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6章

約翰·勒卡雷

「待會兒,」萊爾靜靜地說,「在一群小孩子面前不適合談這個。」

太陽升到河的正上方,把它染得像一隻金黃色的大鳥:雙翅延展,覆蓋整個河谷。河面上蹦跳着愉快的亮光。交代過侍者把他最好的兩瓶威士忌送到網球場花園之後,萊爾就以優雅的步伐走過一張張空桌子,走向側門。餐廳中央那群記者此時陷於沉默,每個人都因為喝多了酒而悶悶不樂,各自攤在皮革椅子裡,大剌剌等着新的政治災難的刺激。

「可憐的人,」萊爾走出戶外以後說,「你到哪裡出差都會碰到我這種人嗎?我猜我們這種人都喜歡把滿腹牢騷傾倒給陌生人。到頭來我們說不定都會變成一個小號的卡費爾德:愛國的中產階級虛無主義者。在你看來一定很恐怖。」

「我必須到他的房子看看,」特納說,「這樣才能找出真相。」

「你的要求被駁回,」萊爾心平氣和地說,「西布克龍在那裡派駐了警力。」

時間是下午3點。一個白色的太陽掙破了浮雲。他們坐在花園的大遮陽傘下,手裡拿着白蘭地,看着一些外交官的女兒在網球場的紅土地上打球和嬉笑。

「我懷疑普蘭什科是個壞蛋。」萊爾說,「很久以前他是我們的人脈,後來卻不再理睬我們。」他打了個哈欠。「他從前是個相當危險的人物,是個政治海盜。沒有什麼陰謀會完全跟他無關。我會過他好幾次。他目前隸屬自由民主黨——那是各種失意政客的大本營,裡頭有一些很怪的怪胎。」

「但他曾經是朋友。」

「你很天真,」萊爾懶洋洋地說,「像利奧一樣天真。我們可以認識一個人一輩子而沒有成為朋友,也可以認識一個人五分鐘就成為一輩子的朋友。普蘭什科有那麼重要嗎?」

「他是我惟一的線索。」特納說,「惟一可以追查下去的線索。他是就我所知惟一認識利奧而又是大使館以外的人。他本來要在他的婚禮上當伴郎的。」

「婚禮?利奧?」萊爾坐直了身體,臉上的從容不見了。

「多年前他跟一個叫瑪格麗特·愛克曼的訂過婚。他們看來是在利奧任職大使館以前的時代認識的。」

萊爾挨回到椅背,像是鬆了口氣。

「如果你是想接近普蘭什科的話,只怕……」

「我沒有這樣想,別擔心;這一點我已經被提醒過了。」特納喝了口酒。「但有人給過利奧警訊。我肯定有。利奧嚇傻了。他知道自己是活在借來的時間裡,所以就把抱得走的所有東西都抱走,包括檔案、信件……而當他最後逃跑的時候,慌忙得甚至沒有時間請假。」

「勞利不會批准他請假的,在這個節骨眼不會。」

「他不還是得到了嗎?事假——布拉德菲爾德首先想到的掩飾說辭不就是這個嗎?」

「手推車也是他偷的嗎?」

特納沒有回答。

「我猜我那台可愛的電風扇也是他不問自取的,他在莫斯科當然會用得着。」萊爾在椅背里陷得更深。天很藍,太陽熾熱得像是隔着一面玻璃照下來。「如果這種天氣持續下去,我就得去買一台新的了。」

「有人警告過他。」特納堅持談原來的話題,「這是惟一說得通的解釋。他慌張了。這就是我為什麼想到普蘭什科的原因:他有一個左翼的歷史背景。用布拉德菲爾德的話來說,他和利奧是同行的夥伴。大戰期間他們甚至是一起在英國度過的。」他凝視天空。

「我知道你準備提出一個理論,」萊爾說,「我聽得見它的滴答聲。」

「他們在1945年一起回到德國,在軍隊裡從事什麼工作,然後分道揚鑣。利奧保持英國人身份,以掩飾他的目的,普蘭什科恢復了德國籍,並打入了政界。他們是有用的搭檔,就像那些長期潛伏的特工一樣。說不定他們是同時在玩同一個遊戲……也許他們是被同一個人吸收的,在英國,當俄國人還是我們盟友的時候。漸漸他們的關係疏遠了。這是標準模式,對不對?繼續保持聯絡已經不安全。但他們還是暗中保持聯繫。然後有一天,就是幾個星期以前,普蘭什科得到了信息。他從波恩的人脈里得知:西布克龍已經盯上利奧。也許是什麼舊線索提醒西布克龍,又也許是有人告的密。收拾行李吧,普蘭什科對利奧說,帶上你能帶的一切東西遠走高飛。」

