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4章

約翰·勒卡雷

「一點點。她不是個細心的人,老哥。別指望她會記得太多。」

「他為什麼會離開?他是看到了誰嗎?有人從門外向他示意嗎?」

「你說到哪兒去了,老哥。她沒有看見他離開。她何必留意他,畢竟他點的每樣東西都是付過錢的。不過她說他一直都是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像是等火車。那些傢伙坐火車來的時候,他出去看了一下熱鬧,然後又回來,再抽一根雪茄,喝一瓶啤酒。」

「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這副表情?」

「真怪。」克拉伯喃喃說,莫名其妙皺起眉頭。

「有什麼怪的?」

「他一整晚都在這裡。一個人。喝酒卻沒喝醉。部分時間和那個小孩玩。是個希臘小女孩。他最喜歡小孩。」他給了女侍者一個銅板,她千恩萬謝。

「幸好我們沒碰着他,」克拉伯說,「不然就會吃不完兜着走。每逢這種時候,他都會狂性大發。他一火起來就會六親不認。」

「你怎麼知道的?」

克拉伯在回憶中露出個苦瓜臉。「你應該看看他在科隆那個晚上的樣子。」他喃喃說,眼睛仍然盯着女侍者的背影。「恐怖。」

「他打架那一次?當時你在場?」

「我告訴你,」克拉伯說,「那小子真要是火起來,你最好離他遠點。瞧瞧這個。」他伸出手。他手掌心放着一顆木頭紐扣,和特納在柯尼希斯溫特搜到的那五顆一模一樣。「女侍者從桌子上撿到的。為防他會回來找,她留了下來。」

布拉德菲爾德從門口慢慢走進來,他的臉緊繃着,但沒有表情。

「我猜他不在這裡了。」

沒有人說話。

「你仍然說你看到他?」

「錯不了,老哥。抱歉。」

「嗯,我想我們必須相信你。我建議我們現在就回大使館——」他瞧着特納,「除非你想留下來或有進一步的理論想要驗證。」他看了看餐廳四周。每一張臉此時都轉向他們。在吧檯處,一部機器乏人照顧地冒着水蒸汽。沒有一隻手在移動。「看來你們在這裡已經留下了烙印。」他們慢慢走向車子的時候,布拉德菲爾德說,「你可以回大使館收拾你的東西,但午餐時間一到就得走。如果你有文件要帶走,把它們交給科克,我們會用郵包寄給你。晚上七點有一班飛機。你就搭它。如果訂不到位子就坐火車。總之是給我走。」

布拉德菲爾德向警察出示他的紅色外交官證件時,他們在旁邊等着。他的德語有很重的英國腔,但文法卻無疵可尋。警察點點頭,敬了個禮。車子緩緩往回開,穿過一群漫無目的群眾一張張陰沉的臉。

「利奧會在那種地方待一個晚上真夠怪的。」克拉伯喃喃自語。特納伸手觸摸放在信封里的那把炮銅鑰匙,心裡納悶它可以打開的是哪扇門。

13 巴不得被當成豬

他坐在密碼室的書桌前,身上仍然穿着雨衣,正在打包調查過程中找到的無用戰利品:軍用槍套,折起的圖片,雕花裁紙刀,只給領事以上層級使用的藍皮日記本,裝着五顆木頭紐扣的錫盒子,最後是第六顆紐扣和三截雪茄煙蒂。

「別放在心上,」科克親切地說,「他總會現身的。」

「當然囉,就像你的股票和加勒比海美夢一樣,總是會實現的。利奧是每一個人的摯愛。是每一個人離家出走的兒子。哪怕他割斷我們的喉嚨,我們仍然愛他。」

「他這個人說話沒有半句真。」科克坐在帶輪矮床上,正在穿運動鞋。他沒有穿外衣,手肘以上戴着金屬彈簧,讓他的襯衫看起來就像是地鐵站里的廣告。走廊外毫無聲響,「他是很安靜,卻是個鳥人。」

一部密碼機咯咯作響,科克皺起眉頭看着它。

「花言巧語,」他繼續說,「這就是他的德性。他就像會魔法一樣,說任何鬼話都有人相信。」

科克把傳進來的電報放入一個紙簍。紙簍上的標籤寫着「機密:只有有兩個獲授權的見證人在場才可以處理。」

「我想請你把這包東西寄給拉姆利。」特納說。科克簽了張收據。

「我忘不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科克說,聲音歡快,「當時我好嫩,真的好嫩。結婚才六個月。要不是早識破他,我就一定會……」

