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4章
約翰·勒卡雷
特納的筆記本後放着一本日記,他已經把它打了開來。
「三星期前。他越陷越深。沒錯,他還是樂呵呵的樣子,會蹦蹦跳跳,給檔案庫這個女孩拿把椅子,那個女孩拿支鉛筆。他也還是愛打聽:這是他誰都治不好的毛病,他總是非要知道我們正在做些什麼不可。但你仍然可以看得出來他被什麼攫住了,變得越來越沉思默想,越來越嚴肅。然後到星期一,我是說上星期一,他變了。」
「一個星期前,」特納說,「五號。」
「七天前。啊,老天,他就是那時候決定的嗎?」突然傳來一陣熱騰騰的蠟味和一個大印章重擊包裹的悶響聲。
「他們在準備兩點鐘要送出的文件,」梅多斯說,又瞧了瞧自己的銀懷表。「12點30分就得先要送樓下去。」
「如果你想用餐,我可以晚一點再來。」
「我寧可先把事情說完,」梅多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把懷表收起。「他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嗎?他去了俄國嗎,真的是這樣?」
「你是這樣想的嗎?」
「他單身一個人,到哪裡都有可能。他不像我們。他試過要成為我們,卻成為不了。我覺得他更像你,某個意義上是這樣。總是忙着,但又總是忙些別人不在乎的事情。沒有事情對他來說是單純的。我猜這就是他的問題。太多童年記憶了,又可說是少到等於零。這其實是同一件事情的兩面。我喜歡一個人是慢慢長大的。」
「告訴我上星期一的事。你說他變了,怎麼個變法?」
「向好的一面變。他把攫住他的東西抖掉了——不管那是什麼。他從上面下來了。我走進檔案庫的時候,他向我微笑,看得出來非常快樂。錢寧和瓦萊麗都注意到了。那時候我們當然都忙翻了,我星期六加了大半天班,星期日加了一整天班。來調檔案的人絡繹不絕。」
「利奧忙嗎?」
「他一樣忙,這是沒有疑問的,但我們不常看到他。如果他有一個小時是待在這裡,就有三個小時是待在樓下……」
「樓下哪裡?」
「他自己的房間裡。他有時會帶幾份文件到樓下處理。那裡比較安靜。『我想讓房間保持溫暖,阿瑟,』他說,『我不想讓它變冷。』」
「所以他把文件帶到那裡處理?」
「然後他還要忙禮拜堂的事。他負責彈風琴。」
「他負責這事多久了?」
「好幾年了。他叫這個為買保險,」梅多斯輕笑了一下,「只是為了讓人少不了他。」
「你說他到上星期一變得很快樂。」
「靜謐。我找不到別的形容詞。『我喜歡這裡,阿瑟,』他說,『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然後坐下來,開始工作。」
「直到失蹤以前他都是這個樣子?」
「多多少少。」
「什麼叫『多多少少』?」
「嗯,我們吵過一架。那是在星期三。星期二他還好端端的,快樂得像個沙灘男孩,然後星期四我就逮到他了。」梅多斯雙手合十,放在大腿上,眼睛看着它們,頭低着。
「他想偷看綠檔案。那是最高機密。」他用一個神經質的小動作碰了碰頭頂。「我說過了,他愛打探。有些人就是這個樣子,他們控制不了自己。不管是什麼東西,他們就是非要偷看一下才舒服。我敢說如果我把一封寫給媽媽的信留在辦公桌上,而利奧有一絲機會偷看的話,他一定會偷看。他總是懷疑別人搞陰謀整他。開始的時候他這行為幾乎把我們搞瘋掉。什麼都看:檔案、鋼櫃。他來這裡還不到一星期就開始幫我們到收發室收信。起初我不想讓他代勞,但他卻一副氣不過的樣子,我就由他去。」他攤開雙手,像是想為自己找一個解釋,「然後到了三月,我們收到一些倫敦發給經濟隨員的特別指示,有關新的投資配置和遠程計劃的。結果,我逮到一整疊電報都在利奧的辦公桌上,他正在看。『喂,』我對他說,『你可以不看嗎?那是只限訂戶閱覽的,不是給你的。』他面不改色,但我感覺得出來他火冒三丈。『我以為我能夠處理一切。』他說,恨不得揍我一頓。我對他說:『你以為錯了。』那是3月間的事。我們有兩天都相敬如賓。」
