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19章

約翰·勒卡雷

「請。」麥克米倫說。特納翻閱登記本的時候,他就站在他前面,以防特納把登記本帶走。當時是八點半,大使館裡空空蕩蕩。「老哥,」克拉伯經過的時候喃喃地說,「明天早上見。」

夜間登記本上沒有黑廷的名字。

「把我的名字登記上去,」特納說,把登記本推過值班櫃檯,「我一整晚都會待在這裡。」

我一整晚都會待在這裡,他心裡想,就像利奧那樣。

9 罪惡的星期四

一共有五十把鑰匙,只有大約六把是有標籤說明的。他站在利奧站過的二樓走廊,身處一根柱子的陰影之中,凝視密碼室的門。時間是7點30分,利奧的時間;他想像珍妮·帕吉特抱着一堆文件,正在走過來。走廊現在很吵,密碼室門上的活動鋼門像斷頭台鋼刀一樣起起落落,因為檔案庫的女孩不時都要來送或發電報。但那個星期四晚上,這裡卻是靜悄悄的,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當時利奧就站在這個地方,對她說話。他看看表,又再看看手上的鑰匙串,心想:五分鐘。利奧在這五分鐘做了什麼?四周的聲音震耳欲聾,比白天還要吵;連同密碼機在內的各種聲音宣示着世界正在進入緊急狀態。但那個晚上卻是靜謐一片;利奧是愛靜的生物,他等在這裡,準備攫取獵物,加以摧毀——在五分鐘之內。

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大堂上頭,從樓梯井往下看,看到一些下班的女打字員正輕快地往外走,樣子像一艘沉船的生還者。利奧當時的步履應該是輕快卻不慌不忙的,因為珍妮可以看得見他的背影,而岡特或麥克米倫也會看到他下樓梯的樣子。輕快卻沒有得意洋洋。

特納走下樓,站在大堂里。但這是個多大的冒險啊,他突然想,多危險的遊戲。人群分開,讓兩個德國官員通過。他們手提黑色公文包,走路的樣子自負,仿佛是來執行一項行動。那是個多大的冒險啊。因為她說不定會改變主意,說不定會跟下樓來,如果是這樣,她幾分鐘內就會發現真相——假設她不是本來就知道真相——會知道利奧是在說謊。她只要走到大堂,聽到會議室里沒有傳來歌聲,看到夜間登記本里沒有唱詩班成員的名字,看到衣帽間的掛鈎上沒有帽子大衣,就會知道愛情騙子黑廷·利奧為取得鑰匙串而對她撒了謊。

「那是一種付出的表示,一個愛的動作。但我不指望你會理解。」

走入走廊以前,他停下來研究那電梯。漆成金色的電梯門上了鎖,中央的玻璃窗被從裡面封起,漆黑一片。為了進一步增加安全性,兩根粗鋼杆橫焊在窗子上面。

「這焊多久了?」

「不來梅暴動之後加的,先生。」麥克米倫說。

「不來梅暴動是什麼時候?」

「1月,先生,1月底。是外交部建議的,先生。他們派了專人過來。地窖門和鋼杆都是他加裝的。」麥克米倫說話的樣子像是在愛丁堡的高級市政官面前作證:一氣呵成,呼吸間歇規律。「那人工作了一整個周末。」麥克米倫補充了一句,語帶敬畏,因為他一直想像自己也是個願意鞠躬盡瘁的人。

慢慢走向黑廷的房間時,特納思忖:當時這些門都應該是關着的,這些燈光是熄滅的,這些房間是安安靜靜的。會有一個月亮從鐵欄杆照進來嗎?還是說只有一些藍色的夜光燈為這個廉價的英國人亮着,而他的足音則在這個地窖里迴響?

兩個女孩打他身邊走過,穿的是便裝。其中一個穿着牛仔褲,她非常正眼看特納,掂估他的分量。哇噻,他心想,過不久我一定要把住一個。他用鑰匙打開利奧房間的門,走進去,站在黑暗中,心想:你當時在搞什麼把戲,你這個小毛賊?