「一定會照他報的明牌買股票。一定會把解碼手冊借給他在床上讀。」

「不是解碼手冊,是珍妮特。他在床上讀的就會是她。」

特納最後一次把訂書機狠狠往下壓。「萊爾在大使館裡嗎?」

「我懷疑。倫敦傳來了一份有你手臂粗的指令。所有外交人員都出動了。」他笑着說,「去遊說議員。賣力給各層級下工夫。不讓任何一枚可用的棋子閒着。另外也是去爭取另一筆貸款。我有時真不知道德國佬哪來那麼多錢。知道利奧有一次對我說什麼嗎?『我告訴你,比爾,我有辦法取得一項重大外交勝利。我們——就你和我——跑到德國國會,說要借給他們一百萬鎊。我猜他們一定會馬上昏過去。』他是對的。」

特納打了萊爾的電話號碼,但沒有人接。

「告訴他我打過電話向他道別,」他對科克說,但又馬上改變主意,「算了,別費事了。」

接着他打電話到旅遊科,問機票的事。對方回答一切都安排妥當:布拉德菲爾德先生親自打電話交代過,機票現在就在值班櫃檯等着。旅遊科的人看來印象深刻。科克拿起自己的外衣。

「你最好幫我打個電話給拉姆利,告訴他我的抵達時間。」

「恐怕已經有人辦好了。」科克說,臉差點紅起來。

「好,謝謝。」特納站在門邊,回頭打量密碼室,樣子就像此生不會再看到這地方。「祝小寶寶順利誕生。祝你夢想成真。祝每個人夢想成真。祝他們全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看開點嘛,不妨換個方式看事情。」科克語帶同情地說,「有些事情你就是永遠放不下,對不對?」

「沒錯。」

「我的意思是,不是什麼事都有圓滿結局的。人生不是這樣的。那只是用來騙騙女生的。只是言情小說里的鬼話。在這方面你還真像利奧:什麼事都放不下。你準備怎麼打發下午?美國電影院有很棒的日間音樂會……算了,不適合你。太多嚷嚷的小鬼了。」

「你說他什麼事都放不下?這話怎麼講?」

科克在密碼室里東轉西轉,一會兒檢查密碼機,一會兒檢查書桌,一會兒檢查裝機密的紙簍。

「有仇必報。他曾經和弗雷德·安傑有過過節。弗雷德是行政組的主任。聽說這個仇維持了五年之久,直到弗雷德被調任為止。」

「因什麼而起的?」

「小事,」科克從地上撿起一片紙片,讀它的內容,「雞毛蒜皮的小事。弗雷德砍了利奧花園裡一棵菩提樹,說它會危及籬笆。弗雷德告訴我:『比爾,那樹不砍的話,到春天準會倒下來。』」

「利奧對土地有感情,」特納說,「他想擁有自己的土地。他不想生活在過渡狀態。」

「知道利奧怎樣報仇嗎?他用樹葉做了個花圈,帶到大使館,釘在弗雷德辦公室門外。釘子足足有兩英寸長,夠用來把人釘在十字架上的了。大使館的德國雇員看到,還以為弗雷德死了。但利奧不是開玩笑,他是認真的。看到沒,他這個人有暴力傾向。但那些外交官都看不出來,被他耍得團團轉,覺得他很幫得上忙。我不是說他這個人沒能力,只是說要是利奧生氣的話,我可不想是我惹的。」

「他追過你太太?」

「我讓他死了心。」科克說,「這種事我見多了,見怪不怪。是兩三年前的事。他突然開始參加土風舞社,接近珍妮特,說要送她一部吹風機什麼的。我把他叫出來。『你只管吹乾自己的頭,』我說,『她是我的。』但你不能怪他,對不對?聽過一句形容難民的話嗎?『他們除口音以外失去了一切。』說得對極了。利奧的問題在於,他想把一切要回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偷走一些文件,待價而沽。不過我猜他要回的並沒有比我們欠他的多。」對自己的檢查工作感到滿意後,科克疊好他的小冊子,走向門邊特納站立的地方。「你是北方人,對不對?」他問,「從你的口音就聽得出來。」

