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5章
約翰·勒卡雷
「就是紐扣。和火車站餐廳女侍者撿到那顆一模一樣。木頭的,中間有些孔。你不能用紐扣來付賬,對不對?」克拉伯說,語氣中猶有餘憤,「我起初以為他是開玩笑,還笑了一下。『你還拽下她其餘的紐扣嗎?』我說。但他不是開玩笑。」
「繼續說。」
「他對侍者說:『拿去,不用找零。』然後站起來。『走吧,米基,這地方好臭。』接着夜總會的人就撲向他。老天,不可思議。我從不知道他這麼能打。三個人被他撂倒,一個逃了,然後有誰拿玻璃瓶朝他一砸。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沒有人出來說句話。下一件我知道的事就是我們跑到了街上。利奧跪着,手撐在地上,夜總會裡面的人走出來,又修理了他一頓。我則在一旁咳得連腸子都吐出來。」
「你喝醉了?」
「我清醒得像法官,老哥。我的胃挨了踢,就這麼回事。」
「他們為什麼要踢你?」
克拉伯湊近酒杯。「因為我試圖幫他一把。試圖攔住其他人,讓他脫身。只可惜——」他解釋說,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我已不復當年之勇。普蘭什科早閃了一步。」他咯咯笑了起來,「利奧才把紐扣放到收銀盤他就已經跑到了門邊。看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怪不得他。」
「那段日子普蘭什科常和你們一起玩?」特納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提到一個老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老哥,也是最後一次。那件事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怪不得他。他要擔心憲兵和其他東西。對他的身份不利。」
「事情後來怎樣收場?」
「我猜是普蘭什科打了電話給西布克龍。警察把我們抬回大使館。警衛叫來一輛出租車,把我們送到我的住處,再找來醫生。然後尤安·瓦爾特就來了,那時他是參贊。然後西布克龍也坐着他髒兮兮的奔馳車來了。他在我的起居室里沒完沒了地盤問利奧。外交人員大鬧夜總會,襲擊平民,這種事說多嚴重有多嚴重。有很多破網要捕。」
侍者端來用醋和葡萄酒烹調的腰子。
「老天,」克拉伯說,「看看,讓人垂涎欲滴。吃完蝸牛後來一份腰子再美不過。」
「利奧告訴了西布克龍什麼?」
「沒有。啥都沒有。你不了解利奧這個人。口風緊還不足以形容他。不管是對瓦爾特,對西布克龍,還是對我,他都沒有吐露半個字。瓦爾特對外宣稱他是休假去了。他換了新的牙齒,縫了幾十針。天曉得身上還有什麼零件換過。他告訴每個人他是在南斯拉夫游泳時受的傷,說他在一個水淺處跳水,把臉撞傷了。」
「你認為利奧為什麼要找架打?」
「我毫無頭緒,老哥。從此我就不敢跟他出去。不保險。」
「沒有看法?」
「沒有,抱歉。」他的臉沉到了表面下面,上面蒙上了一層無理路可循的皺紋。
「見過這鑰匙嗎?」
「沒有,」克拉伯咧嘴而笑,「利奧的?以前他任何女人都上。現在乖多了。」
「可以給我一些名字嗎?」
「邁拉·梅多斯可能是其中之一。」
「為什麼?」
「她樂意奉陪。她已經生過一個小孩。在倫敦的時候。據說大使館有一半司機每星期都會上她。」
「他提到過一個叫愛克曼的女人嗎?」
克拉伯流露出苦苦回憶的表情。
「愛克曼?」他說,「有趣。那是他的陳年往事之一。柏林時代的事。他談過。當時他們幫俄國佬工作。她是其中一個中間人。先是在柏林,後來是在漢堡。那些爛靠枕就是她給繡的。照顧過他一段時間。」
「他幫俄國人做什麼事?什麼樣的工作?」
「四方機構67、兩方機構……其中一個這樣的單位。柏林是自成一國的,明白嗎?那是個不同的世界,特別是在那段日子。猶如一個島。」
「那愛克曼呢?」
「布蘭特小姐,埃特林小姐,愛克曼小姐。」
「她們是誰?」