要製作印模的話,黑廷會用得着一些盒子。雪茄盒子就管用,在裡面填充上膠泥,或者從兒童玩具店買回來的橡皮泥也行。加上一點點白色的滑石粉會讓印模更清楚。複製包括三個動作:複製正面,複製反面,再把鑰匙直插到膠泥里。要注意的是凹凸處務必要印清楚。依印模做出來的鑰匙不見得與鎖密合,但只要用的是軟一點的金屬,它就能自我調整……來吧,特納,部隊的士官長不是愛說,既然它是位於四周有毛的地方,你就絕不會找不到?他一定早就準備好複製材料。是五十個填上膠泥的雪茄盒子嗎?還是只是一個?

應該只是一個。黑廷想要的應該只是一把鑰匙。哪一把?在這棟嘟嘟囔囔的英國房子裡,到底是哪個阿拉丁山洞裡藏着秘密寶藏?

黑廷,你這個毛賊。他從黑廷自己的房間開始試鑰匙,純粹是一種示威的姿態,要向那個缺席的賊顯示,他自己的房間一樣會被人潛入。接着他沿着走廊慢慢一扇門一扇門試,每試對一把鑰匙就把它從環上脫下來,放進口袋裡。大部分門甚至是沒有上鎖的,所以這些鑰匙很多都是多餘的。在一個急救室里,他聞到一股酒精味,看見一個供電線接線用的接線箱。

搞竊聽?這就是你的專業興趣,毛賊?你把那些吹風機和各種小玩意帶到大使館,為的就是用它們掩護一些你偷運進來的竊聽器材?「狗屁想法。」他大聲說,此時他褲子口袋裡已裝着十二把鑰匙。他爬上另一層樓,這一次幾乎直接走進了大使私人秘書的辦公室。一望而知這位秘書先生是個趾高氣揚而挑剔的人,狐假了他主人不少的虎威。

「大使一分鐘內就會出發,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戰戰兢兢。」他拿着電話說,語氣冷颼颼,「他對你們這些人可是夠松的。」

大部分走廊都形同白晝。商業科正在慶祝蘇格蘭周。照片中的女王身穿蘇格蘭服飾。在一幅鑲框的抽象拼貼畫裡,迷你的蘇格蘭威士忌堆得高高,兩旁是一些跳舞的人和風笛。在開放空間,一些臉色蒼白的文員牢牢坐在機器前面加加減減。「布魯塞爾揭曉在即!」牆上一張標語提醒他們,但那些機器似乎無動於衷。他走上一層樓,走到了各隨員室所組成的「白廳」;每個隨員都有自己的小小部會,辦公室的門上都有名牌。

「你來這裡是搞什麼鬼?」一個職員問他,而特納叫他說話客氣點。從某個地方傳來雄壯威武的口授聲音。在打字組,女打字員可憐兮兮地坐成一排排,像是正在上課的女學生。她們的女主管——一頭藍發,六十歲有餘——獨自坐在最前面的講台上,正在檢查一塊蠟紙板。只有她一個人嗅到敵人的氣味:她猛抬頭看着特納,鼻尖朝上。她背後的牆壁上掛滿其他部門女主管寄來的聖誕卡。

「我是檢查門鎖的。」他喃喃說。女主管的響應眼神像是在說:「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但別打我的女孩的主意。」

媽的,我會搞到一個的,我向你保證。為什麼你不能饒了她們其中一個,讓她享受一下快速掉進天堂的滋味?黑廷,你這個毛賊。

10點鐘。他已經去過每一個黑廷可以靠鑰匙進入的房間,但除了頭疼以外一無所獲。不管當初黑廷想要的是什麼,那東西都不在原處了,要不就是得經過幾星期的搜索才會找到,或是顯眼得讓人視而不見。他感到那種隨緊繃而來的噁心感,各種不協調的回憶在他腦子裡競奔。老天,才過了一天。一天時間就足以讓人從滿腔熱忱掉落到挫折沮喪。從飛機到密碼員的休息室,他得到一堆線索而又一無線索。今天只是星期一但我卻像活了一輩子。他瞪着桌上空白的電報表格,不知道有什麼好報告的。科克正在打瞌睡,密碼機一片安靜。鑰匙在他面前堆成一堆。他把它們一把一把套回到鑰匙環里。把事情拼湊起來,他對自己說,去建構。除非理出最起碼的頭緒,我知道你是不會上床睡覺的。一個知識分子的任務——他的狗屁導師告訴過他——就是從混亂中理出秩序。定義混亂狀態。那是個沒有系統的心靈。對不起,老師,請問什麼是沒有心靈的系統?他在一張紙上懶懶畫了一個表,把一周分成七天,每天分成二十四小時。繼而他打開藍皮日記本。重組碎片,把所有方塊湊成一整塊。你會找得到他而肖恩不會。黑廷·利奧,索賠暨領事事務,竊賊既獵人,他會獵到你的。