「你的心思好可怕,」萊爾說,「多麼有想像力的一個腦袋瓜子。」

「問題是,這個推理說不通。」

「說不通,真的嗎?我很高興你意識到這一點。利奧不會慌張的,這不是他的調調。他一向相當自持。也許你會覺得我說蠢話,但他愛我們。他是我們一類的人,阿倫,不是他們一類。他對生活的期望少得可憐。深坑裡的矮種馬——這是他還窩在一樓爛馬槽時我對他的感想。哪怕後來上了二樓工作,他還是帶着一份憂鬱。人們都以為他是個樂呵呵的人……」

「沒有跟我談過話的人形容他是樂呵呵的。」

萊爾轉過頭,深感興趣地看着特納。

「他們沒有嗎?那我的想法可真夠齷齪。我們每個人都認定別人在背後笑他。把他當成悲劇里的小丑。」

「好吧,」特納退讓說,「就假定他不是個共產主義信徒。但說不定他年輕時曾經是。」

「也許。」

「然後他的信仰睡着了……他的政治意識睡着了。我是說……」

「啊。」

「直到卡費爾德再次把他喚醒——新的國家主義……舊的敵人……砰一聲把他喚醒。『咦,怎麼回事?』他看到歷史正在重演。他告訴別人:『歷史正在重複自己。』」

「『歷史會重複自己,第一次是以悲劇的形式上演,第二次則是以喜劇的形式。』這話真的是馬克思說的嗎?一個德國人竟然可以這樣風趣?不過我得承認,卡費爾德真的是讓共產主義變得極端有魅力。」

「他喜歡什麼?」特納問道,「他真正喜歡的是什麼?」。

「利奧?老天,我們每一個人都喜歡什麼?」

「你了解他而我不了解。」

「你是準備盤問我嗎?」萊爾說,不全然是開玩笑。「如果我請你吃飯的結果是換來一番盤問,那我真是該死了。」

「布拉德菲爾德喜歡他嗎?」

「他喜歡誰了?」

「他有用一隻眼盯着他嗎?」

「工作方面是這樣。勞利要求是很高的。」

「勞利是天主教徒,對不對?」

「老天,」萊爾說,語氣激烈得出人意外,「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分類人的,行不通的。人生並不只是由許多牛仔與許多紅蕃構成的。外交界更不是這樣。如果你認為人生是那樣,你倒不如背棄自己好了。」說完這話,他頭往後一靠,閉上眼睛,任由陽光把他修復。「畢竟,」他又補充說,這一次語氣恢復平穩,「這不就是你不苟同利奧的緣故嗎?不苟同他依附於某種愚蠢的信仰。上帝已死。你不能希望兩者兼得,那太中世紀腔調了。」他再一次退回到一種滿足的靜默中。

「我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碰到利奧,」萊爾過了一會兒終於再開口,「那是值得你記在你的小筆記本里的。在一個漂亮的冬天下午,我參加完一個無聊透頂的德國會議,時間是四點半,而我也沒有太多事好做,所以就開車到巴德戈德斯堡後面的山丘去透透氣。太陽,霜,一點點雪,一點點風……當時我想,天堂就是這個樣子的。然後突然間,我看到了利奧。無可置疑、無可爭辯的就是利奧。他全身裹在一件黑色大衣里,衣領翻起,蓋住耳朵,頭戴一頂示威學生戴的那種洪堡帽。他站在一個足球場的邊上,看着小孩子踢球,抽着一根那種人人抱怨的雪茄。」

「單獨一個人。」

「完全一個人。我本來想停車的,因為我看不到他的車,而那裡離有人煙的地方又好幾英里遠。但我突然想到:不,別停下來,他在懷舊。他在看着他從未有過的童年。」

「你喜歡他,對不對?」

看來萊爾本來是會回答的,因為特納的問題並沒有讓他驚惶失措。不過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哈囉!一個新來的馬屁精?」一個含糊而粗糲的聲音問道。它的主人直接站在陽光下面,以致特納必須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來者的長相。是方才向他們行納粹致敬禮的英國記者,他身體輕輕擺動,一頭蓬亂的黑髮。雖然手指指着特納,但從他的頭的角度判斷,他的問題是向萊爾而發。

「他是誰?」他追問說,「皮條客還是特工?」

「你想當哪一種,阿倫?」萊爾愉快地問,但特納沒有回答。「這是阿倫·特納,這是山姆·阿勒頓,」萊爾介紹說,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山姆是很多家報紙的代表。對不對,山姆?山姆是個大權在握的人。當然,這不表示他在乎權力。記者從不在乎權力。」

