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0章
約翰·勒卡雷
他扔下鉛筆,大聲罵了句髒話。
「有麻煩嗎?」科克問。幾部密碼機此時響聲大作,而科克就像照顧飢餓小孩一樣照顧它們。
「沒有什麼問題是禱告解決不了的。」特納說,回想起今天早上他對岡特說過類似的話。
「如果你要發電報,」科克提醒他說,「最好快點給我。」他快速在幾部密碼機之間來回移動,似乎他的工作就是要讓這些機器保持運作。「布魯塞爾的氣球看來要爆了。德國佬威脅說如果我們不願提高農業基金的分攤比例就要完全退出談判。普賴德說他認為那只是個藉口。如果事情以這個速度演變下去,半小時後我就可以去訂6月的度假機票了。」
「什麼樣的藉口?」
科克把電報大聲念出來:「一個方便好用的理由,讓他們可以離開布魯塞爾,直到聯邦德國的局勢恢復正常為止。」
特納打了個哈欠,把電報單推到一旁。「我早上再發。」
「已經是早上了。」科克說。
如果我抽煙,我就會抽一根你的雪茄。目前我只想搞個女的,他想,如果搞不到其中一個,我就會抽根雪茄。他知道,他的整個推理從頭到尾都是錯的。
沒有說得通的部分,沒有互相嵌得起來的部分,沒有事情解釋得了黑廷的賣力,沒有事情解釋得了自己。他構築出來的是一條不能環環相扣的鏈條。他一手托着下巴,聽任那些復仇精靈鬆開綁,以古怪的慢動作在他疲倦的想像力里手舞足蹈:普蘭什科,面目模糊的特務頭子,他從國會議員的有利位置操控着一個由難民特工構成的間諜網;西布克龍,自我請纓的公共安全維護者,他懷疑英國大使館把大量情報泄漏給俄國人,所以時而保護時而迫害那些他認為該為此負責的人;布拉德菲爾德,一個嚴峻不苟的外交官,特務的仇恨者與保護者,滿肚子不可告人的秘密,保管着檔案庫、電梯、公文箱的鑰匙,通宵加班後就要飛到布魯塞爾去;珍妮·帕吉特,一個被全大使館的人閒言閒語的對象,她為了一段虛情假意而被迫陷進更邪惡的陰謀里;梅多斯,一個滿懷挫折的父親,因為受他對小黑廷的父愛所蒙蔽,不知不覺把四十份檔案的最後一份放到手推車上;萊爾,有同情心的男同志,他為黑廷背叛朋友的權利據理力爭。這些人的每一個——都是放大了和扭曲了的——現在都望着他,圍着他跳舞,又在他的冷眼前一一消失。那些他幾個小時前才得知的事實一度把他帶到開悟的邊緣,但如今又把他拋入困惑的森林裡。
然而,如果不是有困惑要克服,智慧又要怎樣成就,基督徒的生命又要怎樣鑄成?特納把東西鎖入鋼櫃時心裡想,這可是克拉爾牧師用大手把籽香餅掰到小盤子裡時說過的話。困惑無疑是上帝賜給需要信仰者的最大禮物,不是嗎,親愛的特納先生?走出走廊的時候,特納覺得頭暈眼花和病懨懨。他再一次問自己:那個綠檔案里包含着什麼秘密?誰可以發發慈悲告訴我這個臨時人員?
