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1章
約翰·勒卡雷
「路德維希,你怎會有這個奇特想法的?你說的『黑廷走了』是什麼意思?他只不過是請了事假罷了。我不明白那些愚蠢的謠言是怎麼傳開的。可憐的傢伙。他惟一的錯是錯在沒有知會牧師。」布拉德菲爾德的笑聲聽起來很假,但卻是一種勇氣的表現。「他請了事假。你得到的是錯誤消息,路德維希。奇怪,你消息一向很靈通的。」
「你曉得,特納先生,我在這裡有許多棘手事務要處理。可以說是我自討苦吃,我的職責是在示威期間維護公共秩序。我要對我的部長負責。儘管能力有限,但我的責任並沒有因此減少。」
他謙遜得像個聖徒;只要給他一件白長袍,他准可以到黑廷的唱詩班獻唱。「我們預期一場小小的示威活動將會在星期五舉行。我恐怕目前聯邦德國有少數人對英國人並不是十分友好。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傷,所以很自然會希望知道每一個人的所在,以便可以保護他們。但布拉德菲爾德先生卻常常因為工作太忙而忘了告訴我。」他停下來,瞧了布拉德菲爾德一眼,「我現在並不是在責怪他。他為什麼應該告訴我呢?」他兩隻手分開,表示讓步,「本來就有很多小事甚至一兩件大事是布拉德菲爾德沒有告訴我的。他沒有義務告訴我,因為那是和他外交官的職務相違背的。我說得對嗎,特納先生?」
「那不需要我來傷腦筋。」
「但卻需要我來傷腦筋。讓我來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的下屬都是觀察敏銳的人。他們常常會東張西望,點算人數。但最近他們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們進行了調查,像是詢問他的僕人和朋友之類的,得出的結論是他平白消失了。我馬上就為他擔心起來。我的下屬也是如此,他們都是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們不喜歡有人走失。他們很多都是年輕人,心腸很好。黑廷到倫敦去了嗎?」
最後一個問題是直接對特納發問的,但布拉德菲爾德卻把它接過來,特納在心裡感謝他。
「他家裡有麻煩。我們當然不能把他的家事公開。我不會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而把別人的私生活攤開在桌子上。」
「這是一個非常卓越的原則,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遵守的。只不過不曉得特納先生知不知道,」他的語氣變得極為強烈,「他玩的那個文書追逐遊戲意義何在?」
「你幹嗎談黑廷談個沒完?」布拉德菲爾德問道,就像是在說一句玩笑話。「我甚至驚訝你竟然聽說過黑廷這個人。我們喝咖啡去吧。」
他站起來,但西布克龍卻坐在原地不動。
「我們當然知道有他這個人,」西布克龍說,「我們都欽佩他的工作能力。真的非常欽佩。以我的部門為例,黑廷先生別出心裁的做事方式就贏得我相當多下屬的欽佩。他們常常提起他。」
「你在說什麼?」布拉德菲爾德怒形於色,「他做了些什麼?什麼工作?」
「你知道,他從前是幫俄國人工作的,」西布克龍向特納解釋,「在柏林的時候。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深信他從他們那裡學到了許多。你不這樣認為,特納先生?說不定是學到一點點專門技術,一點點意識形態。學到他們有多緊追不捨。俄國人從不放人走的。」
布拉德菲爾德把兩個細頸瓶放在托盤裡,站在門邊,等着大家尾隨。
正當西布克龍不情不願地從椅子裡站起來的時候,特納問他:「他幫俄國人做什麼工作?」