「你不會湊巧懂點股票吧?」剛醒來的科克問他。

「不,我不懂。」

「我要出的謎題是,」他揉揉粉紅色的眼睛,繼續說,「如果華爾街和法蘭克福都大跌而我們又無法在這一回合加入歐共體,將會對瑞士的鋼鐵股有什麼影響?」

「如果我是你,」特納說,「就會把所有錢押在紅色上面46,不再想它。」

「我有這種決心就好,」科克說,「我們想在加勒比海買一小片土地——」

「安靜。」

建構。把你的想法統統寫在黑板上,然後看看會發生什麼。來吧,特納,你是個哲學家,來告訴我們世界是怎樣運轉的。事實。建構。來吧,親愛的特納,你會放棄學院的沉思生活,不就是因為更喜歡公務員的實務生活?建構:建構一些說得通的推理,那萊爾就會說你是個活生生的人。

從星期一開始吧。星期一是出外赴宴的日子。通常都是自助餐——萊爾在美國俱樂部餐廳里告訴過他——因為那可以省去主人安排座次的煩惱。星期一是客場比賽的日子。英國人對中東佬。另一種形式的奴隸制度。黑廷基本上是個次等人。較小的大使館。接待空間不夠的大使館。星期一是B組的遊戲。

「……如果是個女孩,我們就會請個有色人種的保姆,一個印傭。她可以幫我們教小孩,至少教到初中。」

「你就不能保持安靜?」

「但前提是我們有一筆基金,」科克補充說,「沒有錢什麼都不用談。」

「我正在工作,你明白嗎?」

我在努力建構,他心裡想,但心思卻飄到了別處去。他看見自己和走廊里遇到的那個女孩在一起,她沒塗口紅的雙唇勉強隱入到柔嫩的皮膚里。她睇視着他微凸的小腹,笑聲就像他太太的笑聲:阿倫心肝,你娶我難道是為了跟我打架的嗎?這種事是講韻律的,就像跳舞,你不明白嗎?像湯尼就是個曼妙的舞者。對了,心肝,我今天會晚一點回來,明天會一整天都不在家:我要和我的星期一情人進行客場比賽。住手,阿倫,不要!求你不要揍我!我不會再碰他,我發誓,星期二之前都不會。

黑廷,你這個毛賊。

星期二是在家裡招待客人的一天。特納把應邀客人列成一張清單:萬代隆格夫婦(荷蘭人)……卡納爾夫婦(加拿大人)……奧布圖夫婦(加納人)……科爾特贊尼夫婦(意大利人)……阿勒頓夫婦,克拉伯夫婦,還有一次是(當然是)布拉德菲爾德夫婦。這些無聊乏味的宴請加起來不下四十八次:奧布圖夫婦七次……阿勒頓夫婦三次……布拉德菲爾德夫婦一次。你對他們可真下足工夫,不是嗎?「我猜他在那裡維持一定的生活排場。」那個晚上的菜單是香檳和兩樣蔬菜。外加俄國納稅人付賬的鵪鶉蛋。他的太太侵入他的思緒:心肝,今晚我們幹嗎不招待威洛比夫婦到外頭用餐?他們不會介意的。他們知道我討厭下廚,而湯尼又超愛意大利菜。噢,當然好,當然好,只要是能夠取悅湯尼的我都沒意見。

「……如果是個男孩,」科克說,「我就會自己教他。哪怕是在這個地方,也總有些讓男孩上的才藝班吧。」

星期三是娛樂日。乒乓夜。唱歌夜。士官長們的狗屁:「來一點點杜松子酒加威士忌吧,特納先生,很來勁的。你知道阿兵哥都說你什麼嗎,長官?今天是聖誕節,我想你一定不會介意我轉述。他們都喊你先生,長官,他們可不是人人都會喊先生的。他們都說:『特納先生很犟,特納先生很難搞,但特納先生很公道。』所以,長官,有關我的休假……」放逐者之夜。一點一點鑽進大使館肌膚去的一夜。回來,女孩,脫掉你的牛仔褲。一個賣力經營的晚上。特納仔細研究黑廷參加了哪些娛樂活動,心想:我得承認,你為你的計劃做了很多事。你是在兜售自己,對不對?蘇格蘭土風舞社,九柱戲社,放逐者汽車俱樂部,運動委員會。你真是有目的的,對不對?你帶着球閃過了一堆人,你這個毛賊。

