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2章

約翰·勒卡雷

「還有他的那個袋子,」特納繼續用低得嚇人的嗓門說,「我猜看一看裡面也是不得體的吧?比方說打開那個熱水瓶來看。上帝不會高興的,對不對?別擔心,岡特,這事情死不了人的。沒有什麼是喝茶和祈禱解決不了的。」特納站在門邊,而岡特身不由己地看着他。「你們在玩快樂家庭遊戲,對不對?他給你搥背,讓你舒服。」特納模仿他的威爾士腔繼續說,「『看看我們多麼有美德……多麼彼此相愛……我們是世上的鹽32……但抱歉不能讓她跟你上床,那是我的專利。』嗯,岡特,你這一回倒大霉了。別人都稱你為警衛,但他只用了半個銅板就把你迷得一愣一愣。」特納把門打開。「他正在請事假。記好這一點,否則你就會惹上比你已經惹上的更大的麻煩。」

「你來自的世界也許是這樣,」岡特突然說,恍然大悟地瞪着特納,「但我的世界不是這樣的。所以別來這裡教訓我,特納先生。我只是對利奧做我該做的事,我不後悔。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讓你的腦子歪七扭八。毒藥,對,一定是毒藥。」

「去死吧。」特納把鑰匙串扔給他,但岡特沒有接,任由它落在自己腳前。

「如果你還知道他什麼事,最好現在就告訴我。嗯?」

岡特搖搖頭。

「好事者還說了些什麼?唱詩班裡有漂亮妹妹,對不對?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吃了你的。」

「我沒聽到什麼。」

「布拉德菲爾德對他有什麼想法?」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問布拉德菲爾德去吧。」

「他喜歡他嗎?」

岡特的臉沉了下來。

「我沒有理由告訴你,」他厲聲說,「我不會八卦我的上司。」

「誰是普蘭什科?你聽過普蘭什科這名字嗎?」

「沒聽過。不知道。」

特納指指堆在書桌上的東西。「把它們拿到密碼室去,我稍後會用得着。還有剪報。把它們交給密碼員,要他簽收,明白嗎?把任何不見了的東西列一張清單給我。任何他帶回家去了的東西。」

他並沒有馬上去找梅多斯,而是走到外頭,站在停車場旁邊草地的邊緣。一片薄霧逶迤在荒蕪的田野上,馬路上的車流像翻滾的怒海。紅十字會大樓因為覆蓋着腳手架而暗沉,頂樓架着一部橘色起重機。警察們好奇地看着他,因為他一直一動不動,怔怔地看着地平線,但地平線卻是一片朦朧。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回應一聲命令聲那樣轉過身,慢慢走回前台階。

「你整天進進出出,」那個黃鼠狼臉的下士對他說,「應該去弄個通行證來戴的。」

檔案庫混雜着灰塵味、火漆味和油墨味。梅多斯正在等他,樣子看起來憔悴和極度疲倦。特納在辦公桌與檔案間覓路走向他的時候,他並沒有起身相迎,而只是怔怔地看着特納,臉有鄙夷之色。

「為什麼他們要派你來?」梅多斯問他,「找不到別人了嗎?這一次你準備毀了誰?」

6 記憶人

他們站在一個小密室里,一個既用作保險庫也用作辦公室的房間。窗戶有兩道屏障,一道是細網眼鐵絲網,一道是鋼柱。從接鄰的房間,傳來不停歇的腳步聲和紙張的窸窣聲。梅多斯穿着一件黑西裝。翻領的邊緣別滿大頭針。牆上嵌着一排排貯物鋼櫃,每一個都有編號牌和密碼鎖。

「在所有我發誓絕不再見的人裡面——」

「特納排在最前面。隨你的便,反正這樣想的人不只你一個。我們還是談正事吧,好嗎?」

他們坐下來。

「她不知道你來了這裡,」梅多斯說,「我也不準備告訴她。」

「很好。」

「他見過她幾次,但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我會離她遠遠的。」

「好,」梅多斯說,沒有看着特納,而是看着他背後的貯物鋼箱,「最好不過。」

「嘗試忘記你面前的人是我吧,」特納說,「放輕鬆。」有片刻時間,因為光影的作用,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柔和,感覺上就像梅多斯的臉一樣蒼老,也一樣疲倦。

「我會把事情一次性告訴你,」梅多斯說,「我會告訴你我知道的全部,然後你就離我遠遠的。」

特納點點頭。

「事情要從『放逐者汽車俱樂部』講起。」梅多斯說,「嚴格來說我是在『放逐者』才跟他熟起來的。我喜歡車,一向如此。我買了一輛『路虎』,三升的,供退休後……」

「你來這裡多久了?」

「一年了。對,距今一年。」

「直接從華沙來?」

「我們在倫敦待了一段時間。然後他們就派我來這裡。我五十八歲了,只剩下兩年,而經過華沙的事情以後,我什麼都看開了。我只想照顧好她,讓她好起來……」

「好的。」

「我很少出門,但還是參加了『放逐者』。會員大多是英國和英聯邦的公民,都是正派的人。我會參加,主要是考慮到邁拉。『放逐者』一星期會有一個晚上的活動,夏天有大會師,冬天有集體出遊。我想這對我們有益處。我可以帶邁拉一起去,既讓她有事可做,又可以看住她。她自己也想參加,至少最初是這樣。她很空虛,想要有伴。不是整天只對着我。」

