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2章
約翰·勒卡雷
「致哀。是個挖苦。他們為國家尊嚴致哀。」
他們開過了長橋。「好多了。」萊爾說,發出了一下滿足的咕嚕聲,又拉開領口,就像是進入了一個較溫暖的世界。
他車開得非常快。車子經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沒多久就進入了郊區,沿一條傍依着河東岸的新路前進。他們右邊是巴德戈德斯堡的石山,它被不同層次的細霧所分割,冷冷俯視着下方沉睡的小鎮。路把他們帶到葡萄園的邊緣。在迷濛的幽暗中,葡萄園裡的犁溝反而醒目,像是縫在狹木板鋸齒狀紋理上的縫線。葡萄園上方是七峰山的森林,森林再上去是抵在黑色天際線的破敗城堡和哥特式蠢建築。之後他們離開了大路,轉入一條林蔭路,路很短,盡頭處是一片由未明路燈和修剪了的樹鑲邊的河濱空地。再過去就是悶熱和朦朧的萊茵河。
「左邊第二棟,」萊爾扼要地說,「看到有人在警衛就告訴我。」
一棟白色的大房子朦朦朧朧在他們前方。一樓的百葉窗板都是關上的,鐵柵門開着。特納下車,沿人行道走了一小段路,撿起一塊石頭,猛地扔出,準確擊中屋子的側邊。回聲,升上彼得斯堡黑色的山坡。他們在細霧中張望,等待喊叫聲或腳步聲。但什麼聲音都沒有。
「把車停在馬路邊再過來。」特納說。
「我在車上等。你需要多長時間?」
「你了解那房子。過來幫我忙。」
「不是我的專長,抱歉。我不介意帶你來,但不打算進去。」
「那你為什麼要帶我來?」
萊爾沒有回答。
「不想弄髒你的手,對吧?」
特納沿着草地邊緣循車道走近房子。哪怕光線昏暗,他仍然意識得到他在黑廷房間感受過那種秩序感。草坪非常整齊,玫瑰花圃修剪過,除過草,每叢玫瑰修成圓形,各有金屬標籤標示它們的品種。在廚房門口,三個垃圾桶——編了號和附有許可證的——按當地規定放在一個混凝土框框裡。就在特納要插入鑰匙時,他聽到一聲腳步聲。
明確無疑是腳步聲。雖然模糊,但卻絕無疑問是人的腳步聲,因為那是由連續的一起一落構成的:先是腳踝着地,緊接着是腳趾。
「彼得?」說不定是萊爾改變了心意,特納心想,他是個軟心腸。「彼得?」
沒有回答。
「彼得,是你嗎?」他彎身迅速從旁邊的板條箱抓起一個空瓶子,然後靜止不動,用耳朵搜尋各種最細微的聲音。他聽見七峰山上一隻公雞的啼聲。他聽見濕土的擾動聲,就像是樹林裡松針的丁零聲。他聽見細浪沖刷河岸的沙沙聲。他聽見萊茵河本身遙遠的悸動聲,它像一部神秘機器那樣轉動着,從一個調子生出很多調子,然後又匯合為一個調子。他聽見一些看不見的駁船的呢喃聲,一些突然的下錨聲;他聽見一陣仿如在沼澤里迷路的牛發出的低鳴聲。但沒有聽見另一下腳步聲,也沒有聽見萊爾殷勤有禮的聲音。特納轉動鑰匙,猛力推開廚房門,然後再次一動不動站着,聆聽,手裡猶緊緊握着玻璃瓶。酸腐雪茄的淡淡氣息飄進他的鼻孔。
他等着,讓房間從陰暗寒冷中向他顯示自己的輪廓。慢慢地,他聽到了一些新的聲音。首先是來自傳菜窗60的玻璃杯輕碰聲、來自大廳的木頭吱嘎聲;在地窖里,有一口空箱子被拖曳過混凝土地板;還有一下哐啷聲,雖然只有一下,卻清晰分明。接着,四方八面都響起了聲音。那是一種振動的、有機的嗡嗡聲,模糊但卻非常接近,向他逐漸逼近,每過一分鐘就響亮一些,就像整棟房子被一隻大手狠狠一拍而抖了起來。特納跑到大廳,衝進飯廳,手掌一揮打開所有燈,躬着背,空瓶子緊緊攥在相當可觀的拳頭裡。