「研究。只是一般性的研究,特納先生。你和黑廷有共同興趣。這也是我會問你來這裡是不是接替他的原因。我的下屬從阿勒頓先生那裡得知,你與黑廷有很多共同點。」
他們走進起居室的時候,布拉德菲爾德太太焦慮地抬起頭。她和丈夫只交換了一個眼神就得知事態緊急。她的四位女客人坐在同一張長沙發里。萬代隆格夫人在弄一個刺繡樣本;穿黑色衣服的西布克龍夫人雙手平放在大腿上,入神地望着壁爐里的火;女伯爵因為被迫要陪伴一群沒有封號的同伴而悶悶不樂地啜着一大杯白蘭地,臉上的小紅點像是開在戰場上的一朵朵罌粟花。只有胸部剛補過粉的薩布太太看見一群男人走進來時面露微笑。
他們各自坐下,聽任無聊的包圍。
「伯恩哈德,」海柔拍拍旁邊的靠枕說,「過來坐我旁邊,我覺得你今天晚上特別叫人喜歡。」帶着狐狸般的笑容,老人家順從地在她身邊坐下。「好,現在來告訴我星期五那天可能會有哪些恐怖事。」她在扮演被寵壞的小美人角色,而且扮演得很好。但她的聲音里卻有一道焦慮的底流,而那是即便受過布拉德菲爾德的調教也未能讓她完全壓抑得住的。
在一張桌子邊,西布克龍獨自坐着,像個坐頭等艙旅行的人。布拉德菲爾德和他太太聊天。不,她說,她沒去過布魯塞爾;她不常與丈夫一起出遠門。「你得要求啊。」他說,然後開始描述布魯塞爾一家大飯店的種種。阿米戈大飯店。到布魯塞爾就應該住在阿米戈大飯店,它的服務是他見過最好的。但西布克龍太太對大飯店沒有興趣。她喜歡到黑森林度假,孩子們也是最喜歡去那裡。布拉德菲爾德表示他也喜歡黑森林:他有好朋友住在那裡。
特納聆聽着,帶點勉強地佩服他那種可以源源不絕閒話家常的本領。他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他的眼睛因為疲倦而暗淡,但他說的話卻始終清新、體貼和漫無邊際,就像是度假時的閒談。
「來吧,說吧,伯恩哈德,你是只聰明的老貓頭鷹而又沒有別人願意告訴我任何事情。我只是個家庭主婦。我被認為應該看《時尚》雜誌和整天做餐前開胃薄餅。」
「你沒聽說過那句話嗎?」萬代隆格回答說,「『沒有發生在波恩的事是以前沒發生過的。』他們變不出我們沒看過的花樣的。」
「他們可能會踩壞我所有的玫瑰花的。」海柔說,給自己點了根煙。「他們可以在晚上任何時間偷走我老公。現在連白天都得到布魯塞爾!看看他們在漢諾威搞了些什麼。要是他們把這些窗戶全打破怎麼辦?找工務部的人來修理?他們出了名的慢吞吞。而且那樣的話,我們就得穿着大衣坐在這裡等他們幹活。太糟糕的可能性了。但感謝主現在有特納先生在這裡保護我們。」說這話時,她的眼神停在特納臉上,而特納感覺這是一種焦慮和探詢的眼神。「薩布太太,你丈夫最近還是到處出差嗎?我深信新聞工作者是比外交官理想得多的丈夫人選。」
「他很真實的。」小洋娃娃漲紅着臉,不快地說。
「她的意思是我很忠實。」薩布深情款款吻了太太的手。
她打開小小的手袋,拿出粉盒。「明天就是我們結婚一周年。好美的日子。」
「Du
bist
noch
schöner(你也好美啊。)」薩布喊道,話題接着轉到他們新蓋好的房子。對,他們在上溫特附近買了一片土地。是去年訂婚時買的,如今每Quadratmeter(平方米)已經漲了四馬克。
「卡爾,Quadratmeter英文怎麼說?」
「一樣的,」薩布斷言,「quadrate
meter」57。他瞪着特納,以防他膽敢糾正他。
突然間,薩布太太開始滔滔不絕起來,把她的整個人生、所有的希望和失望攤開在眾人面前。剛剛撲在她臉頰上的胭脂就像是性高潮時的紅暈。
她說他們一直希望卡爾可以得到報社總編的職位,這樣的話,他的薪水就會再多一千馬克。但結果呢?結果報社卻把職位給了弗里茨多福。但弗里茨多福只是個小孩子,沒有經驗,什麼都不懂,而且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卡爾為現在的報社已經工作了十八年,有那麼多人脈,卻只能屈居第二把交椅,怎能不讓人怨嘆?為了增加收入,他不得不給一些芝士報刊寫寫稿。