露水從田野升起,像蒸汽一樣翻滾過車道。馬路在濡濕的烏雲下閃閃發光,車流洶湧,汽車輪子在極潮濕的空氣中摩擦出刺耳聲。回到灰濛濛里去吧,他疲倦地想,今天不要再出獵了。沒有一個小天使是分配給我這隻無毛老猿的。追蹤的盡頭已經到了,卻還是沒有找到絕對:沒有什麼可以使我成為自己的背棄者。
阿德勒大飯店的夜班門房親切地看着特納。「盡興嗎?」他問,把鑰匙遞給特納。
「不怎麼盡興。」
「科隆是個更好的去處。那邊就像巴黎。」
萊爾的晚禮服平整地搭在扶手椅上,袖子上別着個信封。一瓶三軍福利社的威士忌放在桌子上。「如果你想看看那地方,」信中說,「我會在星期三早上五點來接你。」萊爾在附筆里祝他在布拉德菲爾德家有個愉快的晚上,又打趣說希望特納喝西紅柿湯時額外小心,別把湯濺到西裝上,以免政治傾向被誤判——因為晚宴的其中一位座上賓就是內政部的路德維希·西布克龍先生。
特納洗了個澡,然後從洗臉台拿了個大玻璃杯,在裡面倒上半杯威士忌。為什麼萊爾會改變主意?是出於同情一個迷失的靈魂?是為了拯救我和他自己?就像是為他問了一整晚的蠢問題作結那樣,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他會被邀去和西布克龍碰面。他爬上床,半睡半醒睡到下午。他夢見伯恩茅斯,夢見荒山禿嶺上那些難以攀爬的針葉樹。他聽見太太為孩子打包衣服時所說的話:「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看看我們誰會先到達天堂。」他也再次聽見珍妮·帕吉特的哭聲,一直哭一直哭,向一個空虛的世界乞求憐憫。別擔心,阿瑟,他想,我不會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而接近邁拉的。
10 布拉德菲爾德家的「文化」
「你應該禁止他們搞下去的,西布克龍,」薩布先生肆無忌憚地說,滿口都是勃艮第的酒氣,「他們都是發瘋的蠢蛋。一群突厥。」薩布說的話和喝的酒比在場每一個人都多得多,逼他們不得不陷入尷尬的沉默。只有他的太太——一個國籍不明的金髮小洋娃娃——和她半露的酥胸讓他繼續得享艷羨的目光。因為插不上話,其他客人只好在薩布先生冗長乏味的絮語中呆坐着。在他們背後,兩個匈牙利僕人往來穿梭,像是護士在照顧一床床的病人,而特納深信,他們事前曾經被交代,西布克龍應該得到比其他病人加起來還要多的照顧。西布克龍也真的需要這種照顧:他黯淡的大眼看來已經被抽乾了最後一點生命力,樣子無精打採得像等着人來抬。他蒼白的雙手互疊着,整齊得有如他餐盤旁邊的餐巾。
四個帶八角形基座的銀蠟燭架(是保羅·德拉梅里481729年的作品,用布拉德菲爾德父親的話來說,它們是尊貴身份的一個標記)像一串鑽石般把分坐在長餐桌兩頭的海柔·布拉德菲爾德和她丈夫連接在一起。特納坐在中間位置,介乎第二個和第三個客人之間。他被萊爾的晚禮服束得緊緊的。就連襯衫對他而言也太小了——那是飯店領班幫他從巴德戈德斯堡買來的,價錢比他生平買過的任何一件襯衫都要貴。現在,這襯衫半漿過的領子勒着他的喉嚨,領口扎着他脖子的肌膚。
「他們已經從各村莊出發了。一共是一萬兩千人,要齊集在那個該死的市集廣場。知道他們正在搭什麼嗎?在搭一個Schaffott。」他再一次被他的英語打敗。「Schaffott的英文是什麼鬼?」他問在場各人。
西布克龍像是喝了杯白開水一樣,精神一振。「斷頭台。」他喃喃說,死沉的眼睛抬起望向特納的方向,閃爍了一下,然後熄滅。
「西布克龍的英語頂呱呱!」薩布快樂地喊道,「西布克龍白天夢想當帕默斯頓49,晚上夢想當俾斯麥。現在是傍晚,所以囉,他是兩個夢想各一半!」這個評論讓西布克龍渾身不自在。「對,一個斷頭台。我希望他們會把那個該死的傢伙50吊死在上面。西布克龍,你對他太寬厚了。」薩布向布拉德菲爾德舉起酒杯,然後說了一長串包含肉麻恭維的祝酒詞。