「好的。」特納說。

「我們參加的時候,那是一個很棒的團體,不過就像任何俱樂部一樣,情況有起有落,要看主事者是誰。碰到一群好的主事者你就可以享受到很多樂趣,碰到差的你就只有無事忙。」

「黑廷是那兒的要角,是嗎?」

「你讓我照自己的節奏說話,行不行?」梅多斯的態度堅定,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像個糾正兒子的父親。「不是,他不是要角,當時不是。他是個會員,單純的會員。我不認為他常常參加活動,六次裡面都不會有一次。到了11月,我們舉行年度會員大會。對了,這次你沒有帶黑色筆記本來嗎?」

「11月,」特納說,沒有動一下,「年度會員大會。五個月前。」

「那時候的氣氛很特別。卡費爾德已經得勢了大約六星期,而我們全都好奇他接下來會怎麼搞。當時俱樂部的會長是勒克斯頓,但他馬上就要調到內羅畢,而康樂秘書安特里也接到通知,會被調到韓國。所以大家都浮躁不安,醞釀要選舉新的幹部,安排新的活動和敲定冬天的旅遊活動。利奧就是這個時候冒起來的,某個意義上也是他邁向檔案庫的第一步。」

梅多斯陷入沉默。「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多蠢的蠢材,」他說,「一直不知道。」

特納等着。

「我以前從沒有注意過他這個人,他並不熱衷『放逐者』的活動。而且他的名聲又不怎樣……」

「怎麼說?」

「他們說他有一點吉卜賽人脾氣。總是喜歡騙人。另外還有一些關於他在科隆的傳言。老實說,我不喜歡我聽到的事情,也不希望他和邁拉攪和在一起。」

「科隆什麼事?」

「只是傳言。他跟人打了一架。那種夜總會的鬥毆。」

「沒有細節?」

「沒有。」

「當時在場的還有誰?」

「我完全不知道。我剛才說到哪?」

「『放逐者』的年度大會。」

「對,冬季出遊。我們在大會上討論出遊的事。安特里問大家:『哪位有好建議?』接着利奧站了起來。他坐在我們前三排。我問邁拉:『怪哉,他站起來幹嗎?』哦,原來是他有建議。他說他認識一個住在柯尼希斯溫特的老人,擁有一隊駁船,非常有錢並且對英國人非常有好感;這老人同意借我們兩艘駁船和兩組船員,把整個俱樂部的成員載到科布倫茨玩,再載回來。他這樣做,是作為對英國人在占領時期曾經照顧過他的一種回報。利奧認識很多這一類的人。」梅多斯深情地微微一笑,讓他憂愁的五官更形明顯。「利奧說,那老人除了沿途會招待我們朗姆酒和咖啡以外,到科布倫茨之後還會招待我們一頓盛大的午餐。利奧已經把整個計劃擬好,他估計每個人只要二十一馬克,就可以涵蓋送老人家一份禮物在內的所有開銷。」說到這裡梅多斯停了一下。「我無法長話短說,我沒有那種本領。」

「我可沒說什麼。」

「你不耐煩,我感覺得出來。」梅多斯暴躁地說,嘆了口氣。「大家都喜歡這計劃。你知道人是怎樣的:如果一個人知道他們想要些什麼……」

「他就知道。」

「我猜我們之中有些人認為他是在沽名釣譽,但沒有人在意。他此舉可能是為競選幹部鋪路,但那又如何?他做了事而被選上也是應該的。花費便宜得沒話說。安特里馬上就要走人,沒有什麼好損失的。他附和利奧的主意。動議交付表決並獲得通過,沒有人有半句異議。大會一結束,利奧就徑直向我和邁拉走過來,臉上堆着個大笑容。『她會喜歡的,』他說,『邁拉會喜歡的。』就好像他剛才的建議是為她而提的。我說對,邁拉會喜歡的,然後請他去喝了一杯。我覺得應該請他喝一杯;他做了那麼多事,卻沒有得到誰的誇獎。我為他難過,而且感激。」他補充說,「我至今還感激他,那趟出遊相當盡興。」

他再次陷入沉默。特納等着,看着老頭子與自己內心的衝突與困惑角力。從裝了欄杆的窗戶,傳來波恩永不疲倦的心跳聲:電鑽和起重機遙遠沉悶的嗡嗡聲,汽車徒勞飛馳的呻吟聲。

「老實說,我本來以為他是想追邁拉。」他終於再度開口,「我一直防着這個。但始終看不出一點跡象,兩方面都沒有這意思。自從華沙那檔子事以後我就變得很敏感。」

「我相信你。」

「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我只是說實話。」

「他在這方面名聲不好,對不對?」

「一點點。」

「跟誰?」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按自己的方式講下去。」梅多斯說,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我不準備略過那些廢話。特別是對你。我們在這個地方談話本來就夠荒謬的了。」

