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7章

約翰·勒卡雷

「我不知道。事情大概不是你想的那樣。根本沒有什麼會議。至少沒有給利奧開的會議。不是在巴德戈德斯堡開,也不是在任何其他地方開;不在星期四,也不在一星期的任何一天。沒錯,勞利上任以前,利奧是會參加建築部一個低階層的會議。討論怎樣賠償遭盟軍演習損毀的德國房舍的事宜。利奧只是橡皮圖章,建築部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勞利上任以前?」

「對。」

「發生了什麼事?那會議停止了?就像他的其他工作一樣?」

「或多或少。」

代之以右轉開入大使館的車道,萊爾把車開到了左線道,準備再兜一圈。

「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或多或少?」

「勞利把它取消了。」

「取消了那會議?」

「我告訴過你:它是很形式化的。用通信的方式效果是一樣的。」

特納幾乎失望了。「為什麼你們要防着我?到底怎麼回事?他取消了那會議沒有?他在這件事情上扮演什麼角色?」

「慢慢來,」萊爾說,從方向盤舉起一隻安撫的手,「別着急。勞利改派我去參加會議。他不希望代表大使館出席會議的是個像利奧這樣的人。」

「像利奧這樣的人?」

「他不想讓一個臨時雇員代表大使館。就這麼簡單!勞利覺得這是不對的,所以就要我取代他。那之後,利奧不再跟我說話。他以為是我搞的鬼。你問得夠多的了,到此為止。」他們再次開過亞拉公司的加油站,朝北而去。加油工認得這輛車,向萊爾愉快揮手。「我也不準備和你討論布拉德菲爾德,哪怕你粗着脖子威嚇我。他是我的同事、我的上司,同時又是——」

「同時又是你的朋友!老天爺,你在這裡代表的是誰?是你自己還是可憐的納稅人?我來告訴你答案:俱樂部。你們的俱樂部。你代表的是外交部。我敢打賭,要是你看到過布拉德菲爾德為了額外的退休金而在威斯敏斯特橋把一些秘密檔案交給誰的話,你一定是轉過頭去的。」

特納並沒有吼,讓他的話顯得有力的反而是他語氣的沉重緩慢。

「你們讓我作嘔。你們每一個人。你們是他媽的馬戲團。利奧還在大使館工作的時候,你們沒給過他兩文錢的關心。他平凡得就像泥巴,不是嗎?他沒有背景,沒有童年,什麼都沒有。把他推到河裡都不會有人發現!他只夠資格和其他德國雇員擠在地下墓穴里!請他喝一杯可以,但請他吃晚餐則免談!現在卻又是怎麼回事?他跑掉了,帶走了你們一半的秘密,而你們開始覺得內疚。你們臉紅得就像被陌生男人搭訕的處女。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你,梅多斯,布拉德菲爾德。你們知道他是怎樣鑽漏洞的,知道他是怎樣欺騙和偷竊的。你們肯定還知道一些別的什麼:例如他跟誰是朋友或跟哪個女的有過一腿。不然你們不會對他特別感興趣。他有一籮筐的人際關係,但你們卻連一個名字都不肯給我。他每星期四下午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誰掩護他的?誰給他命令和錢的?他可是個特工,老天爺!他把手伸進了錢箱裡,但你們發現這件事之後,卻全都站在他那一邊!」

「不,你錯了,」萊爾說,車子此時已開進了鐵柵門,警察圍攏上來,輕叩車窗。萊爾沒馬上理他們。「你和利奧才是一國的。你們是站在鐵絲網的同一邊的。你們兩個。這就是你的問題。這就是你白費氣力的原因。」