「你也有一口頂呱呱的英語啊,卡爾。」小洋娃娃說,「你太謙虛了。你的英語好得和西布克龍先生不相上下。」特納瞥見,在她的乳溝深處,有一道微弱的反光。是一條手帕?一封信?薩布太太沒有把西布克龍放在眼裡,也沒把在場其他男人放在眼裡,事實上,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得到比她丈夫更高的稱讚。她的插話讓談話像斷線風箏一樣往下墜。有片刻工夫,就連她丈夫也未能讓風箏再次飛起來。
「你說禁止他們搞下去?」西布克龍拿起一個銀制的堅果鉗子,輕輕在燭光里轉動,尋找瑕疵。他面前的盤子一乾二淨,像是被貓舔過。他是個陰沉、蒼白的人,梳洗得很乾淨,年紀不會超過特納,神態有點像個飯店老闆——一個經常走在別人地毯上的人。他的五官圓潤但固執;他的嘴唇是自動的,張開時執行一種功能,合起時執行另一種功能。他的話不是來幫忙的而是來挑戰的,是默默盤問的一部分,好像因為疲倦或心情冰冷才讓他未把盤問大聲說出來。
「對,禁止他們。」薩布說,身體向前湊,以便更靠近他的聽眾。「禁掉那些集會。禁掉那些遊行,禁掉一切,就像對付共產黨那樣。這是他們惟一聽得明白的語言。Siebk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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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時也在漢諾威的,西布克龍,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們呢?他們簡直瘋得像野獸。老天,這種事我以前見多了。」薩布是個老一點的人,在好些報紙任過職,但它們大部分都在戰後消失了。看來沒有人不知道薩布先生以前見多識廣。「但我從來不恨英國人,西布克龍,你可以相信這一點。D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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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stätigen。52我寫文章評論這個神經的共和國已經二十年。我是很有批判性的,有時批判得要命,但我從未激烈反對過英國人。從來沒有。」
「卡爾迷英國迷得要命,」小洋娃娃說,「他吃的是英國菜,喝的是英國酒。」她嘆了一口氣,就像她丈夫生活的其他部分也是相當英倫風的。她吃了很多東西,而其中一些在她說話時仍然含在嘴裡,兩隻小手則拿着馬上準備吃掉的食物。
「我們欠你一個感激。」布拉德菲爾德極為愉快地說,「但願你對我們的愛護能一直保持下去,卡爾。」他是半小時前才從布魯塞爾回來的,兩隻眼睛一直都在看着西布克龍。
荷蘭領事夫人萬代隆格太太把寬肩膀上的披肩拉緊一點點。「我們每年都會去一趟英國,」她自鳴得意地說,「我們女兒在英國讀書,我們兒子在英國讀書……」沒有她喜愛的寶貝或擁有的東西不是有英國特徵的。她丈夫——一個枯萎的前海員——碰了碰海柔·布拉德菲爾德美麗的手腕,反省似的點點頭。
「真的是這樣,一向是這樣。」他喃喃地說,仿佛是在發誓。海柔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愉快但凝重地微笑,遙遠地看着那隻仍然握着她手腕的灰手。「啊,伯恩哈德,」她溫柔地說,「你今晚對我好好。別的女人會忌妒我的。」這不是個完全讓人自在的玩笑話。她的聲音里有微微不悅的味道。特納心想:她可以當他女兒的了,但她對幾個平凡得多的姐妹卻不怎麼厚道。薩布此時重又恢復獨白,而特納瞥見布拉德菲爾德太太的眼神閃過怒意。「我是不是坐在了利奧的位子上?」特納納悶,「吃着利奧的食物?」但利奧每星期二晚上都是待在家裡的……另外,利奧也是不許來這裡的,除了喝兩杯。特納舉起酒杯,回應薩布的敬酒。