「上帝拯救我們。」特納輕聲說。
「然後就來了那個綠檔案。綠檔案是很罕見的。我不知道裡面有些什麼,錢寧不知道,瓦萊麗也不知道。它一直待在自己的公文箱裡。大使有一把鑰匙,布拉德菲爾德有另外一把,是跟萊爾共享的。每個晚上,公文箱都要送回到這裡的保險庫。調出和調入都要簽收,這事由我一個人負責。然而,在星期三的午餐時間,利奧一個人來這裡;當時我和錢寧都到食堂去了。」
「他常常午餐時間一個人留在檔案庫工作?」
「對,他喜歡這樣。他喜歡安靜。」
「唔。」
「那天食堂大排長龍,我不想等,就對錢寧說:『我回去做點事,半小時後再來看看。』所以說我回檔案庫是出其不意的。我看不到利奧,而保險庫的門開着。利奧就在裡面,連同那個放綠檔案的公文箱。」
「連同?」
「他拿着它。就我看到,他在端詳它的鎖。看到我時他面露微笑,冷靜得不得了。他很厲害,我告訴過你的。『阿瑟,』他說,「你逮到我了。你發現我的罪惡小秘密了。』『你搞什麼鬼?』我說,『你知不知道手上拿着的是什麼?』『你知道我這個人的,』他說,『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然後把箱子放下。『事實上我是在找一些707號檔案的東西。我要找的是1958年3月份和2月份的。你有那麼巧在哪裡看到過嗎?』」
「你怎麼做?」
「我對他提出嚴重警告。除此我還能做什麼?我說我會把事情向布拉德菲爾德報告,諸如此類的。我很光火。」
「但你沒有報告?」
「沒有。」
「為什麼?」
「你不明白,」梅多斯猶豫了好一下子才說,「我知道你以為我是個軟心腸。但星期五是邁拉生日。另外利奧也要主持唱詩班練唱和參加一個晚宴。」
「晚宴?哪裡的晚宴?」
「他沒有說。」
「他的日記里沒提。」
「那不關我的事。」
「繼續說。」
「他答應過那天傍晚會來參加邁拉的派對,送她禮物。那是一個吹風機,是我們一起挑的。」他又搖搖頭,「我該怎麼解釋呢?我對你說過:我覺得自己對他有責任。他是那種會讓人覺得對他有責任的人。是你我吹一口氣就可以吹走的人。」
特納瞪着他,一臉不可思議。
「我想還有其他理由,」梅多斯說,「如果我向布拉德菲爾德報告,利奧就會玩完。他沒有地方可去。明白我的意思嗎?就像現在。我倒是真的希望他是去了莫斯科,因為除此以外他沒地方好去。」
「你是說你懷疑過他?」
「我猜是這樣。內心深處是這樣。是華沙對我起的作用。我本來是樂於讓邁拉在華沙定下來的,讓她和她的學生在一起。沒錯,我知道是他們唆使他的,唆使他誘騙她。但他答應過會娶她,為了小孩的緣故。我本來會愛那小孩愛得不得了的,但你卻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從邁拉身邊帶走。你不應該這樣做的,不是嗎?」
特納現在倒對喧囂的車流聲感激起來——他會感激任何可以把梅多斯平板的指控聲趕快淹沒的聲響。
「到星期四那公文箱就不見了?」
梅多斯聳聳肩。「布拉德菲爾德的私人助理在星期四中午把它還回來。我簽了收,把它鎖回保險庫里。星期五就不見了。」
他停頓下來。
「我應該馬上向上報告的。本來一發現這事,我就應該跑去告訴布拉德菲爾德。但我沒有。我思考了一整個星期六。我想再看看情況。我對科克發脾氣,又跑到錢寧家去,弄得雞犬不寧。我被弄得快發瘋了。我不想製造一場虛驚。在這段日子,我們搞丟的東西夠多的了。有人偷了我們的檔案手推車,我不知道是誰:可能是武官室的人,這只是我的猜測。另外又有人偷了我們一把轉椅。打字組不見了一台長滑架打字機。還有各種各樣的東西不見了,甚至包括三軍福利社的杯子。我認為是有人用過檔案以後沒有把它們還回來,比方說萊爾、私人助理室……」