周末的日記除了提到園藝活動和兩三次漢諾威之旅以外,什麼都沒有提,所以剩下就只有星期四好研究。

罪惡的星期四。

他在「星期四」周圍畫了一個框,然後打電話給阿德勒飯店,問他們何時關門。他們不關門。在那個框外他又畫了一個框,半英寸寬,一個半英寸長的樣子,中間空白處還添了幾條盤旋環繞的蛇;它們好像有意朝字母T的哥特式曲線上吐信子,等着能給他帶來什麼啟示。然而結論呢?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結論是星期四迷影重重,欲說還休。星期四的日記是由一隻笨拙、無聊的官僚的手寫下來的,寫它們的人看來沒有別的事可以做,所以不在乎浪費時間。「別忘了瑪麗·克拉伯的咖啡研磨器。」特納家鄉那位受尊崇的市長這樣提醒他的傳記作者。哼,是別忘了操瑪麗·克拉伯才對吧?你這個毛賊。「與阿瑟談到邁拉的生日。」他聽到以講道無聊乏味馳名整個約克郡的克拉爾牧師在他耳邊低語。47「英德會社為『漢堡自由市之友』舉行自助餐會。」「國際婦女會午餐會,會上有各國服裝表演,每位餐費一千五百馬克,含葡萄酒錢。」當你這個典禮官在日記里這樣宣布時,心裡想着的大概是怎樣毀了珍妮·帕吉特的事業。還有梅多斯的退休。還有岡特的?還有布拉德菲爾德的?之後輪到誰?邁拉·梅多斯?你這個毀人不倦者,黑廷。

「你可以把這些鬼機器關掉嗎?」

「我也想,」科克說,「有東西正傳進來,別問我是什麼。上面寫着:請交由布拉德菲爾德親自解碼……看來是他生日。」

「我看是忌日。」特納粗聲說,然後再次埋首到日記里去。

但黑廷在星期四明明是有事做的,某些結實但尚未披露的事。某些他守口如瓶的事。某些緊急而重要的事。某些秘密的事。某些會使其他日子變得不真實的事。每個星期四利奧·黑廷都會觸及癢處,但卻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他甚至懶得在日記里撒謊他去開了會。只有上一個星期四的日記是有實質內容的:「馬特努斯。一點鐘。P.」除這幾個字,整頁日記都是空白的,純潔無瑕、守口如瓶得就像一樓走廊那兩個小處女。

或是說就像她們一樣滿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黑廷的所有生活都發生在每星期四。他是從一個星期四活到另一個星期四的,就像別人是從一年活到另一年。他要見的是什麼人?他的主子?他們碰面是為了幹什麼?在哪裡碰面?他會在哪裡打開那些檔案和信件,屏息靜氣地念出它們的內容?在一棟有板岩屋頂的別墅的角樓?在一張鋪了亞麻布床單的床上,旁邊躺着個肌膚光滑如絲的女孩,她的牛仔褲就掛在床柱上?還是在一座火車橋的橋下?在巴德戈德斯堡一家飯店的巴洛克風格漂亮房間裡?在新市鎮一棟灰色的大樓里?特納努力去想像黑廷和他主子鬼鬼祟祟、交頭接耳、低聲竊笑的模樣。看看這個,色情書刊販子在他耳邊低語,這本很正點,我差點捨不得賣呢。你很喜歡,對不對?「偶爾幻想一下也不賴呀。」阿勒頓說。會不會他們會面時都是不慌不忙的,一邊喝酒,一邊商量下一個目標,而助手則在他們後面輕輕翻動文件,按下照相機的快門?「再給我一次,親愛的,但要溫柔一點,就像湯尼那樣。你自信不夠,親愛的,你沒有讀過使用手冊,沒有把來復槍的各個部分搞懂。」

還是說只是匆匆忙忙地碰頭?在一條橫街里交換東西?還是在一處山頭?還是在一個足球場的旁邊——像是黑廷戴着洪堡帽穿着灰色大衣流連過的那個?