他們開進停車場,萊爾把車繞到食堂旁邊,就是特納今天早上站着遠眺田野的地方。

「我得到他住處看看,」特納說,「我非去不可。」兩個人都同時看着擋風玻璃外的正前方。

「我記得你問過一次了。」

「好吧,當我沒說。」

「你為什麼要我同意呢?據我所知,你是一定會去的,只是早晚問題。」

他們下了車,緩緩走過柏油碎石路面。公文信差一個個躺在草坪上,他們的摩托車在旗杆四周圍成一圈。威風凜凜的天竺葵沿着草地邊緣排開,像一個個小小的衛兵。

「他愛軍旅生活,」萊爾走上台階時說,「真的很愛。」

當他們停下來把通行證遞給那個長得像黃鼠狼的中士檢查時,特納不經意回頭望向車道。

「看!」他突然說,「是在機場尾隨我們的那兩個人。」

一輛黑色「歐寶」緩緩開進了左轉待轉區,兩個男的坐在前座。因為是站在台階上,特納很容易看見在陽光中閃爍的多角度長型後視鏡。

「西布克龍派人護送我們去吃午餐,」萊爾帶着一個苦笑說,「又派人護送我們回來。就像我告訴你的:別以為你自己是專家。」

「那你星期五晚上人在哪裡?」

「躲在柴棚里,」萊爾厲聲說,「等着要謀殺安妮夫人,好拿走她的無價鑽石。」

密碼室的門再次開着。科克躺在一張帶輪矮床上,一本加勒比海別墅指南躺在他旁邊的地板上。在休息室書桌上放着個大使館的藍色信封,收件人寫的是阿倫·特納閣下。名字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字體僵硬,相當笨拙。信上說:有好幾件與特納先生波恩此行有關的事情,也許是他想要知道的;如果方便,尚望特納先生不吝於今天傍晚六點半大駕光臨信上的地址,享用一杯雪莉酒。地址位於巴德戈德斯堡,寫信人是新聞與信息科的珍妮·帕吉特小姐。她簽了名,又為清晰起見在簽名下面用打字機把名字再打了一遍。姓氏的首字母P字簽得相當大一個。特納翻開藍皮日記本,面露詭異的笑容。普蘭什科是P,帕吉特是P,日記本里的人名縮寫也是P。來吧,利奧,讓我們來看看你罪惡的小秘密吧。

8 珍妮·帕吉特

「我想,你是負責處理敏感事務的吧。」珍妮·帕吉特以準備好的開場白揭開談話。

雪莉酒放在他們之間那張玻璃桌麵茶几上。公寓暗而丑,椅子是維多利亞式的藤椅,窗簾是德國式的,非常厚重。飯廳凹壁上掛着幾幅康斯太伯風景畫的複製品。

「你應該像醫生一樣,有一套專業的保密標準。」

「這當然。」特納說。

「今天早上的參贊處會議提到你正在調查利奧·黑廷失蹤的事。我們被告知不可以談這事,包括在我們之間。」

「跟我談卻是允許的。」特納說。

「當然。但我自然會想知道,我可以得到多大的保密保障。比方說,你和人事部之間是不是也有聯繫的呢?」

「那要看你提供的是什麼樣的信息而定。」

她把雪莉酒杯舉到眼前,仿佛是測量它的液體容量。這明顯是一種姿態,用來顯示她的老於世故和不慌不忙。

「比方說有誰……比方說我做出過不明智的判斷。那應該算是私事吧?」

「那要看你對誰做出過不明智的判斷。」特納回答說,珍妮·帕吉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

「聽着,」特納說,瞧着她看,「如果你找我來是要告訴我,你把一疊文件落在了巴士上,那我就非得向人事部詳細報告不可。如果你是要告訴我你不時會跟某個男朋友外出,那我就半個字都不會說出去。主要是——」他一邊說一邊把酒杯推過茶几,讓她斟滿。「人事部不想知道我們的存在。」他的態度很隨意,好像毫不着急的樣子。他懶洋洋地坐着,身體占滿整張椅子。

「我是出於保護別人的顧慮。有一個無法為自己出面說話的第三者。」

「但那也是個安全上的顧慮,對不對?如果你不認為重要,壓根兒就不會想找我談。說與不說隨你的便。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

她以急速、生硬的動作點燃一根煙。她長得不醜,只是衣着似乎不是太年輕就是太老氣,以致不管特納是什麼年紀,她看起來都不像是他同輩。

「我接受,」她陰沉地瞅了他片刻,就像是評估特納能夠吸收得了多少她將要說的話。「不過,你誤解了我請你來這裡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這樣。因為你必然聽過很多有關我和黑廷的謠言,所以我想不如由我自己來告訴你事實。」

特納放下酒杯,打開筆記本。

「我是去年聖誕節前才到這裡的。」珍妮·帕吉特說,「從倫敦來。那之前我派駐在雅加達。我回倫敦是打算結婚。你也許在檔案里讀到過我訂過婚的事?」

「我想我看漏了。」特納說。

「我的未婚夫在最後一刻認定我們不適合在一起。這是個非常有勇氣的決定。接着我就被派到波恩來。我們認識了很多年,大學時代都愛看同一類的書,所以我總是以為彼此有很多共通處。但他認為不是。訂婚就是有這種好處。我尊重他的決定。所以任何人都沒有理由為我難過。」

「你是聖誕節前來到這裡的?」

「這是我特別要求的。除了派駐雅加達那段時間,我們從前都是一起過聖誕。這個……分手對我來說無疑是痛苦的。我急着換個環境沖淡憂傷的氣氛。」

「很自然。」

「因為是單身,我在聖誕節自然會受到很多邀請。幾乎每個參事處的同仁都邀我跟他們一起度聖誕。布拉德菲爾德夫婦、傑克遜夫婦、克拉伯夫婦、加韋斯頓夫婦,他們全都邀請我。我也受到梅多斯的邀請。你想必已經見過阿瑟·梅多斯。」