「是黃色報刊58。」她丈夫糾正她說。但這一次她沒有理他。
那事情發生後,她說,他們經過商量,決定還是去貸一筆款——儘管利息高得嚇人——把房子給蓋起來。然而,他們才把工程款付給建築師,一件可怕得要命的事就發生了:有非洲黑人搬進了上溫特。卡爾寫的文章一向對非洲黑人沒什麼好話,但現在卻有黑人住在隔壁,你們說可怕不可怕?把隔壁土地買下來的是某個非洲國家,他們要蓋一間大使官邸。每兩個星期,一行人就會來到工地,吼着說這個要改那個要改。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在這裡形成一個殖民區,開着凱迪拉克,帶着小孩,通宵達旦唱歌跳舞。她很害怕,因為搬進新房子以後,每逢卡爾晚上加班,她就會單獨一個人在家裡。他們已經給每扇門加裝了一把特製鎖,以防那些黑人會對她……
「他們可談得起勁!」薩布喊道,大聲得足以讓西布克龍和布拉德菲爾德猛地回頭:先前他們兩個人離開了大夥,走到窗邊就着夜色竊竊私語。「但我們都沒有喝的了!」
「卡爾,可憐的人兒,我們完全冷落你了。」跟西布克龍說完最後一句話,布拉德菲爾德就走到放細頸瓶的地方。「還有誰想要杯睡前酒?」
萬代隆格想要加入,卻被太太制止。
「得十二萬分小心,」她用極為響亮的聲音提醒薩布太太,「否則他可能會心臟病發作。吃太多、喝太多和吼太多都會影響到心臟。加上有個不容易滿足的年輕老婆,」她心滿意足地補充說,「如果不知節制,他很容易就會死翹翹。」說完,她就堅定地挽着瘦小丈夫的手,走向門廊。同一瞬間,海柔·布拉德菲爾德向萬代隆格太太空下來的椅子探身。「特納先生,」她輕聲地說,「有一件事是你幫得上我的忙的。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他們站在向陽間59里。窗台上放着些盆栽和網球拍。一輛玩具拖拉車、一根彈簧單高蹺和一捆藤條擱在瓷磚地板上。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股蜜味。
「我了解你在查黑廷的事。」她說,聲音利落而有官威,當之無愧是布拉德菲爾德的太太。
「是嗎?」
「勞利擔心得要死。我知道一定是和利奧·黑廷的事有關。」
「原來如此。」
「他不睡覺,甚至不願跟我談這件事。過去三天他幾乎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有什麼事情也是請別人轉告我。除了工作,他把自己隔絕於一切之外。他接近崩潰邊緣。」
「他倒是沒給我這個印象。」
「他湊巧是我丈夫。」
「他很幸運。」
「黑廷拿了什麼?」她的眼睛裡閃耀着怒意和決心。「他偷了什麼?」
「什麼理由讓你認為他偷了東西。」
「聽好,為我丈夫福祉負責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有權知道勞利是不是陷入了麻煩。告訴我黑廷做了什麼。告訴我他在哪裡。現在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談關於科隆那個荒謬的謠言,談西布克龍。為什麼我就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事情。」特納說。
他想她說不定會打他,而他知道,如果他打她,他一定會打回去。她長得漂亮,但現在卻像個受了委屈的有錢人家小孩一樣,嘴角因為憤怒往下翹。她的聲音和姿態有什麼地方讓特納覺得特別熟悉。
「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不管你是誰。如果你想知道官方秘密,就得照規矩來。」特納說,等着她反駁。
