃裡一本過期的《明鏡》雜誌。裡面有一些不來梅暴動的跨頁大照片。在其中一張,卡費爾德站在一個高高的木造平台上演講,台下學生如痴如醉地吶喊。

「我想他的記憶糾纏着他,」岡特說,從特納的肩旁打量雜誌里的照片,「他不時會談到法西斯主義。」

「是嗎?」特納輕柔地說,「告訴我,岡特,我喜歡這方面的話題。」

「嗯,只是有時候,」岡特的聲音有些緊張,「有時候他會越談越激動。歷史將會重演,他說,到時西方會袖手旁觀,而銀行家會輸誠效忠,然後一切就完了。他說當一切決定都出自蘇黎世或華盛頓的情況下,所謂的社會主義者或保守主義者都不再有意義。從最近事態的發展你就可以看出這一點,他說。唔,我得承認,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有片刻時間,一切聲音都停止了,沒有車聲,沒有機器聲,沒有人語聲;除自己的心跳聲以外,特納什麼都聽不見。

「那解救之道是什麼?」

「他沒有方法。」

「比方說他打算採取什麼個人行動?」

「他沒說。」

「是靠上帝嗎?」

「不,他不是信徒。不是發自心底的信徒。」

「是靠良知嗎?」

「我說過了,他沒有說。」

「他有沒有暗示過你們兩個可以合力扭轉局面?」

「他不喜歡那樣,」岡特不耐煩地說,「他不喜歡有同夥……我是說涉及他自己的事情時。」

「你太太為什麼不喜歡他?」

岡特猶豫了一下。

「他在我家的時候她喜歡靠近我,只是這樣。不是因為他說了些什麼或做了些什麼。她只是想靠近我。」他深情地微笑,「你知道夫妻都是這樣,這是很自然的。」

「他會待很久嗎?他會一坐幾小時嗎?會向你太太送秋波?」

「別這樣說。」岡特厲聲說。

特納離開桌子,再次打開壁櫥,記下印在橡膠套鞋鞋底的號碼。

「另外他也不會待太久。他喜歡晚上工作。我是說最近,他對我說:『約翰,我想有點建樹。』他確是有建樹的人。他為這幾個月來的工作自豪。他的工作真的很出色,有目共睹。他有時會工作到半夜,甚至一整晚。」

特納淡色的眼定定看着岡特黝黑的臉。

「他會這樣?」

他把套鞋丟回衣櫥,它們的碰撞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詭異。

「你知道的,他有很多工作要做,一大堆。滿是責任感。是個人才,真正的人才。利奧就是這樣的人。待在一樓真是浪費。」

「自一月起每個星期五晚上都是這樣嗎?練唱完就到樓上你家去喝杯茶聊個天,然後等到整個地方都靜悄悄,他就下樓工作去。是嗎?」

「規律得像發條。事前都會準備好。先是練唱,然後是上樓喝茶,然後是等所有人都走光,再回檔案庫工作。『約翰,』他會說,『我不喜歡在鬧哄哄的環境工作。我受不了。我喜歡寧靜祥和。我不能否認自己不比從前年輕了。』他會帶着一個袋子,裡面一應俱全。有熱水瓶,三明治。他是很有效率的人。」

「他會在夜間登記本里簽名嗎?」

岡特愣住了,終於如夢初醒般聽出特納單調而低沉的話音所包含的巨大殺傷力。特納把壁櫥兩扇木板門砰的合上。「還說你根本懶得管?要他登記是不對的,不是嗎?你不能對一個客人公事公辦,何況他又是個外交官,一個紆尊光臨你家的外交官。所以你就讓他在三更半夜自來自去,對不對?你是把他看成家人,是吧?家人之間是不講究繁文縟節的,不是嗎?基督徒是不會這樣做的,不是嗎?我猜你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大使館的吧?半夜兩點,還是四點?」

岡特要屏息靜氣才能聽到特納的話,因為它們都非常輕,非常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