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8章

約翰·勒卡雷



她身體側向藤椅一邊,背對着他,聲音高得有些失控。

「他不理我。他假裝埋頭工作。即使我到檔案庫拿文件,他也不會抬起頭。即使抬起頭也不是看我。他從沒有這樣專心工作——你只要看看他在參贊處會議的樣子就會知道這一點。他骨子裡是懶洋洋的。但聽到我的腳步聲時,他卻會裝得無比專心。即使我向他打招呼,他還是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即使我在走廊里徑直向他走去,他也是一樣的反應。他不注意我,就像我是不存在的。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我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那樣。他畢竟只是個臨時雇員,只算根蔥。他一點分量都沒有,這個你只要聽聽別人怎麼說他就會知道。……廉價貨,他們都這樣說他。腦筋轉得快,但卻不怎麼靈光。……我寫信給他。我打電話到他家。」

「大家全知道了,對不對?你表現出來了,對不對?」

「是他先追求我的……用他的愛的宣言來圍困我……像個舞男一樣百般恭維我。當然,一部分我看得清清楚楚,並不擔心。可是他對我忽冷忽熱。他以為自己是誰?」

她伏在椅背上,頭埋在臂彎里,肩膀隨着啜泣抖動。

「你必須告訴我。」特納說。他站在她前面,一隻手抓住她手臂。「聽着,你必須告訴我一月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對不對?他要求你為他做了什麼事。跟政治有關的。他設計好圈套,讓你往裡面跳。他給你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然後就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一樣他無法靠自己拿到的東西。而到手之後,他就不再要你了。」

啜泣開始了。

「你告訴了他一件他想知道的事。你幫了他一個忙——他需要的一連串幫忙中的一個。算了,別放在心上,你不是惟一的。好幾個其他人都以某種方式這樣做過。所以到底是什麼事?」他跪在她旁邊。「所以你有過什麼不明智的判斷?告訴我!是一件讓你嚇破膽的事,對不對?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

「我把鑰匙串借給了他。我把鑰匙借給了他。」她說。

「快點。」

「是我值夜班那天晚上。他來求我……不是求。不是。」

她坐直身體,臉色煞白。特納把她的酒杯斟滿,放回她的手中。

「我當天值班。當值夜官。1月23日,星期三。利奧沒有當值夜官的資格,有些東西是臨時雇員不能看的,比方說特殊指示……應變計劃等等。當時一定是七點半,或者八點。我離開密碼室……要前往檔案庫,而我看見利奧就站在走廊里,就像是等着我似的。『珍妮,』他微笑着說,『好巧。』我高興極了。」

啜泣聲又再響起。

「我高興極了。我一直盼着他再次跟我說話。他在等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卻假裝是湊巧碰到。我說:『利奧。』我以前從未這樣喊過他。我們站在走廊里交談。他反覆說,這真是個美妙的偶遇。他說想邀我一起用晚餐。但我提醒他,我正在值班。但他不以為然。『好可惜,明天晚上怎麼樣?要不就周末?』他說星期六早上會打電話給我。我說好,說我喜歡那樣。他說吃晚飯前我們可以先到上次那個足球場散散步。我好高興。但我手上還抱着一大把電報,所以我就說:我得走了,要把這些東西拿給阿瑟·梅多斯。他說要幫我拿,我說不用,我自己拿得了。我正想轉身……我想要先走,因為我不想看着他離開我。我正想轉身,卻聽到他說:『啊,珍妮,等一等……』——你知道他說話的腔調的——『剛剛發生了一件荒謬事兒。唱詩班的人都來了,等在樓下,但不知道誰把會議室的門給鎖上了。我們找不到鑰匙,心想你說不定會有一把。』這聽起來有點怪,因為我想不出來有誰會無聊到把會議室給鎖上。我回答說:有,我待會兒下樓去開。他知道我有會議室的鑰匙,因為值夜官會有大使館每一個房間的備份鑰匙。『別費你的事走一趟了,』他說,『把鑰匙串給我就行。我兩分鐘後就還給你。』他看見我猶豫的樣子。」

她閉起雙眼。

「他很敏感,」她大哭了出來,「輕易就會被傷害。而我又已經指控過他偷看我的信。我愛他。……我發誓我從未愛過任何人……」她的哭聲漸漸平息。

「所以你給了他鑰匙?一整串?各個房間的鑰匙,各個保險箱的鑰匙……」

「包括所有辦公桌抽屜和鋼櫃的鑰匙,包括大使館前後門的鑰匙,還有關閉檔案庫警鈴的鑰匙。」

「包括電梯的鑰匙嗎?」

「當時電梯還沒上鎖……地下室入口也還沒有裝上鐵柵門……都是下一個星期的事。」

「他多久以後還你鑰匙?」

「五分鐘後。也許更短。那夠時間嗎?」她抓住他的手臂追問。「那夠時間嗎?」

「夠時間做印模?如果他已準備好,五分鐘夠他做五十個鑰匙印模。」

「他會需要蠟或代用黏土之類的。我後來問過人。」

「他在房間裡都已準備好,」特納冷漠地說,「他是生活在一樓的。不過別擔心,說不定他真的只是為了讓唱詩班進得了會議室。別讓你的想像力跑太快了。」

她已經停止哭泣。她的聲音恢復平靜。「那天晚上不是唱詩班練唱的日子。練唱是在每個星期五,而那天是星期四。」

「這麼說你後來查過?你問過警衛?」

「我早就知道!我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就知道!我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要給他,但還是給了。我得信任他。那是一個信任的動作。你不明白嗎?那是一個付出的動作,一個愛的動作。但我不期望你會明白這個。」