但她並沒有反駁,而是快步經過他身旁,走進門廊,走上了二樓。有片刻時間,特納站在原地,困惑地打量各種雜七雜八的小孩和大人玩具:釣魚竿,搥球戲組,還有那些屬於一個他所不知道的世界的浪費裝備。慢慢走回起居室的時候,特納仍然沉浸在思緒里。而當他走進起居室時,並肩站在落地窗前的布拉德菲爾德和西布克龍不約而同轉過身,盯着他看,眼神里有着共有的鄙夷。
午夜了。女伯爵已經喝醉,被抬上了出租車。西布克龍先前已經走了:他只有對布拉德菲爾德夫婦告別。他太太一定也是跟丈夫一起走了,儘管特納沒注意到她的離開:她坐過的椅墊還有點扁扁的。萬代隆格夫婦也走了。現在,剩下的五個人圍坐在壁爐前面,處於一種歡宴過後的落寞狀態。坐在沙發上的薩布夫婦手牽着手,看着逐漸熄滅的炭火。布拉德菲爾德靜靜啜着杯中所剩無幾的威士忌。海柔穿着一襲粗花呢綠色長裙,像美人魚般綣曲在扶手椅里,與一隻俄羅斯藍貓嬉戲,有意地模仿一出18世紀戲劇里的一幕。雖然她很少望向特納,卻也沒有完全冷落他,偶爾會對他說上一兩句話;她可不願意為特納這種無足輕重的人物犧牲自己的社交禮儀。
「漢諾威那邊真夠瘋的了。」薩布喃喃說。
「拜託,別再談那檔子事了,」海柔央求說,「我想我聽都聽膩了。」
「他們為什麼要跑呢?」薩布問自己,「西布克龍也在那裡。他們跑了起來。他們像瘋了一樣跑向圖書館。為什麼他們會那樣?突然間全都一擁而上。」
「西布克龍也老是問我這個:他們為什麼跑起來?」布拉德菲爾德說,因為十分疲倦而鬆開了心防,「但如果有誰知道理由,那就非他莫屬。待在那個愛希女士病榻旁邊的人可是他而不是我。我想她應該告訴了他一些什麼。我真不知道他吃錯什麼藥,一而再再而三對我說:『絕不可以讓漢諾威的事情發生在波恩。』當然是不可以,但他看來就像是認為我需要為漢諾威發生的事情負責任。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問你?」海柔說,語氣中有毫不掩飾的輕蔑。「他有什麼鬼理由應該請教你?你都不在那裡。」
「但他就是問我,」布拉德菲爾德說,站了起來,對太太的樣子突然變得非常被動和溫柔,讓特納禁不住猜測起他們的關係來。「不管你喜歡與否,他就是問我。」布拉德菲爾德把空酒杯放到餐具櫃裡。「他反覆問我:『他們為什麼會跑起來?』就像薩布一樣。『那圖書館有什麼吸引他們的?』我惟一能回答的是那是一家英國圖書館,而我們全知道卡費爾德對英國人是什麼想法。好啦,薩布,你們年輕人該上床睡覺了。」
「還有那些灰色的巴士。」薩布喃喃說,「你知道當時有兩輛巴士嗎?你讀過報道嗎?它們是灰色的,布拉德菲爾德,灰色的。」
「那重要嗎?」
「過去重要,布拉德菲爾德。大約一千年前重要,非常重要,我親愛的。」
「我恐怕沒抓到你的重點。」
「一直都是。」他太太說;沒有人把這話當成笑話。
他們站在門廊里。兩個匈牙利僕人之中只有那個女的還在。
「你對我真好,布拉德菲爾德。」告別時薩布惆悵地說,「也許我說太多話了。但我不信任西布克龍那個傢伙。沒錯,我是頭老豬,但他卻是頭嫩豬。防着他點!」
「為什麼我不應該信任他,卡爾?」
「因為他從來不會問他不知道答案的問題。」說出這個謎樣的回答以後,薩布熱烈親吻女主人的手,然後在他愛妻年輕手臂的攙扶下,走進屋外的黑暗中。
當薩布把車子很緩慢地開到馬路的左邊時,特納就坐在后座。他太太睡在他肩上,一隻小手仍深情地抓住丈夫脖子翻領上的黑毛皮。
「他們為什麼會跑起來?」薩布喃喃地說,車子在對面來車之間穿梭,「為什麼那些該死的白痴會跑起來?」
回到阿德勒飯店,特納吩咐櫃檯早上4點半把咖啡送到他房間,門房露出會意的微笑,就像他知道那是英國人一貫的起床時間。上床後,他把西布克龍那些謎一樣的詰問拋諸腦後,以便可以集中心思在怡人得多的海柔·布拉德菲爾德身上。這樣一個漂亮、聰慧的女人竟然可以忍受波恩這種無聊透頂的外交生活,同樣是謎一樣的。要是湯尼·威洛比夫曾經勾搭過她,布拉德菲爾德又會怎麼做?然後,在昏昏欲睡中,他又想到一個問題:他為什麼會受到邀請?