「你和他有多熟?」

「利奧?就跟這裡其他人一樣。我會跟他買買這個買買那個,給『荷蘭人』不時下張訂單。」

「『荷蘭人』?」

「一家進口公司。專從阿姆斯特丹進口各種東西。如果你不嫌麻煩,就可以得到比較便宜的價錢。什麼都買得到:牛油、肉品、收音機、汽車。」

「吹風機?」

「什麼都有。他們有個業務代表,每星期一都會打電話來。只要填好訂單交給利奧,那下星期就會收到你訂的貨。我猜他一定從中撈到好處。但你休想問出他有什麼好處。哪怕你問得臉紅脖子粗,他也不會告訴你。不過我猜就是那些臭雪茄。真的很臭。我不認為他真的喜歡抽。他抽只是因為煙是免費的。再就是因為我們向他抱怨。」他笑了笑,「他對我們的心理很有研究。我想你也是一樣。好了,我得去忙了。再見。」

「你剛才提到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

「有嗎?啊,對。」他又笑了起來,「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信他任何一句話。我來這裡的第一天,米基·克拉伯帶我到處認識人,去過好些地方之後,他對我說:『走吧,去拜最後一個碼頭。』然後就帶我到一樓,去見利奧。『這位是科克,』他這樣介紹我,『剛加入我們的行列。他在密碼室服務。』說完就先離開了。」科克在門旁邊的旋轉椅坐下,背向後靠,儼然一個他嚮往良久的富有的經理人員。「『來杯雪莉酒吧。』利奧說。我們這裡規定滴酒不沾,但利奧卻不太管這規定,雖然這不表示他愛喝酒。『別客氣,有新同事加入當然要慶祝一下。』他說,『對了,科克,你不會那麼巧也愛唱歌的吧?』『只會在洗澡時唱。』我說,然後我們都笑了。他是在為唱詩班找人,而他這一招常常讓對方印象深刻。當時我想,黑廷先生真是個信仰虔誠的紳士。其實虔誠個屁。『抽雪茄嗎,科克?』不抽,謝謝。『來根煙?』那我就不客氣了,黑廷先生。所以我們就像外交人員那樣,坐在那裡,邊喝雪莉酒邊聊天。我心裡想:『唔,你在這裡可真像個小國王哪。』家具,地圖,地毯……還有各式各樣的小擺設。對了,弗雷德在調走前找各種理由清掉利奧房間一半的東西。『倫敦那邊的情形怎樣?』利奧問我,『我想還是跟從前一樣吧?』這個厚顏無恥的鳥人是想鬆動我的心防。『那個大門的老門衛還是會對那些來訪問的大使莽撞無禮嗎,科克?』給他說對了。『還有那些壁爐,每天早上還是會照樣生起火,弄得烏煙瘴氣嗎?』我回答說:『沒錯。但也沒有太烏煙瘴氣啦。就像其他事情一樣,改進是需要時間的。』『這可給你說對了,』他說,『我幾個月前才收到尤安·瓦爾特的信,說他們準備要安裝中央暖氣系統。那老頭子以前會在樓梯間禱告,日禱告夜禱告,現在還是這樣子嗎,科克?但看來他的禱告對我們幫助不大,你說是不是?』他一點都沒說錯。尤安·瓦爾特是當時西方司的頭兒,我們幾乎都喊他長官。他是個凡事都交託給上帝的人。然後利奧再次談到唱詩班,談到『丹麥人』和兩三件別的事,表示我有什麼忙他都願意幫。出來後,我去找米基·克拉伯,把利奧說過的話告訴他。你知道他什麼反應?他笑彎了腰。『利奧?』他說,『利奧這樣說過?他這輩子從沒有走進過外交部。他甚至從1945年起就沒有回過英國。』」科克搖了搖頭,「但就像我說過的,你不能怪他,對不對?」他站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們全都看穿他,卻又全都中了他的道兒。所以除了自己,我們還能怪誰?阿瑟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就像我的夢中別墅那樣,我明知那是不會實現的,但還是相信它。我的意思是,人非得有某些幻象才能活下去……至少在這個地方非得有。」

特納手放在雨衣外面,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看着科克,然後又盯着手心裡的炮銅鑰匙,他看起來一副心思渙散、猜疑不定的樣子。

「米基·克拉伯電話多少?」

看着特納拿起話筒,科克一臉驚恐。

「他們並不預期你會找他,」科克焦慮地說,「我真的是這樣認為。」

「我不是要找他。我是要約他吃午餐。我要乘晚班飛機,而世界上沒有任何鳥事可以叫我願意在這個夢幻盒子裡多待上一小時。」他砰一聲掛上電話,大步走出房間。

萊爾辦公室的門大開着,但裡面沒有人。桌上留了張字條:「知道你打過電話來道別。再見,阿倫·特納。」特納抓着字條的手因為憤怒和羞辱而顫抖。在大堂里,人們三三兩兩向外走,有到室外去吃三明治的,有到食堂去用餐的。大使的勞斯萊斯就停在大門外,當前導的摩托車警察耐心等候着。值班櫃檯處,岡特正在向梅多斯低語,看到特納走近就沉默下來。