「見過。」

「梅多斯是個鰥夫,與女兒邁拉住在一起。他事實是個B3級的幹部,雖然現在已經不用這種等級制度。我覺得能夠受到一個資深幹部的邀請非常榮幸。」

她說話有一點點外省腔,儘管百般掩飾,但這種腔還是在她一邊說話時一邊對她加以嘲笑。

「這是我們在雅加達的傳統。我們要更加打成一片。但在波恩這樣大一點的大使館,情形卻不是這樣,大家都自成一個個小圈圈。我不是認為大家應該完全像一家人——我甚至認為這樣是不好的。但在波恩這裡,界限卻是太嚴格、太多了,A級只和A級來往,B級只和B級來往,部門與部門之間又是另一條界線。經濟室如此,武官室如此,參贊處也是如此。它們都各自形成一個個小集團。我不認為這是對的。還要來一點酒嗎?」

「謝謝。」

「所以我接受了梅多斯的邀請。另一個客人是黑廷。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白天,到黃昏才離開。邁拉·梅多斯不在家。她病得很厲害,據我所知,她在華沙和一個當地人發生了私情,而收場幾乎是悲劇性的。順便說說,我個人是反對婚前性行為的。那天邁拉去參加一個年輕人的派對,而梅多斯本人則應邀到科克夫婦家吃晚餐,所以我們只能留到黃昏。離開時,黑廷邀我去散步。他說不遠處有個好地方,最適合酒足飯飽後開車上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我一向喜歡運動,所以答應了。沒想到,散過步後,他又邀我到他家用晚餐。他很堅持。」

她望着特納,十根手指互握,擱在大腿上,形成杯狀。

「我覺得拒絕是不得體的。那對女性而言真是一個極艱難的決定。我是希望可以早點回家,但又不想讓他難堪。那天畢竟是聖誕節,而他在散步時的言行舉止又完全無疵可尋。另一方面,在那天以前,我又幾乎可以說是不認識他的。最後,我答應了,但表示我不希望太晚回家。他答應了這個附帶條件,於是我就開車跟着他的車到柯尼希斯溫特去。讓我吃驚的是,他早已準備好一切。桌子上放着兩人份的餐具。他甚至事先請司爐工過來一趟,把壁爐給先點着。晚餐後,他告訴我他愛我。」她拿起香煙,猛抽了一口。她現在的語調更接近是陳述事實。「他說這一輩子從未感受過那麼強烈的情緒。說自從我在參贊處會議出現的第一天起,他的靈魂就出了竅。他指着萊茵河上駁船的燈火說:『我站在臥室的窗前,看着它們一艘艘開過,徹夜不眠。一朝復一朝,我看着太陽從河上升起。』這全是因為對我神魂顛倒的緣故。聽他這麼說,我整個人愣住。」

「你怎麼回答?」

「我根本沒機會開口。他說他想送我禮物。他說,即使此後無緣再見,他還是希望送我一份聖誕禮物,作為愛的表白。他跑到書房,拿回來一盒東西,是包裝好的,上面有一張紙條,寫着:『送給吾愛』。我當然是完全呆若木雞。『我不能接受,』我說,『我不能拿你的任何東西。那會讓我有虧欠感。』我向他解釋說,儘管很多方面他都完全英國化,但在這種事情上面,英國人的作風相當不同。接受旋風式求愛在歐洲大陸固然很普遍,但在英國,女性卻會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才會接受別人的求愛。我們必須要先了解彼此,知道彼此的價值觀一不一致。再說,我們有年齡上的差距,而我又必須考慮到我的事業。我不知該怎麼辦。」她中性的語氣已經不見了,變得無助和有點可憐。「但他只是反覆說:不管怎樣,今天都是聖誕節嘛,你把它當成一般的聖誕禮物好了。」

「盒子裡是什麼?」

「一個吹風機。他說我全身上下,他最仰慕的就是我的頭髮。他說他每天早上都會打量太陽光在它上頭照耀的樣子。他是指在參贊處會議的時候。」她急速呼吸了一口氣。「那吹風機至少售價二十英鎊。從來沒有人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哪怕是我的前未婚夫在我們關係最親密的時候也沒有。」