「黑廷!」他高喊起來,「黑廷?」他聽到身後傳來稀疏而拖沓的腳步聲,於是馬上沖回中隔門61。
「黑廷!」他再次喊,但回答他的只有煤灰滑落壁爐膛和一扇百葉窗板拍打外牆的聲音。他走到窗前,望向草坪外的萊茵河。在對面的河岸,美國大使館明亮輝煌得像發電廠,一道道黃光柱刺穿細霧,刺進飄渺的河水中。然後,他終於發現他的折磨者的真面目:是一隊六艘的駁船,它們旗幟招展,頂上閃爍的雷達燈光像是釘在桅杆上的藍色星星。它們正迅速沒入細霧中。隨着最後一艘駁船消失,那隊奇怪的室內交響樂隊也擱下它的各種樂器。玻璃杯不再碰撞,樓梯不再格格響,煤灰不再滑落,牆壁不再顫抖。屋子再度恢復平靜,但不是完全放鬆,而是帶點微微忐忑,等待下一回合的攻擊。
把瓶子放在窗台上,特納站直身體,慢慢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這是一棟材料單薄的房子,像座營房。萊爾告訴過他,房子是用賠款的錢蓋給一個上校住的,當時同盟國高級委員會的總部就設在彼得斯堡。他們想在這裡蓋一個殖民區,但從未實現,因為占領一結束,計劃就擱置了。所以說,這是一棟留給多餘人住的多餘屋。它有亮的一面和暗的一面,就看房間的窗戶是開向河還是開向彼得斯堡。牆上的灰泥粗糙,本來只該用在外牆上的。家具說高級不高級,說低級不低級,就像是安排它們的人拿不準黑廷夠資格用多高級的家具。如果說客廳里有什麼重心,那就是那部電唱機。它的花線向四面八方延伸,而位於壁爐兩旁的喇叭是裝在樞軸上的,可以調整方位。
餐桌上擺着兩人份的餐具。
桌子中央放着圍成一圈的搪瓷四季小天使。春天追逐着夏天。夏天向秋天退縮。冬天則要把它們全部拉過來。在它們兩邊,各有一個用餐的位置。未用過的蠟燭、火柴,一瓶勃艮第放在酒籃里,沒開過的。一叢玫瑰凋謝在一個銀碗裡。所有東西都蒙着薄薄一層灰。
他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然後走入廚房。這廚房的配置有如是供一本婦女雜誌拍照用的。特納這輩子從未見過一個廚房有那麼多的小器具:攪拌器、刀具、烤麵包機、開瓶器、開罐器。一個塑料托盤放在吧檯上,上面還剩着一頓早餐的殘餘。他揭起茶壺蓋子。是一壺香草茶,顏色鮮紅。茶杯里還留着茶渣,小調羹被染上紅色。另一個茶杯倒過來放在杯托上。冰箱上立着一部短波收音機,樣子和特納在大使館看到的那部差不多。把頻道記下以後,特納走到門邊,聆聽了一下外面的動靜,就開始打開一個個櫥櫃,把瓶瓶罐罐抽出來,瞧瞧裡面的內容。他偶爾會在筆記本上記下兩筆。冰箱門上的架子整齊排列着一排買自三軍福利社的半公升紙盒裝鮮奶。他拿出一盤法式餡餅,輕輕聞了聞,分析它的日期。兩塊牛排並放在一張白色大淺盤裡。牛排里扎着一些蒜絲。特納突然想到,這是黑廷在那個星期四晚上準備的。換言之,在那個晚上,他還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就會叛逃。
