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7章
約翰·勒卡雷
「大使館。勞利把他某項職務拿走,給了別人。所以他就來這裡散步,作為補償。」她搖搖頭,一臉欽佩的神情。「他倔強得像騾子。『他們虧欠我時間,』他說,『所以我就自己討回來。這是我惟一的生存之道。』」
「你不是說他什麼都不對你透露?」
「我是指最重要的事。」
他等她說下去。
「我們只是散步,看看河,往回走的時候手牽着手。要分別時他說:『我忘了把吹風機給你看了。』而我回答說:『好可惜。那我們下星期四得再來一次了。』看得出來他極為震撼。『親愛的布拉德菲爾德太太……』他說,但被我打斷:『下次再來這裡,你得喊我海柔。』我是個蕩婦,我猜你現在是這樣想。」
「之後呢?」
「我們每星期四都會約會。在這裡。他把車子停在小路上,而我則停在馬路邊。我們是情人,但沒有上床。有時他會說話,有時不會。他老是帶我去遠眺他的房子,就像是想把它賣給我似的。我們會從一個小山頭走到另一個,以便可以看到那房子。有一次我逗他說:『你是惡魔。你是在帶我看惡魔的王國。』他並不介意。你知道,他這個人從不會忘記任何事。他身體裡住着個倖存者。他不喜歡我談罪惡、痛苦之類的東西。他對這類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後來呢?」
他看到她的臉低了下來,笑容不見了。
「然後我們上了勞利的床。那是在一個星期五。利奧身體裡面住着一個復仇者。他總是知道勞利什麼時候有遠行,他經常會到旅遊科打聽。他會告訴我勞利這星期會到漢諾威,那星期會到不來梅。」
「布拉德菲爾德去那些地方幹嗎?」
「老天,我怎麼知道?利奧也老是這樣問我。勞利從不告訴我任何事情。有時我會想他是在到處追蹤卡費爾德……看起來哪裡會舉行遊行示威他就會去哪裡。」
「從那次以後呢?」
她聳聳肩。「自此我們一有機會就會在一起。」
「布拉德菲爾德知道嗎?」
「老天。知道?不知道?你比德國人還糟糕。介乎知道與不知道之間。你以為所有事情都是一刀切的嗎?有些事情要說出來以後才會是真的。勞利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
「老天,你真是給足了你自己理由。」特納喃喃說,然後想起自己三天前的早上曾對布拉德菲爾德說過同樣的話。
她直直地看着擋風玻璃外面。
「人生要的是什麼?難道就只是丈夫、兒女、事業?你打乖乖牌,他們就會認為你的犧牲理所當然;你不安分,他們就喊你賤女人。何苦委曲求全呢?我不是上帝。我不能把他們都扛在肩膀上。我為他們而活,他們卻為其他人而活。我們全都是聖人。我們全都是傻瓜。所以我們何不為自己而活,追求新生活以補償奉獻過的青春?」
「他知道嗎?」
他攥住她手臂。
「知不知道!」
淚珠從她鼻樑兩邊滑落。她把它們拭去。
「勞利是個外交家,」她終於說,「懂得什麼叫可能性的藝術。他訓練有素,目標實際,知道有些事情不說破比說破更好。他不會失去自持,這就是他的為人。除了工作,他不為任何東西活着。」
「但他知道。」
「也許吧,」她疲倦地說,「我從來沒問過他。對,他知道。」
「是你指使他讓利奧續約的,對不對?去年12月。你下了工夫。」
「對。噁心,我承認我的做法很噁心。但那又是非做不可的,」她說,就好像談到什麼重大任務,「否則他就會讓利奧走人。」
「這就是利奧想要的。這就是他泡你的理由。」
「勞利娶我是圖我的錢,圖他可以從我這裡得到的好處,」她說,「但利奧與我在一起是因為愛我。這個回答讓你滿意了嗎?」
特納沒有回答。
「他從不會甜言蜜語。他從不會說一些大話。『再有一年就好。海柔。讓我再有一年可以愛你,可以討回他們虧欠我的。從12月起再一年,然後我就會離開。他們不了解他們有多需要我。』所以我就邀他到家裡來喝酒。那是發生在人們開始說我們閒話之前。就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叫勞利早點回家。『勞利,這位是利奧·黑廷,他為你工作的,也負責彈禮拜堂里的風琴。』『當然,』他說,『我們見過。』我們喝酒聊天,談些這那的:談從軍營超市買回來的堅果,談春天的假期,談柯尼希斯溫特的夏天是怎樣的。『黑廷先生邀我們到他家用餐,』我說,『你說他是不是太客氣了。』第二個星期我們就去了柯尼希斯溫特。就是這樣。」
「就是怎樣?」