「但在你付出以後,」特納說,站了起來,「他就不要你了,對不對?」

「男人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

「他星期六打電話給你了嗎?」

「你知道沒有。」她說,臉仍然埋在臂彎里。特納合起筆記本。「你聽得見嗎?」

「聽得見。」

「他向你提過一個叫瑪格麗特·愛克曼的女人嗎?他從前跟她訂過婚。她也認識哈利·普蘭什科。」

「沒提過。」

「沒提過其他女人?」

「沒有。」

「他在你面前談過政治嗎?」

「沒有。」

「他是個政治立場很『左傾』的人?」

「沒有。」

「見過他跟可疑的人在一起嗎?」

「沒有。」

「他有沒有談過他的童年?談過他住在漢普斯特德的叔叔?那是一個把他養大的共黨分子。」

「沒有。」

「奧托叔叔,聽過嗎?」

「沒有。」

「他提過普蘭什科嗎?有沒有?有沒有提過普蘭什科?」

「他說普蘭什科是他惟一的朋友。」她說,然後再次陷於沉默。

「他提過普蘭什科的政治立場嗎?」

「沒有。」

「他說過他們仍然是朋友嗎?」

她搖搖頭。

「上星期四,也就是他失蹤前一天,他跟某個人在馬特努斯吃午餐。那個人是你嗎?」

「我說過了!我發誓不是我!」

「是你嗎?」

「不是!」

「他的日記本是這樣記的。他把你的名字縮寫為P字。其他提到你的地方也是用P字。」

「那不是我!」

「這麼說是普蘭什科?」

「我怎麼知道!」

「因為你跟他有過一腿!你只告訴我一半而隱瞞了另一半!你一直跟他睡!睡到他離開的那一天為止!」

「這不是真的。」

「為什麼布拉德菲爾德要掩護他?他恨他入骨,但他又為什麼那麼照顧他?不只給他工作,還讓他管錢,為什麼?」

「請你走吧,」她說,「以後不要再來。」

「為什麼?」

她直起身。

「出去。」

「你和他星期五晚上還吃過晚餐。就是他離開的那天晚上。你一直跟他睡卻不承認!」

「沒這回事!」

「他問及你綠檔案的事!他要你把公文箱弄給他!」

「沒有!沒有!快走!」

「我要一輛出租車。」

她打電話的時候他在一旁等着。「Sofort(快點),」她說,「Sofort。」快點過來把他帶走。

他走到門邊。

「你們找到他的話會怎麼做?」她問,淡然的聲音里隱藏着關切。

「不關我的事。」

「你不關心?」

「我們永遠不會找到他,所以我何必關心?」

「既然這樣,你何必還要找他?」

「有何不可?我們就是這樣消磨人生的,不是嗎?追尋一些我們永遠找不着的人。」

他慢慢走下樓梯,走到公寓入口。從另一間公寓傳來雞尾酒會的低沉人聲。一群喝得爛醉的阿拉伯人在他身邊一窩蜂擠過。在萊茵河對岸,張伯倫山丘45上的一線燈火像是戴在溫暖黑暗中的項鍊。一棟新建的大樓聳立在他正前方。他覺得自己曾經從另一個角度看過它。一座鐵路橋跨在大道的盡頭。當火車隆隆開過時,特納看得見餐車裡的乘客正在默默凝視他們的食物。

「去大使館,」他說,「英國大使館。」

「英格蘭大使館?」

「不是英格蘭,是英國。我趕時間。」

那出租車司機沿途罵罵咧咧,數落外交人員在波恩的囂張跋扈。車子開得飛快,有一次差點撞上一輛電車。

「拜託你好好開,行嗎?」

下車時他要求司機開給他收據。司機從置物箱裡拿出一個橡皮圖章和一本本子。蓋章的時候,他用力是那麼地猛,以致整張收據都皺了起來。大使館是一艘船,所有窗戶都燈火通明。黑色人影在大堂里移動。停車場停滿車。特納把收據扔掉。拉姆利不會幫他付出租車費的。這是上一次經費削減以後的新規定。他不可能從任何人那裡要求補償。惟一例外的是黑廷,他欠他的債看來越積越多了。

布拉德菲爾德正在開會,皮特小姐說。他大概天亮前就會跟大使一起飛到布魯塞爾。她正在安排好秩序,而她說話的態度就像是讓特納感到不快是她的分內職責。萊爾現在人在德國國會,旁聽戒嚴法的辯論。

「我想看看值夜官的鑰匙。」

「恐怕你只有得到布拉德菲爾德先生的同意才能看。」

他跟她爭執,而這正是她想要的。他最後把她壓倒,而這也是她想要的。她給了特納一張行政科簽署的授權書。他把它拿到值班櫃檯,值班警衛是麥克米倫:一個高大、穩重的人,曾經在愛丁堡警隊當過巡佐。而不管他聽到過特納些什麼,這些話都只會讓他對特納沒有好感。

「還有夜間登記本,」特納說,「把1月以後的夜間登記本拿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