二樓的走廊地上鋪着一張張長條形的細薄椰子席。粉紅色的家具看來都不甚牢固。他把衣櫃裡的套裝一件件拿下來,手伸進袋子裡,再往旁邊扔,就像它們已經報廢。它們的剪裁和這房子的格局一樣,是軍事式的:外衣都有腰身,右邊近中間的位置有一個小口袋;褲子上寬下窄,沒有褶邊。在搜索口袋的過程中,他偶爾會找到一條手帕、一片紙條或一截鉛筆,這時,他就會細細端詳它,或是在筆記本里做記錄,然後才把套裝往一旁扔。房子再一次抖起來。從某個地方——這一次看來是從房子下面很深的深處——傳來一種哐當聲,就像一列載貨火車的剎車聲,一層一層往上傳。在這陣震動聲幾乎就要熄滅之際,特納又聽到另一下腳步聲。他馬上丟下手上的套裝,一躍跳到窗邊。然後他又再次聽到一下腳步聲。他兩次聽到了結實的足音。他把百葉窗板推開,探身到窗外的昏光,瞪視車道。
「彼得?」
在移動的是暗影還是一個人?他先前沒有關大廳的燈,它們在車道上投下了一片一片的光影。山毛櫸在微微搖晃,但沒有風。那麼說是一個人嘍?一個在室外從窗戶前匆匆走過的人?剛才是有一個人的影子在沙礫上搖曳?
「彼得?」
沒有回答。沒有汽車,也沒有警衛。鄰居的房子仍然躺在黑暗中。在他頭上,張伯倫的山丘正緩緩迎向破曉。他把窗戶關上。
他現在行動加快了。在另一個衣櫃裡,有另外半打套裝迎他而來。他毫不顧惜地把它們一件件從衣架上扯下來,摸摸口袋,扔到一旁。接着,第六感警告他:慢下來。他看到的是一件深藍色的華達呢西裝,它比其他套裝要皺,而且掛在離它們一點點遠的位置,似乎是等着送洗或是第二天穿着。他在手上謹慎掂估它的重量,然後平放在床上,摸索它的口袋。他找到一個小心對摺的信封。是一個英國政府專用的褐色信封,是裝報稅材料用的。信封上沒有寫字,口子曾經封起但又被撕了開來。裡面放着一把鑰匙。一把開耶魯鎖的鑰匙,鉛灰色,不是新打的,因為年深日久或被用得太多而有磨蝕。一把長而老式的鑰匙,為開複雜的鎖而打造的複雜鑰匙,與值夜官鑰匙串上那些標準鑰匙相當不同。是開一個公文箱子用的?特納把鑰匙放回信封,夾在筆記本里,然後仔細檢查其他口袋。有三根小牙籤,其中一根尖端有污垢,就像是被用來剔過指甲。一些橄欖石。一些小幣值的零錢,加起來是四馬克八十芬尼。還有一張收據,沒有日期,由雷馬根一家飯店所開具。
他把書房留到最後。房間不大,裡面擺滿威士忌盒子和罐頭。一塊燙衣板豎在關上了百葉窗板的窗子旁邊。在一張舊牌桌上,書目、廣告小冊子和價目表橫七豎八堆成一堆。一本小記事本里記有一些商品項目,顯然都是黑廷想要進的貨。特納把本子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然後放入口袋。一個木頭箱子裡放滿一盒盒荷蘭雪茄,至少有十二打,甚至更多。
鑲玻璃的書架是鎖着的。特納彎着膝端詳書名,然後站起來,再次聆聽。接着他從廚房找來一把螺絲起子,插在書架門縫裡,用力一扳,銅鎖應聲把木頭擠爛,翻了起來,宛如從肉里戳出來的骨頭;書架門自動盪開。上幾格七八十本書都是戰前出版,采德國裝幀方式,厚重的書背上壓有棱紋,鍍有金線。他看不懂所有書名,但有些卻可以猜出來:史廷丁格寫的《萊比錫刑法法典注釋》;《管轄權》;還有一本是談論有效追溯期限法規的。每本書的扉頁都簽了名:黑廷·利奧。在其中一本的扉頁,特納看到有一句話寫在一頭柏林熊圖案上,它的字母曲線非常淡,向下筆畫非常粗:Für
meinen
geliebten
Sohn