科克正在和皮特小姐通電話,聲音里有一絲絲畏怯的味道。「倫敦方面要求收件人親自解碼。你最好現在就告訴他。聽着,親愛的,我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跟女王陛下交換意見。這封電報是最高優先件,而我的職責是要讓他知道,所以如果你不告訴他,我自己會去。哎,她是個婊子。」

「英雄所見略同。」特納說,露出罕有的笑容。

「我猜她以為自己是足球隊隊長。」

「率領英國隊和全世界對打。」特納表示同意,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他上星期四和普蘭什科碰面了嗎?如果是,那普蘭什科就不會是他的固定接頭人,因為黑廷既然一直把行徑保密到家,斷不會在日記里老老實實寫上個P字;再說,他們既然費了那麼大工夫假裝疏遠,也斷不會約在公眾場所吃午餐。這麼說,普蘭什科和黑廷之間是不是一直有一個聯絡人?還是說那天出了特殊狀況,不得不見一面?穩住思路,特納,穩守住理性,因為一旦陷入非理性,你就會全盤皆輸。從混亂中理出頭緒來。這個P字是不是意味着普蘭什科提議要親自見他,想警告他西布克龍已經盯上他,並命令他不惜任何風險和任何代價在逃跑前把綠檔案偷到手?

星期四。

他一根手指勾起鑰匙串,輕輕搖晃。星期四是他碰頭的日子……壓力天……被警告的一天……他出走前的一天……是每周一次的簡報與述職的一天……是他從珍妮·帕吉特那裡借到鑰匙的一天。

老天,他真的跟珍妮·帕吉特睡過嗎?恐怕有些犧牲是連俄羅斯祖國也無法叫利奧·黑廷去作出的。

沒有用的鑰匙串。黑廷認為這些鑰匙可以帶給他什麼呢?是打開那個公文箱子嗎?狗屎。他應該清楚知道值夜官是沒有公文箱子的後備鑰匙的。為了進入檔案庫?又是狗屎。他只要瞄一眼就會知道檔案庫的鎖非同一般,不是這串鑰匙任一把可以打開。

所以他想要的是什麼鑰匙?

哪一把鑰匙是他那麼巴望得到,以致甘冒身份暴露的風險去弄一個印模的?打開電梯門那一把?以便他可以把檔案偷運到頂樓,堆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再從容地分次用公文包把它們帶走?手推車的不見是否可以由此得到解釋?

一個狂想的畫面在他眼前展開。他看見黑廷小小的身影推着手堆車,朝電梯的方向在走廊里全速開跑;他看見堆成寶塔狀的檔案在手推車上層顫顫巍巍,下層則放着雜七雜八的東西:文具、火漆、日記本、打字室的長滑架打字機……他看見一輛小廂型車停在大使館的邊門,而黑廷的無名主子扶住門,說道:「他媽的快點。」就在這個時候,皮特小姐過來要收電報。她嘆了口氣,形同禁慾宣言。

「他會需要解碼手冊的。」科克提醒她。

「不用,他湊巧相當精通解碼的方法,謝謝。」

「現在情況怎樣?布魯塞爾那邊進展如何?」特納問。

「只有些謠言。」

「什麼樣的謠言?」

「如果他們想讓你知道這種事,就不會制定各種程序,對不對?」

「你不了解倫敦。」特納說。

離開的時候,皮特小姐努力用她的步姿——一種大步慢跑的步姿,暗示着「性是下等人才需要的」——來傳達她對特納及其工作的鄙夷。

「我恨不得宰了她。」科克說,「我會切斷她的臭脖子而不會有半秒鐘後悔。她來這裡三年了,惟一一次微笑是在看到老頭子的勞斯萊斯刮花了的時候。」

荒謬。他知道一切毫無疑問是荒謬的。照理說,黑廷這一類口徑的特務是不會偷東西的,而只會抄寫、默記和拍照。黑廷這一類口徑的特務都是深思熟慮的,不會憑衝動行事。他們會隱藏自己的行徑,以便可以繼續刺探下去。

他們也不會說一戳就破的謊話。

他們不會在珍妮·帕吉特只消花五分鐘就可以查出唱詩班是在每星期五練唱的情況下,告訴她唱詩班的固定練唱時間是每星期四。他們不會在布拉德菲爾德和萊爾都知道他們沒有會可開的情況下,告訴梅多斯他們每星期都要到巴德戈德斯堡開會。他們不會在叛逃前先領走自己的薪水和津貼,因為那有可能會引起某個多疑的人的注意。他們也不會冒引起岡特懷疑的險夜間留在大使館工作。

他是在哪裡工作的呢?