薩布的話題奇蹟似的仍然是英國,但這一次加了些自傳性的材料去增色。「你們知道人們是怎麼形容漢堡人的嗎?『問題:英國人和一個漢堡人的差異何在?答案:漢堡人是講德語的。』你們知道從前我們在地窖里躲空襲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幸好炸我們的是英國人,感謝主!』布拉德菲爾德,祝你健康,乾杯!永遠不要再發生了。」
「真的永遠不要再發生了。」布拉德菲爾德回答說,用德國人的方式響應敬酒:先是從杯沿打量薩布,然後把酒喝掉,然後再打量一次。
「布拉德菲爾德,你是好樣的。你祖先在滑鐵盧打過仗,你太太漂亮得像女王陛下。你是英國大使館裡最好樣的。你沒有邀該死的美國人來晚宴,也沒有邀該死的法國人來晚宴。你是個好夥伴。法國人都是王八蛋。」他的結論讓每個人嚇一跳,有片刻時間鴉雀無聲。
「卡爾,你這樣說可不太夠朋友啊53。」海柔說。一聲輕笑從她所在的長餐桌那頭迸了出來。發笑人是那個在最後一分鐘被拉來充當特納女伴的年長女伯爵。匈牙利傭人此時故作尊貴大步走了進來,把所有空瓶子和精美瓷器收走。
薩布把身體湊得更往前,用一根大而不十分乾淨的手指指着宴席的主賓。「你們知道嗎?這個路德維希·西布克龍是個滑溜得要命的傢伙。我們報界所有人都景仰他,因為我們都只會景仰我們抓不住的人。但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抓不住他嗎?」
薩布很為自己這個問題得意。他快樂地打量了餐桌上各人一眼,黝黑的臉龐閃爍着快樂的光芒。「因為他忙得要命,整天忙着招呼他的老友和……Kumpan。」他在挫折中彈了個響指。「Kumpan?」他重複說,「Kumpan的英文是啥?」
「酒友。」西布克龍說。薩布愣愣地看着他,對於會從這麼意料之外的角落得到幫忙感到困惑。「酒友,對,」他喃喃說,「酒友克勞斯·卡費爾德。」然後陷入沉默。
「卡爾,你可不能忘了酒友。」他太太說;他點點頭,微笑地看着她。
「你在這裡要待多久,特納先生?」西布克龍忽然問道,眼睛看着手上的堅果鉗子。所有燈光一下子全打在特納身上,而西布克龍則從他的病床上站了起來,準備執行一趟外科手術。
「只是待幾天。」特納回答說。觀眾聚集得很慢,以致有片刻時間,兩個人完全是單獨打照面。其他人還在各談各的。特納聽到布拉德菲爾德和萬代隆格提到越南。薩布突然回到戰場,把這個話題據為己有。
「洋基佬願意在西貢打仗,」他說,「卻不願在柏林打。他們沒有在西貢建一道柏林牆,看來真是可惜。」他的聲音更響也更具侵略性,但特納在西布克龍毫不閃爍的凝視下只僅僅聽得見。「洋基佬突然間迷上了自決。他們為什麼不在東德搞搞看?每一個人都為該死的黑鬼而戰。每一個人都為該死的叢林而戰。看來我們身上不長羽毛真是有點可惜。」他這話似乎是為了刺激萬代隆格而說的,但一點效果都沒有:那位老荷蘭人的灰色皮膚平滑得像棺材,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在它上面激起一點漣漪。「也許柏林沒有棕櫚樹也有一點點可惜。」他們聽到他停下來喝了口酒。「越南是狗屎。但這一次至少他們不能說戰爭是我們發動的。」
「戰爭好可怕,」女伯爵嘶啞地說,「我們失去了一切。」但她這話是說於帷幕已經升起之後。路德維希·西布克龍先生打算要發言:他已經把堅果鉗子放下,以表明決心。
「你從哪兒來的,特納先生?」
「約克郡。」沉默一下之後又說,「大戰期間住在伯恩茅斯。」