Leo(送給我的愛子利奧)。下層書架是個大雜燴:一本在德英國官員的行為守則;一本談萊茵旗幟的平裝本德文書;一本戰前出版的英德句法,上面寫滿註記,看得出來經常翻。特納從右手邊抽出一疊書背細長的布面刊物,那是1949至1952年間同盟國對德管制委員會的月報,其中一些月份不見了。他打開第一冊時,書脊吱嘎作響,灰塵撲向他的鼻孔。封面上寫着:「[漢諾威]第十八號田野調查單位所有」,字體工整,向下的筆畫粗壯,曲線優雅,用的是一種政府專用的粉狀黑墨水。有一條細線把這行字劃掉,在下面代之以另一行:「[不來梅]第六號一般調查單位所有」,它下面又有另一行字:「[明興格拉德巴赫]軍法處財產」。再下面又寫着:「[漢諾威]特赦委員會所有。不得攜帶外出。」62特納隨便翻開一頁,發現自己不由自主被它有關柏林空運行動63的回顧所吸引。鹽包應該綁在機翼下面,絕不可以放入機艙……汽油運輸在飛機起飛和着陸時都具有高風險……出於經濟和鼓勵士氣的理由,應該空運他們烤麵包用的煤和穀物,而不是空運事先烤好的麵包……應該空運脫水而不是新鮮的馬鈴薯,這樣,每天只需要空運720噸而不是900噸馬鈴薯,就足夠全部人口一日所需。特納入迷地慢慢翻動黃色的紙頁,「同盟國高級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已於9月21日于波恩附近的彼得斯堡召開……」一個德國旅遊辦事處將於紐約揭幕……拜羅伊特和上阿默高的戲劇節將在許可範圍內儘可能快的時間恢復舉行。他瞧了一眼那些同盟國高級委員會的會議摘要:「會中探討了擴大聯邦德國參與外交與經濟事務的機會與責任的方法……德國直接參與另兩個國際性組織的要求獲得了批准……」
第二冊月報不用特納翻就自己打開其中一頁,它談的是德國戰俘的問題。再一次,特納不由自主地讀下去:目前總計有三百萬德國人被俘……那些被拘留的德國人比自由的德國人伙食要佳……同盟國面臨無法鑑別良莠的問題……煤斗計劃將會把他們送到礦坑去,麥谷計劃將會送他們去收割……其中一段文字被人用藍色圓珠筆畫上深深的側線:因此,作為一項仁慈之舉,在1948年5月31日通過的第六十九號法令規定,自此以後,所有納粹黨衛軍的成員——曾經在集中營擔任警衛工作者除外——將不再被列入當然的拘捕範疇。在「作為一項仁慈之舉」幾個詞下面畫有底線,墨色看來很新。
全部月報翻過一遍以後,特納就把它們一冊冊拿起來,像扭斷鳥的兩個翅膀那樣,狠狠地把封面和封底沿着書脊撕成兩半,再抖一抖,看看裡面有沒有藏着東西。之後,他站起來,走到門邊。
震動聲又開始了,這一次要比前幾次大許多。但他只是一動不動,頭側着,用無色的眼睛在幽暗裡搜索。他聽到低沉的嘯聲,是一種長長的單聲調,像是哀悼些什麼。起風了,那當然是風的聲音。他聽到百葉窗板再次拍打外牆的聲音:但他先前不是已經把它關起來了嗎?應該是風的作用,一陣來自河谷的曉風。但也是一陣強風,它讓樓梯吱嘎作響,就像吃滿了風的帆船的繩索。飯廳里的玻璃杯誇張地叮噹響,比前幾次要大聲很多。
「動作快點。」特納低聲說。他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他拉開書桌的抽屜。都沒有上鎖。有些是空的,有些放着各種雜物:電燈泡、保險絲、縫紉工具、襪子、後備袖扣。有一張沒裝框的圖片,照的是一艘全速前進的大型帆船。他把照片翻過來,看到背後寫着:「瑪格麗特送給親愛的利奧,漢諾威,1949。懷着深情。」字體是清晰的歐陸體。特納把它隨便折兩折,放進口袋裡。圖片的下方放着個盒子,正方形的,觸感很硬,用黑色絲手帕包裹得像件禮物,有別針別着。特納解開別針,小心拿起一個暗淡無光的銀色盒子。盒子以前一定是上漆的,因為從盒面的暗淡和微微凹凸的紋理反映出,它的表面曾被什麼細器刮削過。他打開盒蓋,瞧了瞧,然後溫柔地——近乎虔敬地——把裡面的東西倒到絲手帕里。