「老天,你還不明白?我向他挑明了!我向勞利挑明了我想要他給我做什麼!」
四周現在相當安靜。一隻只白嘴鴉哨兵似的高踞在緩緩晃動的枝條上,再沒有風吹亂它們的羽毛。
「它們和馬是一樣的嗎?」她問,「它們都是站着睡覺的嗎?」
她轉過頭看特納,但他沒有回答。
「他討厭靜,」她幽幽地說,「靜會讓他害怕。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喜歡音樂;就是為什麼他會喜歡他的房子……那裡整天都有聲音。就連死人睡在那裡都會受不了。惟有利奧受得了。」
她在回憶中微微一笑。
「他不是住在那裡,他是在操控它。就像操控一艘船。整個晚上他都會跑上跑下,修理一扇窗、一扇百葉窗板。他一輩子都是這樣。悄悄地害怕,悄悄地回憶,回憶一些他不願意說出來而又期望你會了解的事情。」她打了個哈欠。「他不會來了,」她說,「他也討厭黑暗。」
「他在哪裡?」特納問道,語氣緊急,「他在做什麼?」
她沒有說話。
「聽着,我知道他告訴過你。在枕邊向你耳語,吹噓他怎樣把整個世界耍得團團轉。吹噓他有多聰明,他的詭計有多高明,他騙了哪些人!」
「你誤解他了。徹底的誤解。」
「那就告訴我實情!」
「沒什麼好說的。我們是筆友,就那麼多。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哪個世界?是莫斯科嗎?」
「我是對的。你是個庸人。你希望所有線條都是清晰的,所有色彩都是分明的。你沒有膽量去面對中間色。」
「他有膽量嗎?」
她看來已經不把特納放在心上。「我們走吧,拜託。」她說,就像是特納一直讓她等着。
他推車推了好一段路,車子才發動得起來。他們要轉彎下山時,他看到那輛「歐寶」匆匆忙忙開出,跟在他們後面,距離保持在三十碼開外。她開到雷馬根一家河濱區的飯店。坐下時,經營飯店的老婦人輕拍她的手臂。那位小紳士怎麼沒來?老婦人問,就是總樂呵呵、抽雪茄、說得一口好德語的那位。
「他說德語帶腔調,」海柔向特納解釋說,「有一點點英國腔。他是刻意練出來的。」
向陽間裡空蕩蕩,只有角落坐着一對男女。那女的有一頭長長的金髮。特納臉上的傷口引起他們的好奇。從旁邊的窗子,特納看見「歐寶」停在下面的河濱空地上。車牌已經換過,但臉還是原來兩張月亮臉。他頭痛欲裂,沒把杯中的威士忌喝到一半就想要吐。他要求送杯水過來。老婦人端來一瓶本地的礦泉水,又解釋說,這礦泉水很有療效,兩次大戰時都用來治療那些試圖渡河而受傷的人;當時這飯店被用作急救站。
「他本來約我上星期五來這裡碰面,」她說,「然後再帶我回家吃晚飯。星期五勞利要到漢諾威去。但利奧在最後一分鐘打電話給我,取消約會。」
「上星期四下午他遲到了。以前我不以為意,有時他甚至不會赴約。他工作很忙。但這一次卻不同。他變了。從一個月之前左右開始變了。我第一次懷疑他有了別的女人。他常常東去西去……」
「去什麼地方?」
「有一次是柏林。還有漢堡、漢諾威、施圖加特。就像勞利一樣。他自己是這樣說的。我不是很相信。他不是對事實很執着的人,不像你。」
「上星期四下午他遲到了。然後呢?繼續啊!」
「他說是因為和普蘭什科吃午飯才會遲到。」
「在馬特努斯。」特納呼吸急速地說。
「他們有事討論。他沒說是什麼事。他滿懷心事。我了解他,知道追問沒有用,所以就只陪着他靜靜散步。當時他們也是在旁邊監視。我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是怎麼回事?」
「他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但現在卻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她聳聳肩,「而在當時,我也決定了:只要他手指頭一勾,我就會馬上收拾行李,和他一道遠走高飛。」她望着河水。「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包括丈夫兒女。只不過他並沒有那樣要求。」
「他找到了什麼?」特納低聲問。
「我不知道。他找到了那東西,去跟普蘭什科商量,但普蘭什科的反應並不好。利奧早就知道普蘭什科變了個人,但還是非試試看不可。他要確定自己還剩下多少資源。」
「你怎麼知道的?他告訴了你多少?」
「大概比他以為的少。他認定我是他的一部分。」她聳聳肩,「我是一個朋友,而朋友是不問問題的。不是嗎?」