「西布克龍先生是問你來自哪個部門。」布拉德菲爾德輕快地說。
「外交部,」特納說,「就像其他人一樣。」然後滿不在乎地看着西布克龍。西布克龍暗淡的眼睛既沒有譴責也沒有欽佩之色,只等着時機插入他的解剖刀。
「容我問一問特納先生,外交部是哪個部門有幸得到你的服務的?」
「研究組。」
「他同時也是個出色的登山家。」布拉德菲爾德從遙遠插話,而一聽到這話,那小洋娃娃就發出一聲如同性高潮的喊叫聲:「Die
Berge(山)!」特納從眼角看到,她一隻手正在摸洋裝上的肩帶,仿佛是興奮得想要把衣服脫下來。「卡爾……」
「明年,」薩布輕聲安撫她說,「明年我們一定到山上走走。」西布克龍對特納微笑,好像那是一個他們可以分享的笑話。
「但特納先生目前是待在山谷里。你住在波恩哪裡,特納先生?」
「巴德戈德斯堡。」
「住飯店嗎,特納先生?」
「阿德勒飯店。10號房間。」
「我好奇哪一類的研究是可以在阿德勒飯店十號房間裡進行的。」
「路德維希,你果然看到一個間諜就可以一眼認出來。阿倫就是我們的瑪塔·哈里,他在臥室里就能娛樂內閣閣員54。」布拉德菲爾德打趣說,但聲音顯得很空洞。
西布克龍的表情像是說:盡情笑吧,笑不了多久的。「阿倫·特納,來自約克郡,為外交部研究組服務,住在阿德勒飯店,是個傑出的登山家。請你原諒我的好奇,特納先生。你知道的,我們現在的處境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的職責是保護英國大使館的實體安全,所以自然會對我所保護的人感興趣。你來這裡一定向人事部報告過的,對不對?我看報告時一定是看漏了。」
「我們把他列為技術人員。」布拉德菲爾德說,顯然是對西布克龍當着其他客人面詰問特納動了怒。
「好明智,」西布克龍說,「那省事多了。他幹的是研究工作,但你卻把他算在技術人員之列。這麼說你們的技術人員全都是搞研究的囉。那真是個最省事的安排。對了,特納先生,你的研究是具有實用性質的嗎?你是統計專家?還是從事學術性研究的?」
「只是一般性的研究。」
「一般性的研究?那真是個無所不包的責任。你會待很久嗎?」
「一個星期。也許再長一點。視計劃的進度而定。」
「研究計劃?哦,這麼說你是有一個計劃的了。我起初還以為你是來接替誰的位置。比方說瓦爾德貝爾。他是從事商業研究的,我有沒有記錯,布拉德菲爾德?又或者是接替麥克里特,他是從事科學發展計劃的?又或者是黑廷,你不是來接替黑廷的吧?真可惜他走了。他可是你們為時最久和最有價值的合作者。」
「黑廷!」萬代隆格太太接過這名字,顯然是有強烈意見要發表。「你知道人們怎麼說他?他曾經在科隆喝醉酒,跟人大打了一架。」她很開心她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他每星期都戴着天使翅膀,像基督徒一樣彈風琴和唱聖詩,但一到周末,他就會到科隆喝酒打架。我敢打賭他這個人有雙重人格。」她縱情笑起來。「他這個人好壞。你還記得霍赫吧,勞利?這事情就是他告訴我的。黑廷在科隆狠狠打了一架。在一家夜總會裡。全都是為了一個壞女人和別人爭風吃醋。哼,他這個人好神秘莫測。但現在我們沒有人可以彈風琴了。」
西布克龍在一片煙霧裡再一次重複他的問題。
「我不是來接替誰的。」特納回答說,他聽得見海柔的聲音從他左手邊傳來,這聲音儘管明快,卻隱隱帶着一股怒氣。
「萬代隆格太太,你知道我們英國人的蠢習慣的。我們都把開玩笑的時間留給男人。」
幾位女士不情不願地離席。悽苦的薩布太太吻了吻丈夫的脖子,又要求他保證不喝醉。女伯爵抱怨說,在德國這裡,人們用餐後都預期會有一杯乾邑白蘭地可喝:可以幫助消化。惟一毫無怨言的只有西布克龍太太:她是個文靜的美女,婚後早早知道乖乖聽話是會有回報的。