五顆紐扣落在他面前。每顆的直徑大約一英寸,同一式樣,是木頭和手工製造的,沒有經過加工但做工卻極仔細,就像它們的製造者不是要拿它們當紐扣而是別有用途。上面的線孔都鑽得很大,可以容納很粗的線穿過。盒子下方放着一本德文書。是波恩一家圖書館的財物,蓋有館章和寫有圖書管理員的註記。他看不太懂內容,但似乎是一本談軍用毒氣的專門著作。最後一個借書者是當年二月把它借走的。有些段落被畫上側線,書邊空白處寫有批註:「毒性會發生實時作用……症狀在冷天會延遲出現。」特納把桌燈調整到正對整本書,坐下來,一手托腮,以最大的專注研究書中的內容。所以說,如果有什麼可以解釋他為什麼會突然轉身,面對站在書房門口那個高個子,似乎只能歸因於本能直覺。
對方是個頗老的老頭。身穿束腰外衣,頭戴德國學生過去愛戴的那種鴨舌帽。他的臉因為沾了煤塵而暗沉,雙手拿着一個生鏽的煤鍬。煤鍬像三叉式飛機那樣橫在他身前,在他手裡抖得厲害。但他的紅色眼睛卻是看着地上一堆堆的書本殘骸,樣子看來非常憤怒。特納非常慢地站起來。老頭沒有移動,但煤鍬抖得更加厲害,指關節在煤灰里顯得更加白。特納放膽向前邁出一步。
「早安。」他說。
一隻黑漆漆的手從鍬柄鬆開,下意識地舉起,掂住帽舌。特納走到角落堆着威士忌盒子之處。他拿起最頂上一個盒子,撕開盒蓋,拿出酒,再撕開瓶蓋封皮。那老頭喃喃自語,搖着頭,目光仍然盯着地上的書。
「來,」特納柔聲說,「來喝一杯。」然後把酒瓶伸到老頭的視線前面。
老頭鬆開手上的煤鍬,任由它掉落在地上,接過酒瓶,湊到薄薄的嘴唇上。特納從他身邊跑到廚房,打開門,用最高的嗓門喊道:
「萊爾!」
回聲狂野地傳過荒涼的街道,直朝河的方向而去。
「萊爾!」
在他還沒有回到書房以前,左鄰右舍的燈光已經亮起。
特納先前已推開百葉窗板,讓日光完全透進來。現在書房裡一共有三個人。老頭瞪着撕碎的書本,發抖的手緊緊攥着威士忌酒瓶。
「他是誰?」
「司爐工。我們每人都會有一個。」
「問他最後一次見到黑廷是什麼時候。」
老頭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後把酒瓶遞給萊爾——看來他是本能地信任萊爾。萊爾把酒瓶放在書桌上的絲手帕旁邊,平靜地用德語問了特納要問的問題。老頭看看他,看看特納,然後又看着地上的書。
「問他最後一次見到黑廷是什麼時候。」
他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是無時間性的:一種農民的慢吞吞說話聲,一種告解者的絮語聲,充滿牢騷卻又不敢發作,是一個希望被尊重卻明知無望的受壓迫者的聲音。他一度伸出黑手指摸了摸書櫃被撬壞了的櫃門的邊邊,一度向河的方向仰仰頭,就像他是住在河裡似的;但那些伴隨他姿勢動作而出的喃喃自語聲就像是發自另一個人似的。
「他是為遊船賣票的,」萊爾低聲說,「每天五點下班後會過來一趟,早上上班前也會過來一趟。他會為爐子加煤,倒垃圾,清掉空瓶子。在夏天,他會在大型遊覽車開到以前先把船清理乾淨。」
「再問他一次最後一次見到黑廷是什麼時候?看着——」特納拿出一張五馬克的鈔票,「告訴他如果回答我的問題,這錢就是他的。」
看到錢,老頭用乾澀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打量特納。他的臉因滿是皺紋而凹陷,像是在什麼時候餓出來的,而積在上面的煤灰就像是染在帆布上的顏料。他把鈔票仔細對摺,放入鼓鼓的褲子後兜里。