是誰要求布拉德菲爾德邀請他的?「我要邀你星期二晚上到我家裡用餐。」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布拉德菲爾德,所以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怪到我頭上。
我聽得出來,布拉德菲爾德!我聽得出來你是屈服於壓力。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感覺得到你的軟弱。我看得見抵在你背後的刀子,聽得見你在用我的聲音說話。海柔,你這個賤人;西布克龍,你這個豬玀;黑廷,你這個毛賊。他聽到同性戀男萊爾向他耳語:如果你認為人生是那樣,你倒不如背叛自己好了。上帝已死。你不能希望兩者兼得,那太中世紀調調了……
他睡前把鬧鐘調到4點,但它似乎一下子就響了……
11 柯尼希斯溫特
萊爾來接他的時候,天還是黑的,而特納得請夜班門房打開大門的鎖才出得去。街道寒冷,不友善,荒涼。一小片一小片的細霧不時出其不意地撲向他們。
「我們得繞遠路從橋過河。這個鐘點沒船。」萊爾說,口氣近乎無禮。
他們已經開上了馬路。在他們兩邊是一些由瓷磚和玻璃蓋成的新大樓,乍看像是乘夜間從荒廢田地里冒出的野草。他們開過了大使館。濡濕的混凝土十分陰鬱,有如戰爭過後留下的殘煙。英國國旗無精打采地垂在旗杆上,仿似插在一個士兵墳頭的花朵。在燈光疲憊的前門廊,獅子和獨角獸兀自昂首挺胸。荒地上的兩根足球門柱在暗光中醉昏昏地傾斜着。
「布魯塞爾那邊熱起來了。」萊爾說,語氣之中暗示着頗不容易。十幾輛汽車停在前庭,其中包括布拉德菲爾德那輛停在專屬停車格里的白色「捷豹」。
「對我們有利還是不利?」
「你怎麼想?」萊爾說,「我們要求和德國人私底下談,法國人也這樣要求。但他們不是真的有興趣和德國人談。他們只是喜歡拔河遊戲。」
「誰贏了?」
萊爾沒有回答。
就像每個破曉前的城市一樣,這個荒涼的小鎮籠罩在詭異的粉紅色暗光中。街道濕而空蕩,房子髒得像舊制服。在波恩大學的拱門前面,三個警察用路障設成一條小道。萊爾車子開近時,他們揮手示意他停下來。然後他們突然繞小跑車走了一圈,記下車牌號碼,又站在後保險槓上踩了幾踩,測試車子的懸吊系統,最後透過起了霧的擋風玻璃窺視車內人。
「他們說什麼?」車子開出後特納問。
「幫我留意那些單向的路標,」萊爾說,隨着一個藍色箭頭的指示往左轉。「走這條路真夠繞的。」
一輛電動廂型車蹭到了水溝上,引起兩個穿綠色皮革大衣的警察疑心注目。一個商店櫥窗里,有個女孩正在給人體模型穿沙灘裝:她抓住模型的一隻塑料手,把袖子套進去。她的靴子毛皮沉重,走起路來像銬着腳鐐。此時他們已到了火車站前的廣場。一條條黑色的橫幅跨過馬路,又沿着火車站的遮雨棚延伸。「歡迎克勞斯·卡費爾德!」「用獵人的問候禮向你致意,克勞斯!」「卡費爾德!你為我們的自尊說話!」在一面新搭的大廣告牌上,高懸着特納迄今見過的最大的卡費爾德照片,上面寫着:Freitag!(星期五!)因為四周的泛光燈都是往外照射,照片中人的臉一片幽暗。
「他們今天會來。蒂爾希特,邁耶-洛林,卡費爾德。他們會從漢諾威來這裡準備場地。」
「這一次由西布克龍當東道主。」
接下來的路再一次時左時右。從一條雙倍暗的小橋下面通過後,他們進入了另一個廣場,並停在一些臨時架起的紅綠燈前面。他們突然不約而同把身體向前伸,表情驚訝地凝視從市集廣場通向市政廳的那個緩坡。
在他們正前方,一個個空雜貨攤一字排開,像營房裡的一張張床。在它們後面,那些華而不實的房子向發光的天空伸出鋸齒狀的山形牆。但特納和萊爾此時看着的卻是山坡上雄視整個廣場的那棟粉紅色和灰色的市政廳。一些梯子靠在它上面,露台上豎滿一列列細長的旗子,前面的圓石路上停滿奔馳車。在市政廳的左邊,一家藥房的前面,十幾盞泛光燈照映着一個白色的大腳手架,其外形肖似中世紀的塔樓,高度高及市政廳的老虎窗。它的巨大粗腿八字形跨在自己的暗影上。工人已經群集在腳手架的基部。特納聽得見隱隱的鐵錘敲打聲和電鋸嗚咽聲。一個默默的滑輪正賣力地把一撂木材往上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