「我會自己找出重點。」特納說,臉色凝固得像個死人。「雖然會花我比較多的時間,但你用不着擔心。」

「出遊那天冷得要命,」梅多斯往下說,「小塊小塊冰塊浮在河面上。景色好美——抱歉,我知道這個對你來說沒有意義。就像利奧所說的,沿途有朗姆酒和咖啡招待,小孩則有可可喝,每個人都愉快得不得了。我們從柯尼希斯溫特出發,上船前還在利奧家先喝了一杯。從登船的一刻起,利奧就把我們照顧得好好的。我是說我和邁拉。他眼中就只有我們兩個。邁拉很受用。他為邁拉圍上一件披肩,又給她說笑話趣事……自華沙以後我就沒有見她笑得那麼開心過。她自己也反覆告訴我:『我好幾年沒這麼開心了。』」

「什麼樣的笑話趣事?」

「主要是關於他自己的……一個接一個。有一件趣事發生在柏林。他推着一車子檔案要穿過閱兵場,而當時騎兵正在操練,軍士長坐在馬上。把一輛手推車推過一群操練中的騎兵,會造成什麼樣的混亂可想而知。……他能模仿各種聲音。他一下子扮演馬上的軍士長,一下子扮演軍士長的護衛……最絕的是他還能夠模仿喇叭的聲音。真的很厲害,很神奇的天賦。很逗的人……真的很逗。」

他瞅了特納一眼,就像是等着他反駁,但特納面無表情。「回程途中,他把我拉到一邊。『阿瑟,我想跟你說句悄悄話。』他說。一句悄悄話——這就是他的調調。你知道他說話的調調的。」

「不知道。」

「推心置腹。把每個人都當成特別的人對待。『阿瑟,』他說,『布拉德菲爾德找過我,他想派我到檔案庫幫你一把,但在回復他以前,我想聽聽你的感覺。』他是暗示,如果我不喜歡,他就會拒絕。我不怕告訴你,聽到他這樣說,我吃了一驚。我不知道該怎麼想。他畢竟是個二等秘書……身份看來不適合。而且坦白說,我不認為我完全信得過他。所以我就問:『你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嗎?』他說有,很久以前有過,而他常常夢想可以再做同樣的工作。」

「是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什麼時候?」

「他什麼時候處理過文件檔案?」

「我猜是在柏林工作的時候。我沒有問他。我們從不問及他的身世背景,怕會觸到他的隱痛。」

梅多斯搖搖頭,繼續說:「那看來是不恰當的,但我又能怎樣說?『那要看布拉德菲爾德的意思,』我對他說,『如果他要派你來檔案庫,而你又想來,那裡的工作就夠你做的。』」坦白說,我有點擔心。我甚至想過去找布拉德菲爾德談談,卻沒有去。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讓事情不了了之。有一段時間,情況也果真如此。那時候,邁拉的情況又壞了起來,倫敦有內閣垮台的危機,布魯塞爾就金價的問題吵得不可開交,卡費爾德在全德國又鬧得沸沸揚揚。檔案庫忙得像蜂房,我根本無暇去想他。他當時是『放逐者』的康樂秘書,但除了在俱樂部,我很少會見到他。」

「我明白了。」

「然後有一天,布拉德菲爾德突然說要見我。就在聖誕假期的前幾天,大約是12月20號。他首先問我,『檔案銷毀計劃』進行得如何。事實上,那幾個月我們都忙翻了,『檔案銷毀計劃』是任何人都會最懶得去管的工作。」

「現在起你儘量把話說得詳細。我每個細節都想知道。」

「我告訴他進度落後了。然後他問我,要是他派個人來檔案庫幫忙做這件事,我意下如何?他說有人給他建議了人選,但尚未定案,他想先知會我。有人說黑廷也許幫得上我的忙。」

「誰建議的?」

「他沒說。」

他們兩個人都同時一凜,露出各自不同的困惑表情。

「不管是誰向布拉德菲爾德建議的,」梅多斯說,「這個建議都毫無道理可言。」

「這正是我納悶的。」特納說,再次陷入沉默。

「所以你答應布拉德菲爾德了?」

「沒有。我告訴他事實:我不需要黑廷幫忙。」

「你不需要他?你對布拉德菲爾德這樣說?」

「別催我。布拉德菲爾德清楚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幫忙。至少『檔案銷毀計劃』不需要。我11月才去過倫敦的文庫署,也就是卡費爾德剛開始造成恐慌的時候。我告訴文庫署的人,我有點擔心『檔案銷毀計劃』。我說進度落後了,是不是可以等危機過後再重新開始。他們說可以,叫我把銷毀計劃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