「什麼時候?」特納追問,「Wann?」
老頭開始謹慎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就像在談判中議價。他已經脫掉帽子,露出一頭被煤煙熏黑的短髮。
「星期五。」萊爾靜靜地翻譯說。他的眼睛看着窗外,似乎另有心事。「利奧在星期五下午付他工錢。利奧特地去了他家一趟,在門階上付他錢。利奧說他要遠行。」
「到哪去?」
「他沒說。」
「什麼時候回來?問他。」
再一次,在萊爾翻譯他的問題時,特納聽出了一兩個他半熟悉的德文詞:Kommen……zurück(回來)。
「利奧給了他兩個月工錢。他說有東西給我們看,但要五十馬克。」
老頭迅速地輪流打量他們,又害怕又期待,與此同時一隻長手在束身外衣上緊張地摸索。那是一件水手穿的束腰外衣,褪了色,松垮垮的,與他的瘦骨架毫不協調。找到想要找的東西後,他就謹慎翻起外衣下擺,手伸進去,從脖子上解下什麼東西。他一邊動作一邊再次喃喃說話,但比先前要說得快,緊張而流利。
「他說是星期六早上在垃圾堆里找到的。」
那是一個綠色的網狀槍套,軍隊的東西,放點三八手槍用的。槍套里印有「黑廷·利奧」幾個字。
「是在垃圾桶里找到的,就在最上邊。他一揭開蓋子就看到。他沒有給那些人看。那些人向他咆哮,威脅說要踢他的臉。那些人又提醒他,他們在戰時就教訓過他。」
「什麼那些人?誰?」
「等一下。」
萊爾走到窗邊,隨意看了一眼。老頭仍然在說話。
「他說他戰爭期間賣過反納粹的小冊子,」萊爾說,眼睛仍然望着窗外,「但他不是故意的。他以為那些只是一般的報紙,結果被那些人抓了起來,把他上下倒吊。看來他說的那些人就是指這些人。他說他最喜歡英國人。他說黑廷是真正的紳士。他說他想把威士忌留着。還有雪茄。小小支的荷蘭雪茄,那是店裡買不到的。對,上一個聖誕節,利奧送了他太太一部吹風機。他還說如果再給他五十馬克,槍套就歸我們……」然而,這個時候,幾輛汽車已經開進了車道,小小的房間頓時被警笛聲的藍色閃光充滿。接下來他們聽到吆喝聲和沉重的腳步聲逼近,然後一些綠色的身影圍在了窗戶外面,用槍口指着室內。門被打開,一個穿皮大衣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手上拿着槍。司爐工開始哭叫哀號,等着挨揍,藍色閃光轉個不停,像是供人跳舞的燈光。「什麼都別做,」萊爾已經交代過特納,「也別聽他們吩咐。」
萊爾和那個穿皮大衣的年輕警官交談,又把外交人員的紅色證件交給他檢查。他的聲音平靜卻非常堅定,是一種談判者的聲音,既不高姿態,也不讓步。那年輕警官表情木然得就像西布克龍。漸漸地,萊爾看來占了上風。他的語調轉為一種生氣的語調。他開始問問題,而那小伙子則變得妥協,甚至支吾。特納慢慢猜到萊爾的說詞。萊爾指指特納手上的筆記本,然後指指那老頭。清單,他說,他們正開列清單。難道外交人員是禁止清點自己大使館的財產的嗎?在英國人財產受到破壞威脅的這當兒,清點更是必要之舉。黑廷先生度長假去了,所以需要幫他處理一些事情,比方說付給司爐工五十馬克工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萊爾質問說,英國外交官是被禁止進入英國大使館的產業的?根據什麼法條,警察是可以這樣大舉侵入有治外法權者的私宅的?