他需要私密。他想在晚上做一些他白天所不能做的事。什麼事?用照相機為他藏在某個房間裡的檔案拍照?那輛手推車到哪裡去了?那部打字機到哪去了?又或者就像梅多斯所說的,它們的不見與黑廷無關?目前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黑廷白天把檔案藏在某個秘密處,晚間為它們拍照,第二天早上再物歸原處……問題是他並沒有物歸原處。他為什麼要偷呢?

特務是不偷東西的。這是最高守則。一家大使館一旦發現有秘密文件不見了,就會採取各種對策,比方說更改計劃或取消計劃,把傷害程度減到最低。最銷魂的女人是你得不到的女人。最有效的欺騙是不會被發現的欺騙。那黑廷為什麼要偷呢?理由已經清楚了。黑廷處於壓力之下。儘管他的行動有深思熟慮的味道,但它們全都反映出他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人。他為什麼會這麼匆匆忙忙?最後的時間底線何在?

慢一點,阿倫;柔一點,阿倫;學學湯尼,阿倫。學學溫柔體貼的湯尼·威洛比夫,他是所有高級夜總會的上賓,以床上工夫了得聞名遐邇。

「我寧願是個男孩,我是說頭一胎。」科克說,「先有了個兒子,就不用擔心傳宗接代的事。當然,我不是個主張大家庭的人。除非請得起傭人。對了,你結婚了嗎?啊,抱歉,我不該問的。」

不妨假設他在檔案庫一切秘密行動是出於對共產主義的認同。這種認同,本來是冬眠着的,卻被去年10月的一連串事件所喚醒。假設這就是背後驅策他的動力。但他為什麼要這麼慌慌忙忙呢?只是出於一個性急主子的隨意指示?黑廷思想起變化的第一階段是哪個時候不難推敲:卡費爾德是在去年10月開始得勢的。從那時起,不止一個國家主義政黨變得可能,就連一個國家主義政府也不是不可能的了。黑廷為此事沉思了一兩個月。他在每一塊廣告牌上看到卡費爾德的照片,每天都聽到那些熟悉的口號。正如萊爾所說的:「卡費爾德真的是讓共產主義變得極端有魅力。」……黑廷的甦醒是緩慢和勉強的,他對共產主義的舊感情和認同本來是埋在深處的,所以浮到表面的過程也是緩慢的。然後來了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要麼是單獨決定的,要麼是受到普蘭什科的慫恿,他決定變節。普蘭什科對他說:把綠檔案給弄出來,讓我們兩個再次為過去的志向打拼……在布魯塞爾談判最吃緊的關頭把綠檔案弄出來……正如布拉德菲爾德說過的,綠檔案的內容可以有力抵消我們在布魯塞爾的一切努力……

還是說他遭到了勒索?是不是他必須因為自己的不檢點而付出代價?例如,科隆的打架事件是不是就可以反映出他這個人有罩門:女人?他挪用過萊茵軍的錢嗎?他非法販賣過免稅煙酒嗎?他捲入過同性戀的糾葛嗎?他碰到過那些對外交人員來說有如家常便飯的典型陷阱嗎?妞,馬上給我把牛仔褲脫掉。

看來不像。萊爾說得對,黑廷的行動超過自保以外的目的,因為它們帶有一種侵略性,一種無情性,比一個屈服於威脅的人的行為積極萬倍。看來,在黑廷的地下世界裡,他並不是奴才而是主子,不是被壓迫者而是壓迫者,是個獵人,一個追逐者。至少在這方面,特納和黑廷是一模一樣的。但特納的獵物是具體的,他的路徑直到某一點為止都是清晰的,只有過了這一點以後路才會隱沒在萊茵河的細霧裡。而最讓人困惑的是這一點:雖然黑廷是單獨出獵的,他卻不缺保護者……

黑廷握有布拉德菲爾德什麼把柄嗎?

特納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身體坐得筆直。這是不是可以解釋布拉德菲爾德對黑廷的不情願保護?可以解釋他為什麼要安排黑廷到檔案庫工作,允許他每星期四下午隨便外出,帶着一個公文包在大使館裡四處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