「你問過利奧嗎?」
「他當時已經不見了,不是嗎?」
特納再一次進行例行性的查詢。
「他帶着一個公文包,是嗎?」
「對。」
「你准他把公文包帶進檔案庫?」
「他需要用它來裝三明治和熱水瓶。」
「所以是你准他的?」
「對。」
「星期四那天他有沒有帶着公文包?」
「好像有。對,有。」
「那公文包大得可以放下公文箱嗎?」
「可以。」
「他星期四那天有沒有在這裡吃午飯?」
「他12點的時候外出。」
「回來過嗎?」
「我說過,星期四是他特別的一天。開會的日子。那是他舊工作剩下來的部分。他會到巴德戈德斯堡其中一個部會去開會。跟索賠的事宜有關。但據我所知,他上星期約了人吃午飯,會吃過午飯再去開會。」
「他每星期四都會去開會,是嗎?」
「至少來檔案庫幫忙以後都是這樣。」
「他有一把鑰匙,對不對?」
「什麼用的?用在哪裡的鑰匙?」
特納顯得猶豫不決。「讓他可以進出檔案庫的鑰匙。或者說他知道密碼鎖的號碼?」
梅多斯笑了起來。
「只有我和布拉德菲爾德知道怎樣開這裡的門,沒有別人。一共有三組密碼鎖和半打防盜裝置,另外還有一個保險庫。沒別人知道號碼。錢寧不知道,萊爾不知道。就我們兩個人知道,沒有別人。」
特納振筆疾書。
「告訴我還不見了些什麼。」
梅多斯用鑰匙打開他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份清單。他的動作輕快而充滿自信。
「布拉德菲爾德沒有告訴你?」
「沒有?」
梅多斯把清單遞給他。「你可以留着。一共是四十三件。全都是筐式檔案,自三月起就不見了。」
「換言之是從他出了竅起開始不見的。」
「安全級別從『機要』到『絕對機密』不等,但大多數都是一般的『秘密』級。有關於組織的,有關於會議的,有關於人事的,有兩個是關於條約的。主題從1947年拆解魯爾的化學裝備到過去三年來英德雙方非官方交談的摘要,不一而足。外加那份綠檔案,內容是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
「布拉德菲爾德告訴過我。」
「它們就像是一些拼圖板,相信我,一些可以拼出一幅完整畫圖的拼圖板……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想……我曾經在腦子裡轉動它們,想要拼出完整的圖形。我一小時又一小時地拼,晚上甚至睡不着。時不時……」他頓了一下,「時不時我都以為自己找到了頭緒。但是……沒有。沒有清晰的模式,沒有一貫的理路。它們有些是經利奧簽名調出去的,有些在登記本里註明『準備銷毀』,但大部分就只是平白不見了。要不是經過清查,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它們不見了。除非是有誰要調閱。」
「筐式檔案?」
「我告訴過你,一共是四十三個文件筐。我敢說它們裝的文件加起來有兩三百磅重。」
「信件呢?不是說也少了些信件嗎?」
「對,」梅多斯不情願地說,「我們少了三十三封寄入的信件。」
「從沒有進來過?它們都是隨便放着任人拿的嗎?是關於些什麼的?你做過記錄嗎?」
「我們不知道。這是實話。只知道是德國各部門寄來的。我們知道這個是因為收發室有記錄。它們從未進過檔案庫。」
「你查過是哪些部門嗎?」
「不見的信件都跟不見的檔案有關,」梅多斯聲音僵硬地說,「它們指涉的是相同的德國部門。這是我們惟一能確定的。而因為它們是德國各部門寄來的,所以布拉德菲爾德吩咐,在布魯塞爾談判有結果以前,不得向有關部門要求副本,以防德國人警覺到黑廷的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