「三個小美女。她們是跟利奧他們一道從英國過來的。美得像畫,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這是利奧說的。她們是猶太移民,要回德國去參與占領工作。跟利奧一樣。他第一次見到她們是在克羅伊機場。他坐在一個板條箱上等飛機,看到三個小美女穿着制服走過來,一臉笑吟吟。他們被調到同一個單位工作。從此以後利奧就沒有往回看。他,還有普蘭什科和另一個傢伙。六個人一起在1945年從英國過來。他們用三個女孩子的名字編了一首歌,那個晚上一路坐車一路唱,快樂得像沙灘男孩。」
他恨不得自己可以把它唱出來。
「愛克曼是利奧女朋友,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他說他忘不了她。『沒有哪一個會比第一個好,其餘的都是模仿。』他是這樣說的。你知道德國佬說話的調調的。愛裝高深。」
「她後來怎樣了?」
「不知道,老哥。他們散了。人不都是那樣子的嗎?人會變老,起皺紋。」一片腰子從他的叉子上掉下來,肉汁濺到他的領帶上。
「為什麼他沒有娶她?」
「她選擇了另一條路,老哥。」
「哪一條路?」
「她不喜歡利奧當英國人。她希望他面對事實,恢復德國佬身份。是個愛談大道理的女人。」
「說不定這次他就是去找她。」
「他經常說他總有一天會回去找她。『我喝過很多瓢弱水,米基,』他說,『但沒有一個比得上愛克曼,也不會有。』但我們不是都這麼說的嗎?」他一頭埋到酒里,仿佛那是一個避難所。
「是嗎?」
「順便問問,你結婚了嗎,老哥?能閃則閃。」他搖搖頭,「如果我擺得平我那黃臉婆,那結婚就死不了人。但我就是擺平不了。我辦不到。」他吃吃笑,「我的忠告是五十五歲才結婚。挑個十六歲的妞兒。那麼她們就不會知道錯失了什麼。」
「普蘭什科也在柏林嗎?像愛克曼一樣為俄國人工作?」
「他們是固定組合。」
「利奧還對你說過什麼有關普蘭什科的事?」
「說那時候他是個布爾什維克。沒別的了。」
「愛克曼也是嗎?」
「有可能,老哥。他沒提過。」
「黑廷自己是嗎?」
「他不是,老哥。說到政治,他屁都不懂。他喜歡獨善其身。」他喃喃說,「鱒魚,我希望下一道菜是鱒魚,要是我可以一個人作主的話。腰子擺中間恰恰好。」
在剩下來的時間,克拉伯不時因為想到自己這個笑話而樂滋滋。他只有一次願意回到利奧的話題,那是當特納問他近幾個月和利奧接觸得多不多的時候。
「我哪敢。」克拉伯喃喃說。
「為什麼?」
「因為他變得心事重重,老哥。我敢說他又恨上了誰。好鬥的小野獸。」克拉伯說,突然被酒精辣成個苦瓜臉,「看來他又準備向誰掏出那種紐扣。」
4點鐘回到阿德勒飯店時,特納已經相當醉。電梯遲遲不下來,他就改走樓梯。事情到此為止了,他想,好一個快樂的結局。他可以一下午都喝酒了,一直喝到下飛機,而如果運氣好,到他見到拉姆利的時候已經醉得不能說話了。克拉伯的答案:蝸牛、腰子、鱒魚和蘇格蘭威士忌,然後把頭縮着,等待風頭過去。走到自己住的樓層時,特納隱約注意到電梯門被一個手提箱鍥住,心想大概是服務生正在為某個離開的客人搬行李。我們是這裡惟一的幸運兒,他想,我們都是要走的人。他開門,但門鎖動也不動;他用力扳鑰匙,一點用都沒有。一聽到房間裡有腳步聲,他就相當快速往後退。但為時已晚。門被人從裡面打開。他瞥見一張蒼白的圓臉,頭髮整齊向後梳,眉頭深皺。當皮革手套慢動作似的向他打過來的時候,他看得見它上面的縫線,並好奇臉被它打中的感覺會不會就像頭皮上縫線。他感受到結實的一擊,胃整個收縮起來,接着是一根木棒打在他的膝後窩。他聽到那個外科醫生從黑暗向他呼喚,而他兒時的臉則被約克郡達勒市的草刺戳着68。他聽到湯尼·威洛比夫的奚落聲——柔軟得像天鵝絨,清脆得像情人,又看到他的手指在她白皙的臀部彈鋼琴似的移動。他聽到利奧獻給上帝的風琴聲,但卻是從他自己兒時的紅木禮拜堂傳出。他聞到荷蘭雪茄的味道,再一次聽到湯尼·威洛比夫的聲音,但這次是要賣他一部吹風機:我只是個臨時人員,阿倫老哥,不過既然是朋友的家人,我可以給你九折優惠。他再次感到痛,感受到耳光在他臉上的反覆震擊。他看到伯恩茅斯那家孤兒院的黑色大理石和憲制崗上的天文望遠鏡。「如果說有什麼事是我最痛恨的話,」拉姆利說,「那就是看到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跑去尋覓上帝。」