他和年輕警官再交換了一些證件,又彼此抄下對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那警官說他表示抱歉,但這是個麻煩多多的時候,所以他們才會特別緊張。他凝視特納好一陣子,就像是認出了一個同僚。不管是不是麻煩多多的時候——特納聽到萊爾似乎這樣說——外交人員的權利都必須受到尊重。危機越大,就越有必要保障外交人員的豁免權。他們握了手。有誰行了個敬禮。警察漸漸全部撤走。綠色制服散開了,藍色閃光燈消失了,警用廂型車開走了。萊爾找來三個玻璃杯,在每個裡面倒入一些威士忌。老頭還在嗚咽。特納先前已經把五顆紐扣放回盒子,這時他把盒子連同那本小書一起放進口袋裡。
「就是他們嗎?」他問道,「先前盤問他的就是他們嗎?」
「他說盤問他的那個人就像剛才那個警察,但要老一點,白一點,而且富有一點。我想我們都知道他說的是誰。拿去,這東西最好還是你自己來保管。」
他從褐色大衣的衣縫抽出槍套,塞到特納等着的手裡,臉上並無得意之色。
渡輪上飄動着聯邦德國的國旗。柯尼希斯溫特的山頭就像是釘在了長橋上。國民兵集合在船頭處。他們的鋼盔是正方形的,臉色蒼白而憂鬱。他們安靜得不像年紀那麼輕的年輕人:他們的橡皮靴沒有在鋼甲板上摩擦出半點聲音。他們都凝視着河水,就像是被吩咐過牢記它的容顏。特納站在一邊,看船員們各忙各的。因為疲倦而害怕,也因為時間仍然是大清早,他什麼都聽得、看得分外清晰。各種聲音清楚地傳入他的耳朵:一輛輛汽車從斜道開到船上時的沉重震動聲,引擎的咆哮聲和鏈具的喀嗒喀嗒聲,把小鎮上教堂鐘聲淹沒的刺耳開船鈴聲。當那些汽車司機從車子上下來,往小皮包里掏零錢時,臉上無一不是不悅的表情,就像他們是同一個秘密會社的成員,只是不好在公共場所彼此相認。沒有車的乘客——都是些窮鬼——則站在分隔區,對他們買不起的車子垂涎三尺。河岸在往後退,小鎮一個個向山丘聳峙的尖頂慢慢縮小,就像歌劇舞台上的布景。漸漸地,它們的角度偏斜了:船在河面上畫出一個長長的弧形,以避開從對岸開來的姐妹渡輪。接着,船速慢得接近停止,而載着一堆堆細煤的「約翰·肯尼迪號」則從他們旁邊疾馳而過。他們被它的尾流帶得搖搖晃晃,一些女乘客開心地大呼小叫。
「他還告訴了你一些別的什麼。他提到一個女人。我聽他提到Frau和Auto,一個女人和一輛汽車。」
「抱歉,老哥,」萊爾冷冷地說,「他滿口萊茵蘭腔,有時我也會被打敗。」
特納往回凝視柯尼希斯溫特一邊的萊茵河岸,用戴了手套的手遮住眼,因為哪怕是料峭的春天,河面反射的陽光仍然強得很。最後他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七峰山兩旁那些用魯爾財富蓋的帶角樓褐色別墅,在它們中間,是掩映在河濱空地樹木之間的一抹白色。那是黑廷的房子,在細霧中漸離漸遠。
「我在追逐一個鬼魂,」他喃喃說,「一個可惡的影子。」
「是你自己的影子。」萊爾反唇相譏,憎惡感溢於言表。
「唔,當然,當然。」
「我會把你帶回大使館,」萊爾繼續說,「以後請你另找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