布拉德菲爾德站在餐具櫃前,手上拿着細頸瓶和帶輪銀盤。匈牙利傭人先前已把咖啡端進來,放在長餐桌海柔先前坐過的一頭。小個子的萬代隆格此時沉湎在回憶里:他站在落地窗前面,俯視幽暗草坡下面的巴德戈德斯堡的燈火。
「我們有波特酒可喝了,」薩布向大家保證,「跟布拉德菲爾德在一起,總是有非常棒的享受。」他這話是對着特納說的。「告訴你,我在這裡喝過比我老爸還要老的波特酒。今天晚上我們要喝哪一種,布拉德菲爾德?『柯本』?也許他會給我們來一瓶『克魯夫特』。布拉德菲爾德知道所有品牌。他是個richtiger
Kenner(正牌的鑑賞家)。西布克龍,Kenner的英文是啥?」
「connoisseur。」
「那是法文!」薩布生氣地說,「難道英語沒有自己的Kenner?他們只能用法文?55布拉德菲爾德,你給我發一封電報!今晚就發!標題是『致女王陛下的最高機密,薩布的良心建議』,內容這樣寫:『一律禁止使用connoisseur!從此只許Kenner通行!』對了,你結婚了嗎,特納先生?」
布拉德菲爾德在太太先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把波特酒向左傳遞。那帶輪銀盤是一般的兩倍大,帶有一條精緻的銀鏈。
「沒有。」特納回答說,語氣冷硬得任誰都受不了。但薩布心中只有自己的音樂聲。
「荒唐!英國人應該繁殖的。多生些小寶寶。然後讓英國、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組成一個小歐洲,形成一種自己的文化。叫法國人見鬼去,叫美國人見鬼去,讓非洲人見鬼去。小歐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特納先生?」他舉起前臂,拳頭緊握。「又強又善良。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說什麼話就說什麼話,有自己一種文化。文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接着喝了一口酒。「頂呱呱!」他喊道,「我喝過最好的波特酒!第一名。」他把酒杯舉向蠟燭。「顏色就像是心臟的血。什麼牌子的,布拉德菲爾德?我當然確定是『柯本』,但他常當面反駁我。」
布拉德菲爾德面有難色。他看看薩布的杯子,看看細頸瓶,又看看自己的杯子。
「我很高興你喜歡這酒,薩布,」他說,「但作為一項事實,我想你正在喝的是『馬特拉』。」
站在落地窗前的萬代隆格開始笑。那是一種帶報復性的爆笑聲,維持了一長段時間。他的整個身體隨着笑聲抖動,兩片老肺葉激烈地一收一張。
「好吧,薩布,」他說,好不容易笑完,慢慢走回到桌子來。「或許你可以把你的『文化』帶一點點到荷蘭去。」
接着,他又再次笑起來,笑得像個小學生,用骨稜稜的手掩住口。特納為薩布感到難過,不以萬代隆格為然。
西布克龍沒喝半口波特酒。
「聽說你今天去過布魯塞爾,布拉德菲爾德。我衷心希望這是一趟成功之旅。遺憾的是,我聽下屬告訴我,新西蘭的問題構成了一個嚴重障礙。」
「綿羊!」薩布驚呼,「誰會吃綿羊?英國人在那裡搞了個農場,現在沒有人不吃綿羊了。」
布拉德菲爾德的聲音變得更深思熟慮了。「布魯塞爾那邊沒有出現新問題。新西蘭和農業基金56的問題多年來一直就是在檯面上的。在朋友之間,它們都不是不可解決的問題。」
「朋友之間。但願你是對的。也但願這友誼夠堅固,而那些問題夠微不足道。讓我們這樣希望。」西布克龍再一次凝視特納。「那麼說黑廷走了。」他說,兩隻手合在一起,就像祈禱。「這對於我們的圈子來說真是個大損失。特別是對教堂來說。」他直視特納,補充說:「我的下屬告訴我你認識傑出的英國記者山姆·阿勒頓先生。我聽說你們今天談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