「這裡,」他說,把一個信封遞給特納,「裡面是你的機票。」表情仿佛是說:「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吧。」

「我都好了,老哥,」克拉伯從他慣站的陰影處說,「就等你。」

侍者都靜悄悄的謹慎極了。克拉伯點了蝸牛,說這裡的蝸牛非常正宗。桌子旁的牆壁上掛着幅牧羊人與水仙女共舞圖,只有微微的性暗示。

「科隆那天晚上你和他在一起。他打架那天晚上。」

「那天很怪,」克拉伯說,「不是一般的怪。你要加點水嗎?」他問,然後在兩個酒杯里各加進一點點水,但不比一滴為祈求清醒而流的淚多。「我不知道他中了什麼邪。」

「你常常和他一起出去玩?」

克拉伯想裝出笑容,卻沒有成功。兩人舉杯喝了一口酒。

「五年前的事了。那時瑪麗因為媽媽生病,三天兩頭往英國跑。所以說,我等於是個分居中的男人。」

「所以你偶爾會和利奧去樂一樂:喝兩杯,再泡泡妞。」

「差不多吧。」

「在科隆?」

「慢慢來,老哥,」克拉伯說,「你真像個律師。」他又喝了口酒,要等酒精流到胃裡,他才像個反應遲鈍的滑稽演員那樣抖了抖。「老天,那天真夠嗆。」

「科隆的夜總會是最好的,對不對?」

「你不能在這裡搞,老哥,」他緊張兮兮地說,「在波恩這裡你得千萬小心。」又沒必要重複一句:「得千萬個小心。」然後又猛一扭頭,表示同意,「對,科隆是比較好的選擇。」

「有比較好的妞兒?」

「我不記得了,老哥。太久以前的事了。」

「利奧是為找女人去那裡的?」

「他喜歡女人。」克拉伯說。

「所以說那天晚上你也去了科隆。你太太在英國而你則和利奧一起去狂歡。」

「我們只是坐在一張桌子喝酒。」他調整姿勢以配合他說的話。「利奧談到部隊的事,回憶些陳年往事。他愛部隊生活,真的很愛。他應該繼續待在部隊裡的,這是我的感覺。在我看來,他需要些管束。你可以說他是個頑童,就像我一樣。年輕時候是這樣沒有關係,你也不會在意。但日後就不同了。在舍伯恩66的時候我常常挨揍。被揍得出了魂。他們把我按在水龍頭下面,或是把我的臉按在洗臉盤裡,然後一堆爛人長官輪流揍我。當時我不在意,認為人生就是這樣。」他一隻手搭在特納手臂上。「老哥,」他喃喃說,「但我現在恨死他們。從前我不知道有這東西在我心裡。但現在全浮上來了。我恨不得回去拿槍掃射那些爛人。我是說真的。」

「你是在部隊裡認識他的嗎?」

「不是。」

「我最早是在戰爭罪行調查組與他有一點認識。在明興格拉德巴赫。第四組。」

「當時他已經在做索賠官的工作?」

克拉伯遇到侵襲的一貫反應是慌張膽怯。就像他名字的發音一樣,他會喀啦一聲把兩片蚌殼合起,躲在裡面,靜待危險過去。他把頭低到酒杯上面,停住,兩肩聳起,用一雙粉紅色的眯眯眼窺伺特納。

「你說你們邊喝酒邊聊天。」

「只是靜靜喝酒聊天。等着看歌舞表演。我喜歡看精彩的歌舞表演。」接下來,他把話題一轉,談到一件完全難以置信的事情:他怎樣在上次法蘭克福舉行的自由民主黨大會上拉到一個女的。「真是輸給她,」他自豪地說,「她像只猴子一樣爬在我上面,完全沒有我要做的。」

「所以那場架是發生在歌舞表演之後?」

「之前。有一小群德國佬在吧檯大聲唱歌喧鬧。利奧覺得不爽。他瞪他們,一副七竅生煙的樣子。然後他突然喊結賬。『Zahlen!』就像這樣。很大聲。我說:『喂,老哥,怎麼回事?』他沒理我。『我不想走,』我說,『我想看艷舞。』侍者拿來賬單,利奧算了一算,手伸進口袋,掏出一顆紐扣,放在收銀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