她儀式性地把一隻手伸進香煙盒,猶豫了一下,挑出一根香煙,然後眉頭深鎖地把它點燃。「我們坐下來,他把一張唱片放到唱機上。我不是個有音樂細胞的人,但心想音樂說不定可以分散他的心思。我為他難過,也極不情願在那樣的情況下丟下他一個人。他只是看着我。我則不知道要看哪裡。最後,他走上前想抱我,而我則說我要回家。他把我送到車子旁。幸而接下來還有兩天假期,讓我有時間思考怎麼辦。他打過兩次電話邀我晚餐,我都拒絕了。到了假期結束,我打定了主意。我寫了一封信給他,連同禮物交還給他。我不覺得我還有別的選擇。我一大早就到大使館上班,把信和禮物交給參贊處警衛。我在信上說,我已經深思過他說的話,但深信自己永遠無法回報他的感情。而因為我們是同事,以後還會常常見到面,所以明智之舉是馬上作個了結,以免……」

「以免什麼?」

「以免引起閒言閒語。」她突然激動起來,「我不知道後來是怎麼產生的。你知道流言蜚語這東西是沒有地方沒有的。」

「他們說了你們一些什麼流言蜚語?」

「天曉得,」她說,「天曉得。」

「你把禮物交給哪一個警衛?」

「華特,較年輕的那個。他是麥克米倫的兒子。」

「他告訴過其他人嗎?」

「我特別交代他視之為機密。」

「我想你這樣說一定會讓他印象深刻。」

她憤怒地瞪着他,臉因為窘而發紅。

「好吧,你用快刀斬了亂麻。他怎樣回應?」

「那天早上,出現在參贊處會議的時候,他對我說了聲早安,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則對他微笑,就這麼多。他臉色蒼白,但很勇敢……憂愁,但自持得住。我感到最糟糕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再說,他馬上就要到檔案庫幫忙了,我想這說不定可以讓他的心思有別的寄託。有兩星期時間,我幾乎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不管是在大使館裡還是社交場合,他的樣子都像很快樂。他沒有再提聖誕節傍晚或吹風機的事,連暗示都沒暗示。只有偶爾在雞尾酒會上他會故意走到我附近,而我知道他只是為了……親近我。有時我會意識到他的眼睛看着我。女人是有這種直覺的。我知道他還沒有完全放棄希望。他有一種可以捕捉別人眼神的方法。我納悶自己以前為什麼會沒注意到這一點。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給他任何鼓勵。一來是我心意已決,二來是我知道,我對他好一點的話,短期也許可以減低他的沮喪,但長遠來說對他只有壞處。我也深信,他這種突如其來和……非理性的感情一定會迅速過去。」

「結果是這樣嗎?」

「我們以這種方式互動了大約兩星期。我開始覺得神經緊張。不管我參加任何派對或邀約,都總會看到他在場或在附近。他甚至沒有再跟我說話了。他只是看着我。不管我走到哪裡,他的眼神都會尾隨……那是一雙非常陰沉的眼睛,我會形容它是的。深褐色,會讓人感受到一種深深的依賴感……到最後,我甚至害怕外出了。我甚至有一個要不得的想法。我懷疑他是不是偷看過別人寄給我的信。」

「你現在知道答案了嗎?」

「我們在檔案庫都各有專屬的郵件格,供收電報和收信用。檔案庫每個人員都會幫忙整理寄入的東西,看是給誰的就放入誰的郵件格里。當然,這裡就像英國,邀請函都是不封口的。因此,他要看一看內容再容易不過。」

「為什麼你認為這個想法要不得?」

「因為那不是事實,」她回答說,「我質問過他,而他保證絕無此事。」

「我明白了。」

「他說他絕不會幹這種事。那不是他的個性,從不會有這一類的念頭。他指天誓日向我保證沒有……跟監我。這是我質問他時的用語,但一出口就後悔了。我搞不懂我怎麼會用這麼荒謬的字眼。他說他的舉止只是出於他一貫的社交禮儀,而如果我覺得受困擾,他會改變舉止,或者是婉拒所有邀約。沒有什麼比對我構成負擔是他更不樂見的了。」

「所以自此你們又重新是朋友了,對嗎?」

「自從1月23日,他又再次不跟我說話了。」哪怕是在黯淡的燈光中,特納仍然看得見眼淚沿着她粗糙的臉頰流下;她一隻手迅速舉起,掩蓋它們。「我受不了。我無時不想着他。」

特納站起來,打開酒櫃的門,在一個大玻璃杯里斟上半杯威士忌。

「來吧,」特納輕聲說,「這是你需要的:把它喝掉,不要再裝了。」

「我是過勞的關係才會這樣,」她接過杯子,「布拉德菲爾德從不讓人閒着。他不喜歡女人。他恨女人,巴不得把她們都趕到一樓去工作。」

「現在告訴我1月23號那天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