阿勒頓繼續盯住特納。

「那他是哪兒來的?」

「倫敦城。」

「倫敦城的哪個部分?」

「魚農部。」

「騙人。」

「好吧,他是外交部來的。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他要在這兒待多久?」

「只是來走走。」

「多久。」

「你知道『走走』的意思。」

「我知道他來幹什麼,」阿勒頓說,「他是只獵犬。」他死沉的黃眼睛慢慢把特納全身上下端詳了一遍:粗大的皮鞋,漠然的臉,淡色而不閃爍的眼睛。

「貝爾格萊德43,」阿勒頓說,「那就是你來自的地方。大使館有哪個笨蛋上了女間諜又被拍了照了,是不是這樣?『我們得趕快把事情擺平,否則大使就不會再給我們波特酒喝了。』是不是這樣,安全室的特納先生?貝文的手下。你在華沙也幹了件漂亮工作。我還記得這個。有個女的企圖自殺,你把她修理得太狠了。沒辦法,見不得人的事總得掃到地毯下面。」

「走遠點吧,山姆。」萊爾說。

阿勒頓開始笑。那是相當可怕的一種笑聲,沉鬱而惡毒。他油膩膩的黑棕毛抖得像一頂不合頭的假髮;他的大肚子在腰帶上晃來晃去。

「對了,彼得,西布克龍怎麼搞的?要把我們保護得完好無缺?要拯救我們的帝國?」

萊爾和特納不發一語站了起來,從草坪走向停車場。

「順便一問,你聽到那消息了嗎?」阿勒頓在他們背後高聲說道。

「什麼消息?」

「你的人馬屁也不知道一個,對不對?德國外交部長剛剛啟程到莫斯科去了。要就蘇德之間的貿易協議進行高層級的洽談。德國人準備加入經濟互助委員會44和簽署華沙公約。一切都稱了卡費爾德的意,搞砸了布魯塞爾談判。英國人出局,俄國人進場。你有何感想?」

「我的感想是你是個大話癆。」萊爾說。

「偶爾幻想一下也不賴啊,」阿勒頓回答說,故意使用帶有同性戀暗示的字眼,「但可別告訴我那不會發生,美男子,因為總有一天會發生。總有一天他們會那樣做。他們別無選擇。打媽媽的臉,然後為祖國找一個爹。誰會成為新的爹呢?反正不會是西方就是,對不對?」他們走得越遠阿勒頓的聲音就提得越高。「這是你們這些愚蠢的馬屁精不會了解的!卡費爾德是德國惟一說實話的人:除了對該死的外交家來說以外,冷戰已經結束了!」他們關上車門時,還聽得見阿勒頓的最後炮聲。「放輕鬆,甜心,有特納在這裡,我們全都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小跑車慢慢開過美國僑民區一條條乾淨衛生的連拱廊。教堂鐘聲在陽光中歡快地響着。在新英格蘭禮拜堂外,一對新人面對着閃爍的攝影機。車子進入科布倫茨街後,人聲車聲像一陣大風襲來。在他們上頭,電子顯示器閃爍着偵測到的車速。卡費爾德的照片增加了幾倍。兩輛車牌有埃及文字的奔馳車超過他們,切入,再盪出,然後就遠去了。

「那部電梯,」特納突然說,「大使館裡的那部,故障多久了?」

「什麼電梯?我想是4月中。」

「你確定?」

「你不是想到那輛手推車吧?也是4月中不見的。」

「你不賴嘛,」特納說,「真的不賴。」

「如果你認為你是個專家,那就是犯了最可怕的錯誤。」萊爾反駁說,帶着特納先前見識過的同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千萬不要以為你是穿着白袍子的,而我們則是你實驗室里的標本。」他猛打方向盤,閃避一輛卡車,一陣憤怒的引擎加速聲隨即從他們後面響起。「也許你沒有察覺到,但我是正在拯救你的靈魂。」他微笑道,「抱歉說這些。西布克龍讓我神經兮兮。只是這麼回事。」

「他在日記里提到一個叫P的人。」特納突然說,「在聖誕節之後開始出現。『與P碰面』、『拿給P』、『與P吃晚餐』,然後這個P就慢慢減少了。P指的有可能是普蘭什科。」

「有可能。」

「巴德戈德斯堡那邊有些什麼部門?」

「建築部,科學部,健康部。就我所知只有這三個部。」

「他每星期四下午都會到巴德戈德斯堡開會。他去的會是哪個部?」

萊爾在紅燈前把車停下,卡費爾德像個獨眼巨人一樣皺着眉俯視他們——他的一隻眼睛先前被一隻不苟同的手撕了下來。

「我不認為他真的有什麼會要開,」萊爾用詞謹慎地說,「至少最近是這樣。」

「你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拜託你說清楚!」

「誰告訴你他去開會的?」

「梅多斯。是利奧告訴他的。利奧說他每星期要去開會。經過布拉德菲爾德批准的。是去處里跟索賠有關的事情。」

「哎,老天。」萊爾輕聲說。他把車子開出,占住右線道,硬是不給一輛猛閃燈的白色保時捷讓路。

「你這個『哎,老天』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