「繼續說。」
「他說勞利第二天要到漢諾威,所以想要我星期五晚到他家吃晚飯。一頓特別的晚飯。我問他:『是為了慶祝嗎?』『不是,海柔,不是為了慶祝。』但現在一切都變得特別了,他說,而他也沒有多少時間了。他不會得到再次續約。12月之後不會有另外一年,他說,所以我們何不每隔一陣子就來好好吃一頓。他約我先在雷馬根這裡碰面,再到他家,然後又說:『對了,海柔,布拉德菲爾德去漢諾威是搞什麼東西?我的意思是,他幹嗎要在遊行示威的兩天前到那兒去?』」
她裝出利奧的表情:一張眉頭深鎖而又誠懇無比的德國臉。顯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會裝這種臉逗他。
「那勞利是在搞什麼東西?」特納問道。
「什麼都沒搞。因為結果他並沒有去。利奧一定是得到風聲,才會取消約會。」
「什麼時候取消的?」
「他星期五早上打電話給我。」
「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晚上不能來。他沒有說理由。至少不是真的理由。他說他非常非常抱歉,但有件非做不可的事情等着他做。事情變得非常緊急了,他說。」
「就是這樣?」
「我說沒關係,」她努力壓抑傷悲,「又祝他順利。」她聳聳肩,「從此我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他消失了而我則憂心忡忡。我打電話到他家,白天打,晚上也打。這就是你為什麼會被邀請到我們家參加晚宴。我想你也許知道些什麼。但你什麼都不知道——連白痴都可以看出來。」
金髮女郎站了起來。老婦人正在開賬單。特納大聲請她多拿一些水來。
「見過這鑰匙嗎?」
他笨拙地從信封里抽出鑰匙,放在她面前的桌布上。她拿起它,放在手掌上端詳。
「你從哪裡找來的?」
「柯尼希斯溫特。在一件藍色西裝里找到的。」
「那是他星期四穿的西裝。」
「是你給他的嗎?」他問,毫不掩飾他的鄙夷,「你們家的大門鑰匙?」
「那大概是我惟一不會給他的東西,」她過了片刻才回答,「這是我惟一不會為他做的事。」
「繼續說。」
「我猜這就是他想從帕吉特那裡得到的東西。克拉伯太太告訴我他跟這個賤女人有過一腿。」她凝視河濱空地,然後看着那輛等在陰影處的「歐寶」,然後又望向河對岸利奧的住處。
「他說大使館裡有某些屬於他的東西。很久以前的東西。『那是他們虧欠我的,海柔。』他說,但不願說出那是什麼。是一些記憶,他說,是和很久以前的事情有關的。我對他說:『那你就去問他們要啊,去問勞利要,他是個講道理的人。』他說不行,說勞利是這個世界上他最不能提這事的人。那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它被鎖起來了,而他們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等一下,我知道你想打岔。等我把話說完。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超出你應知道的範圍的。」
她喝了點威士忌。
「大概第三次……在我家裡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又談到這件事。『不是值錢的東西,』他說,『也無關政治,而是某樣他們虧欠我的東西。』如果他是值夜官,那事情就會很好辦,問題是他沒有資格當值夜官。他想要的是一把鑰匙。他們不會記得它的,何況誰都不知道鑰匙串上一共有幾把鑰匙。有一把鑰匙是他非弄到手不可的。」她遲疑了一下,「勞利讓他深深着迷。他喜愛他的更衣間,喜愛一個紳士所擁有的各種小玩意兒:袖扣,皮帶之類的……他喜歡看。有時對他而言我的最大吸引力就在於我是勞利的太太……他想知道一切有關勞利生活的細節,例如誰幫勞利擦鞋,誰是勞利的裁縫。等第二天早上要換衣服離開的時候,他假裝突然想起他談了一整晚的話題,對我說:『對了,海柔,你可以幫我拿到鑰匙的。找一個勞利在大使館工作得很晚的晚上。你打電話給他,說你落了什麼東西在大使館會議室里。事情會非常簡單。那是把不一樣的鑰匙,跟其他鑰匙都不同,很好認。』」她聲音平板地說,把鑰匙遞還給特納,「但我說:『你這麼聰明,會自己找到辦法的。』」
「那是聖誕節前的事?」
「對。」
「老天爺,」特納輕聲說,「我真蠢到家了!」
「為什麼?你想到什麼?」