當腹股溝被擊中時,他有片刻痛徹心扉,然後隨着疼痛慢慢消退,他看到那個離他而去、留他在橫街里孤獨躑躅的女孩。他聽到邁拉·梅多斯被他打到地上時的尖叫聲,聽到她在小寶寶被強行帶走時的尖叫聲。特納心想自己說不定也會大叫出來,不過繼而就意識到嘴巴里塞着一團毛巾。他感到一件冷硬的鐵器猛擊他後腦勺,像一腫塊的冰那樣凝固在那裡。他聽到砰地關上的門聲,知道房間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看見整整一長串被欺騙者和漠不關心的人,聽到一個英國主教頌揚上帝與戰爭的愚蠢聲音。然後他睡着了。他夢見自己躺在一口棺材裡,一口光滑冰冷的棺材。棺材放在大理石停屍桌上,遠處一個隧道入口閃爍着鉻光。他聽見萊爾不疾不徐的親切喃喃聲,而珍妮·帕吉特則號啕大哭得像被他拋棄過的每一個女人。他又聽到梅多斯和一些閒雜人等喜洋洋的口哨聲。然後,梅多斯和帕吉特溜了出去,只剩萊爾一個留着,也只有萊爾的聲音能提供一點慰藉。
「我親愛的夥伴,」萊爾說,好奇地往下瞧,「我是路過說再見的,如果你打算洗澡,至少應該把髒得要命的襯衫先脫下來吧。」
「今天是星期四嗎?」
萊爾從橫杆上拿下一條毛巾,在水龍頭下面泡滿熱水。
「星期三。還是星期三。雞尾酒時間。」
他俯身輕拭特納臉上的血污。
「告訴我你見到他的那個足球場在哪。他帶珍妮·帕吉特去過那兒。告訴我怎麼去。」
「保持安靜。別說話,不然你會吵醒鄰居。」
他用最輕柔的動作,繼續擦特納臉上的血塊。特納謹慎地伸出右手,摸索外套口袋裡的炮銅鑰匙。鑰匙還在。
「你見過這鑰匙嗎?」
「沒有。這真像外交部的作風——」萊爾退後一步,審視自己的作品,「派頭蠻牛去追一個鬥牛士。你不介意把晚禮服還給我吧?」
「為什麼布拉德菲爾德要邀我?」
「邀你去哪兒?」
「參加晚宴。去會西布克龍。為什麼星期二那天晚宴他要邀我?」
「出於同事情誼。不然還會是什麼理由?」
「那個公文箱裡有些什麼會讓布拉德菲爾德那麼害怕?」
「毒蛇。」
「這鑰匙是打開公文箱的嗎?」
「不是。」
萊爾坐在浴缸的邊上。「你不應該幹這一行的。」他說,「我知道你會怎麼回答:會弄髒手的事總得有個人去做。但不要期望我會樂於看到這個人是你。你不只是某個人,這正是你的問題所在。把你的工作留給天生渾噩的人去做吧。」他灰色、溫柔的眼眸里充滿關懷。「你真是個怪胎,」他說,「別人每天都巴不得被當成聖人,你卻巴不得被當頭豬。」
「為什麼他不遠走高飛?為什麼他還在這裡耗着?」
「他們明天也會問你你為什麼還耗着。」
特納在萊爾的長沙發上攤開手腳。他手上拿着杯威士忌,臉上塗着從萊爾家大型藥箱裡取出的黃色殺菌藥膏。他的帆布袋子擱在屋子一角。萊爾坐在一架大鍵琴前面,但沒有彈,只是撫摸琴鍵。那是18世紀的東西,椴木材質,頂部被一些熱帶的太陽照得褪色。
「你駐哪裡都會帶着這東西?」
「我從前有一把小提琴。它在利奧波德維爾69解了體。膠水融掉了。」他淡淡地說,「當膠水融掉,一個人想要繼續追求文化就會難得要命。」
「如果利奧真是他媽的那麼聰明,為什麼他不遠走高飛?」
「大概是因為他喜歡這裡。」
「又如果他們真他媽的那麼聰明,為什麼不帶他走?」
「大概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道他脫了隊。」
「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大概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已經逃跑。沒錯,我不是特工,但我卻是個人,而且了解利奧。他的個性極端倔強。我不能想像他會完全聽命於他們——如果有一個『他們』的話,這是我懷疑的。他不是個奴才性格。」
「我一直嘗試把他嵌到這個模子去,但就是嵌不進去。」
萊爾用一根手指彈了兩個音符。
「說說看,你希望他是個怎樣的人?好人還是壞蛋?還是說你只是希望有偵查的自由?你希望些什麼,對不對?因為有一些什麼總比什麼都沒有好。你就像那些示威的學生:你受不了真空狀態。」
特納閉着眼睛,陷於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